錦心這一病把滿府的人攪了個人仰馬翻,她自己倒是安安穩穩地睡了一覺,這次一覺無夢,中途恍惚醒了一次,半睡半醒間聽到文老爺與徐姨娘在她床旁低聲說話,終究是沒能張開眼,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時已是日上中天了,難得一覺安穩無夢,醒來時錦心還感到有幾分意外。
徐姨娘就坐在床榻邊守著她,見她醒來睜著眼睛盯著屋頂愣神兒,忙喚道:“沁兒,沁兒——”
她生怕錦心是又被夢魘住了,緊緊抓住錦心的手連聲喚她,錦心回過神來,連忙回應她,“阿娘,我無事。”
“我的沁兒啊。”徐姨娘長鬆了口氣,守在一旁繡巧忙上前來扶著錦心起身,靠著軟枕半躺著,文老爺從外屋走了進來,關切地問:“阿沁感覺可好些了?”
錦心微微點頭,“好些了,叫爹娘操心了,是阿沁的不是。”
“傻孩子,說什麼呢。”文老爺搖了搖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小女兒,心中又生無奈,在床旁的墩子上坐下,語重心長地道:“閆大夫說你是心有瘀滯,連受驚恐、悲傷過度導致的情誌之傷。阿沁,你自幼受夢魘折磨,這些苦痛爹爹阿娘不能幫上半分,都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你既然不願對旁人說,總要學會自己排解。無論在夢中夢到什麼,那都當不得真啊。”
他心裡有千句萬句話想對女兒說,這會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說什麼感同身受,他看著女兒虛弱憔悴的模樣便覺心如刀割,卻不能分擔女兒的痛苦半分。
婄雲在旁看著,忽然就能理解,前生錦心為何在攝政越王的厚利與威逼施壓下咬著牙也不肯鬆手,放過當時已經位列內閣首輔的那位方大人。
父母恩重,如何能忘,如何能舍。
錦心醒來,婄雲與繡巧知道文老爺與徐姨娘定有些話要和錦心說,便知趣地起身告退,盧媽媽與駱嬤嬤亦請辭。
盧媽媽惦記著錦心醒來定然腹中饑餓,一出門就奔著後頭小茶房去了,駱嬤嬤交代婄雲與繡巧兩句,轉身卻往後頭的屋室裡去了。
繡巧知道她八成是去找錢嬤嬤的,登時撇撇嘴,道:“還是宮裡出來的呢,怪不得擇了八年的菜也沒動一步,連句話都說不好,也看不出人的眉眼高低。”
她算是錦心身邊原來這些丫頭裡對錢嬤嬤最為尊敬的了,這會卻這樣說,可知聽說了錢嬤嬤早上那句話之後確實是氣狠了。
婄雲與她來到那兩間退步下房前,避人的地方低聲言語,安撫她道:“宮裡那地方,有點眼色腦子的人也不至於蹲在一處擇了八年的菜,你看她出來衣飾不過尋常,便知也沒攢下什麼家底,這些天也看出她眼皮子淺了,合該清楚她是什麼樣的人。早上她確實是為姑娘著急,說那話不中聽是因為她沒腦子,你和她置什麼氣呢?”
“她說那樣的話,你就不生氣嗎?”繡巧柳眉倒豎,婄雲微頓,旋即冷哼一聲,眼中有些駭人的厲色,語調卻十分平穩,“我哪裡生氣,我是好奇,她家八輩祖宗統共積累下多大的德行,能叫她平平安安地從宮裡出來,好端端地走到主子身邊。”
一聽她叫錦心主子,繡巧就知道她的心情並不如語調一般平穩,心中平衡兩分,但過了一會,又訕訕地道:“祖宗倒不至於,可她說的話總得叫老爺姨娘知道才是。”
婄雲眼尾的餘光輕輕向隔著數重牆垣樹木,其實是根本看不到的屋子撇去,鎮定道:“老爺、太太、姨娘都會知道的。”
繡巧鬆了口氣,“那就好了,太太規矩最嚴,她說出那樣不省(xing)事的話,一定不會留她的。”
“未必。”婄雲搖了搖頭,心神更多注意著周遭的動靜,確定四下無人,才與繡巧低聲道:“她不省事說明她沒腦子,經此一遭,太太不會再費心費力換一個精明能乾的教引嬤嬤到咱們這來了。相反,太太會把她留在姑娘身邊,然後教姑娘要如何拿捏住她。”
繡巧尚未明白其中的真意,擰著眉頗為不解,婄雲便無聲一歎,未與她解釋這是因為錦心的病發作駭人,幾位姑娘往後教養的方向恐怕就真不一樣了。
文夫人是聰明人,斷不會再派一個精明能乾的教引嬤嬤過來,一是浪費了人,畢竟她眼界極高,能看上的嬤嬤不多,自然也難請,送到錦心身邊來並不能發揮出最大的用處;二來是錦心身邊已有了一個駱嬤嬤,這位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嬤嬤卻能叫文老爺和文夫人都尊重三分,可知其手腕不俗,在文老爺和文夫人看來錦心這邊自然也不用再操心,而若再派一個精明能乾的教引來,反而會打攪了錦心這邊的平靜,耽誤她休養。
此時錢嬤嬤不省心,自然有駱嬤嬤彈壓她,哪怕錦心往後學不會拿捏下人的手段,駱嬤嬤也不會叫她攪了漱月堂這一潭好水。
適宜人修養身體的好水。
若說從前,文夫人將幾位姑娘如出一意教導,是為了給家族添加助力,誓要將極為姑娘養得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八麵玲瓏臨危不懼,那往後,錦心便可以鬆鬆散散地做一個富貴閒人了。
這其中的關竅,如今漱月堂中看清者也不過一二人而已,婄雲細細安撫了繡巧兩句,她看得出繡巧因今早錦心吐血一事心中發慌,便再三說明那隻是一口淤血,吐出來對身體反而有好處,並不是什麼駭人的大病。
繡巧眼圈兒紅紅的,揪著袖口低著頭,魂不守舍的,一邊聽婄雲說話一邊點頭,把頭點得小雞啄米似的,也不知聽進去多少。
婄雲見了無奈,以她對繡巧的熟悉程度,看得出繡巧這會心裡有事,便將那些暗暗提點的話語壓下,柔聲問道:“你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事兒想與我說?”
“婄雲……你教我醫術好不好?”繡巧咬了咬唇,是下定了很大決心的樣子,道:“我知道你們有講究,不輕易交給彆人,我可以敬茶拜你做師父!你教我一星半點的,叫我心裡好歹有點準兒,再有下次……再有下次這樣的事情,我在姑娘身邊,好歹也能幫上一點,而不是什麼都幫不上,隻能在旁乾著急。”
婄雲失笑,“我還當是什麼大事呢,當然沒問題,但我自己學的也不精,你讓我一個半桶水叫你,也不怕被我耽誤了。”
繡巧連忙搖頭,婄雲又輕聲細語地與她道:“你若想多照顧著姑娘的身體一些,我除了這半桶水的醫術,倒還有些東西可以教給你。那是我爹爹留下的獨門養生藥膳方,可惜我於廚藝不精,做出來的東西不倫不類的,姑娘口味挑剔也不喜歡,你的手藝好,你若是學了,做出來的東西定然能複回原味,我記得我少時阿娘做一次,香味飄出去鄰裡都捧著碗來討的……”
她慢慢就把繡巧拉到另一條道上了,見繡巧聽得認真,心裡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不是她不願意教導,實在是她這位老朋友,上輩子也是研習過醫術的,可惜……教了半個多月,她頭發掉了三大把,連續兩個月見到繡巧拿藥材就手抖。
這件事給她的心靈留下的傷害是誰都無法感同身受的,可真是造孽了,這位祖宗怎麼又想到學醫術這一遭上了呢?
主子保佑,可算是叫她給岔開了。
就如婄雲所說的,聽到駱嬤嬤轉述的錢嬤嬤言語,文老爺隻是眼神冷了一冷,無言半晌後,與駱嬤嬤道:“阿沁口味挑剔,她既然是宮中尚食局出身,想來也有些手藝在身上。阿沁身邊不能少了教引嬤嬤,這錢氏的身份也確實合適,嬤嬤體諒些,平日在她身上多用些心,阿沁也交給您了。”
這是將錢嬤嬤原本的職責托付給駱嬤嬤的意思,同時也給了駱嬤嬤壓製錢嬤嬤的權利。
最深處,也暗指著錦心往後可以過得快活鬆散些。
駱嬤嬤聽得明白,微微欠了欠身,“奴婢明白了,老爺放心吧。”
“嬤嬤是照顧過母親的人,與我這般客氣,我於心不安。”文老爺搖了搖頭,旋即懇切道:“錦心,就托付給您了。”
駱嬤嬤鄭重道:“奴婢會照顧好姑娘的。”
府裡熱熱鬨鬨地操辦年節,因為錦心的病,漱月堂裡倒是顯得有些冷清了。
倒也算不上冷清,這裡每日都有人來,未心與瀾心每天早晚點卯似的必定過來探望錦心,蕙心與文從翰年下事多,卻也會抽空過來,徐姨娘更是日日前來,必定陪著錦心用過飯食,盯著她用了藥,等院裡來人催了再走。
隻是錦心臥床養病,為了她後頭對錢嬤嬤的打算,婄雲不免嚴厲些,三令五申不許院內婢仆在庭中喧嘩吵鬨,打擾了錦心安養。
她拘束得嚴,底下人是不敢犯戒,心裡難免有點抱怨。
這日錦心難得有了興致,披上狐裘拉著婄雲與繡巧出門折花去,除了漱月堂院門三丈不到的地方就有幾棵老梅,花開得極好,花勢繁盛,紅白相映,枝乾遒勁。
錦心本是突發興致前來折梅的,隻打算挑一兩枝插瓶,但見這邊梅花開得極喜人,便又多折了許多,打算回去插瓶送與各處。
繡巧見她興致好,心裡也歡喜,笑著道:“咱們庫房裡還有一隻高二尺餘的白地素三彩鬆鶴紋大瓶,咱們砍一大枝好的回去插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