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泱泱的人一走,錦心眉眼神情登時放鬆了兩分——實在是一群女人孩子聚著,又各有立場關係不和,方才那不到兩刻鐘的功夫,這屋裡實在是熱鬨得緊。
錦心要想鎮壓住她們倒也不是沒有法子,可一但開腔,天真稚弱的形象往後就維持不住了,此後接踵而來的必然是百般麻煩。所以她懶怠厭煩於應付如此場合,幸而蕙心如今行事頗有章法,又有未來秦王妃的威嚴,那些人並不敢行事太過放肆。
繡巧見她這模樣,眼角眉梢都透出笑來,走到窗邊一敲窗欞,窗子一開,外頭遞進來一個沉甸甸的三層大食盒來。
錦心走到床邊,雲幼卿已笑著喊她:“是阿沁吧?”
“給嫂嫂請安。”錦心似模似樣地道了個萬福禮,雲幼卿朗笑著,聲音清脆如玉盤滾珠般的動聽,她伸手摸索著摸了摸錦心的頭,軟聲道:“沁姐兒好,方媽媽——”
一直立在床邊如同雲幼卿的護法神一般的那位嬤嬤走了出來,從與剛才站出來打發小娃娃們的嬤嬤嘀咕兩句,二人背著身沒一會,方嬤嬤拿著一個精巧的小荷包過來,笑著遞與錦心。
雲幼卿蒙著蓋頭看不清人,隻又揉了揉錦心的頭,笑吟吟地道:“見麵禮明兒個再給,這錁子本是為了免去洞房裡麻煩的,得了你們這幾個小救星,倒是省事,也省去東西了。阿沁你先收著,等回頭分給你姐姐們,拿去玩吧,都說成親這日的喜錢若是不散儘了是不好的。”
這幾年雲家與文家素有往來,故而她與錦心姐妹幾個也頗為熟悉,錦心也著實是從她這裡得來不少小物件。
這會錦心也不客氣,道了聲謝接過荷包,入手沉甸甸的就知道雲家準備得周全,轉頭道:“大哥交代我來照顧阿嫂,我叫人準備了些點心吃食,阿嫂用些?”
說著,也不等雲幼卿回複,便叫繡巧將食盒捧進掀開,裡頭第一層露出一碟子奶皮酥,第二層是熏肉酥餅,第三層兩隻蓋鐘兒,一一端出來。
方嬤嬤早就將人打發儘了,隻留下心腹二三人,幾人抬來一隻高幾在床邊,半口沒說什麼於規矩不和,一甜一鹹兩碟點心,一鐘沏的花生核桃露,一鐘兌著茉莉花沏的龍井茶。
點心都是滋味濃鬱的,餓了一天的人會偏好的類型,方嬤嬤見了眼角也透出笑意來,錦心拍拍胸口信誓旦旦地道:“阿嫂你嘗嘗,保準喜歡!我院裡的點心做得最好了,姐姐們都喜歡。大哥特意托我預備的。”
茶香與花香交融,肉香與奶香被凸顯得分外明顯,雲幼卿確實是餓極了,方嬤嬤忙用帕子揀了點心奉到她手上,選點心的時候遲疑一下,還是揀起奶皮酥來,又端起茶鐘,婄雲叮囑道:“花生核桃露是熱的,先飲半盞暖胃。茶是用來清口的,故而特意用茉莉花兌了,滋味更濃鬱些。”
方嬤嬤忙道:“有勞姑娘了。”
雲幼卿看似斯文秀氣實則速度飛快地灌下半盞熱露,吞了一塊奶皮酥,總算覺著肚子裡有了點底,方才輕聲細語地道:“這鹹香味當真濃鬱,也不知是什麼。”
“熏肉酥餅。”錦心道:“我姥姥做這個有秘方,上回特意討來的,滋味鹹香不膩,阿嫂嘗嘗?”
雲幼卿在蓋頭下仗著沒人看見高高翹起唇角,方嬤嬤無奈地捧了酥餅與她,她嘗了一口,眼睛頓時亮了,又熱情地招呼錦心:“阿沁坐下也吃啊,在前頭可用過晚飯了?”
錦心搖搖頭,“用過了,阿嫂吃吧,怕弄得屋子裡味道重,點心預備的都是小份的,阿嫂先墊一墊吧,明兒個就有好吃的了。”
雲幼卿微微點了點頭,蓋頭下的流蘇穗子輕輕搖晃,這樣簡單的動作都有著說不出的韻味,好看極了。
錦心在這邊坐了一刻左右,便有些困了。她今日實在是累極了,這會眼簾微垂,靜靜坐在屋裡一把紅木圈椅上,神情似是極淡。
看出她的困倦來,婄雲忙勸道:“姑娘,咱們回去吧?折騰一日,您也累了。”
這其實是很不合禮且不合規矩的行為,偏生她言語間的恭謹叫外人聽著就會覺著她是個極恪守禮儀之人,兩相矛盾,繡巧卻知道她隻是將錦心放在了第一位,其餘規矩禮儀,儘數都被押後。
繡巧眼睛亮亮的望著婄雲,雲幼卿已忙道:“阿沁可是累了?快回去歇著吧,好生睡一覺,我帶了好些新鮮東西來,明兒個你們姐妹們一起來。”
錦心於是起身,向她微微頷首,“那我便去了。”
一舉一動,矜傲雍容天成。
待她在婄雲繡巧等人的擁簇下緩緩離去了,方才出麵較多的那位嬤嬤才不禁感歎道:“這幾年我冷眼看著,文家幾位姑娘裡,便數這位四姑娘最不尋常,可惜生來身子弱,難免耽擱了前程。”
“不可多言。”雲幼卿聲音微沉,嬤嬤將頭低了一低,不敢再多言語。
方嬤嬤與她使了個眼色,道:“快,咱們兩個把屋子裡收拾收拾。點一爐香來袪一祛味道,姑娘可要再漱漱口。”
雲幼卿方才飲了半鐘茶,此時隻覺唇齒留香,微微搖頭道:“不必,加了茉莉的茶確實香氣更濃,濃得霸道。”
……
錦心是一夜好眠,次日醒來時外頭天剛蒙蒙亮,夢中悠悠琴音似乎還在耳邊縈繞,她睜眼醒了半晌神,方緩緩從臥榻上坐起。
婄雲聽到動靜進來侍候,見錦心坐在那裡轉頭望著窗外,不由笑道:“姑娘今兒醒來時笑著的,真是難得,夢裡夢到什麼喜事了?”
“聽了一支曲子,雖是用七弦琴撫的,卻是難得的清亮明快,叫人聽了心中透亮。”錦心回頭看她,衝她又是一笑,眼兒彎彎的,清淩淩的,尤為乾淨透徹。
婄雲心都恨不得軟成一灘水了,一麵傳人備熱水,一麵笑道:“咱們大奶奶的琴音可是一絕,沒準過兩日您就能聽到夢中琴音在現世中呢。”
“但願吧。”錦心溫聲道。
一番盥洗梳妝後,繡巧又打開螺鈿小鬥櫃的屜子,取出一隻新花鈿來,將頭發半數盤起,今日彆出心裁地打了兩綹辮子纏繞在上麵,插上花鈿,要用滿貫時被錦心攔住了,她道:“去外頭折一枝茶花來吧。”
婄雲欠身應了個“是”字,躬身推出去,果然折了一枝顏色嬌豔的山茶歸來,替錦心簪在發髻後,又仔細地用兩隻短釵固定。
蕙心、瀾心、未心不約而同地來到漱月堂——昨日一日忙碌,她們幾個多少有些掛念錦心的身子,一早起來一想還是覺著心中不安,便想來到漱月堂瞧瞧。
不想來了卻見錦心已經梳妝整齊,正坐在庭前的躺椅上賞花,不由笑了,蕙心打趣道:“今兒個起得倒是早。”
錦心仰頭看向她們,晨光熹微映照著她的臉龐,半張臉籠罩在陽光下,好像鍍了薄薄的一層金,一雙杏核眼清澈的仿佛漾著一泓清泉,此時含著淺淡的笑意,坐姿不算十分端正,卻透著仿佛與生俱來的貴氣雅致,脊背單薄,麵龐淨白,發間流蘇被微風吹得輕曳,裙角飛起,更顯翩然縹緲。
未心疾步上前,隻想抓住她的手按著她,生怕一個不錯眼她便被清風虹光托起,從此遠離凡塵高坐雲端。
“好了,姐姐們這是怎麼了?”錦心衝她們眨眨眼,頗為俏皮的模樣,好似畫上的人一下子有了生機。
未心長舒了口氣,不由戳戳錦心的額頭,“你方才好險嚇死我們了。”
“呸呸呸,說什麼呢。”錦心捂住她的嘴,蕙心眼裡帶笑走到這邊來,仔細打量錦心,見她麵上雖然還是無甚血色,但精神頭尚好,方微微鬆了些心,上前來軟聲道:“阿沁今兒這身打扮好,隱隱約約從頭發後頭露出的半朵花更好看,半隱半露,頗有一中欲說還休,嬌怯又俏麗的美。”
瀾心也誇好看,錦心大方地道:“那不如姐姐們一人折一枝戴上,左右今兒我也是打算剪下來送與你們的,隻是插在瓶裡和插在發間的區彆罷了。”
幾人欣然點頭,未心打趣道:“這花你眼巴巴盯了一冬,如今好容易開了,可真舍得?”
“有甚舍不得的。”錦心頗為瀟灑地擺了擺手,叫人取了竹剪來,三人各擷了花戴,對鏡一照,錦心誇得天花亂墜,心裡都美滋滋的。
往定頤堂去的路上幾人說起未心胭脂鋪子的事,未心道:“還得多謝幾位慷慨解囊,我前兒算一筆賬,錢款已是足夠的了,成本又先降下來了,便是開張後再有什麼風波也不怕。外頭自有我乳母、舅舅操心,前兒個我也去看了店麵,畫圖紙、請梓人,約莫一二旬便可裝修完整。工坊的地方也瞧了兩處,等哪日我求了太太出府去看一圈,便可以定下了。如今愁的,還是要給鋪子取的名。難不成等鋪子修好了,我再去定匾額嗎?”
幾人一時都難住了,如“豔巧閣”“馥香齋”一類的名字想了許多,錦心忽然冒出一句:“叫摘天巧吧,鋪子裡主打的一樣香浸胭脂不是叫‘天宮巧’嗎?”
未心琢磨一下這名字,皺眉嫌棄道:“倒是取巧了,一念起來,未給人以嬌濃聚、花露豔之感,倒像是賣首飾的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