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金陵是炎天暑熱,六月乾脆就變成大蒸籠了,又潮濕又悶熱。
錦心的身子一貫受不住這種天氣,連著幾日半夜從夢中因為窒息感憋醒,常常靠在床頭,一坐便是半宿。
曆來是婄雲、繡巧二人輪流上夜的,但自打進了梅雨季後,婄雲便不再與繡巧輪班,每日晝夜不分地守在錦心身邊,隻要她一有動靜便能立刻衝上去。
繡巧也放心不下,但錦心容不得臥房裡的人多,她隻能將枕褥在西屋炕上安了一套,每日裡睡在那邊,隨時聽著那屋裡的動靜。
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晚,屋外的雨下了一日不止了,屋子裡潮濕得緊,白日裡婄雲在更衣間立了個熏籠,把錦心的枕褥絨毯都烘了一遍,熏了她慣常用的熏香,躺在榻上處處都是熟悉的舒適。
錦心臥在榻上,絨毯在身上卷了一圈,柔軟的觸感與熟悉的香氣包圍著她,屋外的雨聲還淅淅瀝瀝地響著,她方才從夢中徒然驚醒,起身來坐了一會,熄燈再躺下後卻沒了睡意。
“婄雲。”錦心忽然出聲問:“睡了嗎?”
或許是怕叫人聽到,或許是氣力不足的緣故,她聲音放得很輕又有些飄忽,婄雲忙應答道:“主子,我在。繡巧睡了。”
她內功精深,耳力遠超旁人,得益於上輩子多年經驗,從呼吸中聽出人的狀態也是不難的,故而還是能夠確定繡巧這會已經睡下了。
錦心道:“白日裡打糍粑,累壞她們了。”
婄雲便軟聲陪錦心聊著家常話題,二人說了許久的話,錦心忽然問:“京中最近有來信嗎?”
婄雲頓了一瞬,小心地在黑暗中打量錦心的眉眼神情,最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隻能誠實答道:“賀主子很關心您的身體,每每信中必定催問狀況。上次來信詢問您的現狀,問您可曾念起過他,言語間頗為……幽怨。”
“幽怨。”錦心噗嗤笑了一聲,剛才一番拉家常後已經平緩了心緒中又添了幾分好笑,她打趣道:“阿旭他可知道你這樣說他?”
婄雲老神在在,“賀主子寬宏大量,想來是不屑於與我這一小小婢女計較的。”她早就從熏籠上坐了起來,這會一邊起身掌燈,一麵用笑盈盈的眼眸看向錦心,“何況婢子還有主子護著,什麼事都不怕了。”
錦心又笑了,指指身邊,叫她搬個墩子來坐,又說渴了,婄雲忙到裡屋更衣間內斟了一碗熱熱的蜜水來,然後乾脆往腳踏上一坐,等錦心喝完了水,便溫聲道:“主子睡吧,奴婢就在這守著您,夢到什麼都要沉浸其中,您一醒來,奴婢就在這等著您。”
錦心閉了閉眼,沒吭聲,隻是卷緊了身上的絨毯,往裡滾了滾,可以說是把往日的風姿儀態都拋之腦後了。
好半晌,她才悶聲道:“你回去睡吧,我沒事。”
婄雲無聲地輕歎著,熄了燈,道:“那主子您就快睡吧,天可不早了。您不是與二姑娘三姑娘約好了,明兒個要去瞧瞧四哥兒嗎?”
沒錯,如今文府中男孩兒的排序已經排到老四了,文從翰文從林自不必說,老三文從業前些日子剛剛滿月,如今還是個連吐泡泡都沒學會的強抱嬰兒。
老四文從興更不必說了,出生沒兩天,他不像文從業那般在娘胎裡便養得健壯,文夫人孕期反應嚴重,這孩子生下來也不過三斤多四斤不到,瘦巴巴小猴子似的,雖然大夫一再強調這孩子五臟六腑都發育得不錯,但與文從業一比,那樣子就很沒有說服力了。
幸而前段日子洗三,小娃娃哭聲還算響亮,不然文老爺又要提心吊膽地揪心一段時日了。
他的名字是文老爺一早取好的,文從興,興從文,不難看出文老爺的期望。
這孩子占著嫡子出身,生來便如文從翰一般被寄予厚望,文老爺私心裡既希望這孩子能有如文從翰一般的天資,日後在兄長扶持下於官場立足,一同促成文家由商轉文,又希望他能夠承繼家業,保住文家現下這一份家產。
不求能夠發揚光大,但官商相互扶持,如果文從翰在官場中一步步走上去,文家自然會逐漸轉為低調,如果文從翰在官場不得意,文家便要繼續走商路,下一代的掌權人在這個規劃中便占著分外重要的地位。
文老爺也細數過如今膝下幾個兒子,長子自不必說,次子倒是機靈,但他試探過幾次,於算學上卻無甚天賦,反而天生一身遠超同齡人的力氣,有幾位他結交的江湖友人偶爾登門見到孩子們,都說他這幼子根骨極好,天生是習武的材料。
文老爺從前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不管他行不行,都得叫他上了。原本還打算等再大些就帶到身邊來教導著,不過如今人到中年喜得幼子,家中便有了新的指望。
尤其還有一個是家中嫡嗣,他與文夫人相敬如賓多年,不說恩愛得如膠似漆,敬重卻是實打實的,此時不免要重做先前的打算。
不過如今兩個娃娃都小,裹在繈褓裡還不會吹泡泡呢,文老爺現在打算那些到底為時早矣。
他隻可惜三女未心不是個男兒身,不然……文家即便沒有從翰,又何愁不能在商道再興盛百年。
可惜,可惜。
次日晨起,雨勢未歇,這個天氣也不好出去巡查生意,文老爺隻著寬鬆外袍,在書房裡翻看近日下頭送上來的賬冊。
一清靜下來,難免就想到家中的兒女們,又想到近日謝家那重華幾次三番帶著幼弟登門流露出的意思,還有先前定下的那一樁婚事,文老爺長歎一聲,心中升起萬分惋惜來。
謝家之事算是一灘渾水,等閒外人不敢進去蹚,文老爺卻是不怕的,以文家如今之勢,要扶持起謝陵也不難,何況謝重華並不求他事事幫忙,隻希望能夠借個勢,偶爾請他出手相助而已。
他與謝家先家主也算有兩分交情,這幾年明裡暗裡護持謝家姐弟不少,如今謝重華登門尋求幫助也是帶著誠意來的,他沒有拒絕的道理。
但謝重華提出要為弟弟聘文氏女,等江陵執掌家業之後,文氏女便是謝家掌家大婦。
門第聯姻曆來有之,天工金號的謝家也堪配文氏,何況還許以掌家大婦的身份。
這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親事,身份上相宜,未來能夠帶來的好處也多。
文老爺沒有立即答應下來,占的最多的便是念著女兒們。
謝重華當時看中的是瀾心,要求娶的也是文氏嫡女,但沒過多久便又有又有趙家為趙斐求親一事,若按文老爺說,好處更多的自然是趙家,但婚姻大事,他自認不是迂腐之人,也不是無心之父,還是過問了瀾心的意思。
總要看看女兒的心意,若女兒真對哪個有心,最後陰差陽錯落個強扭的瓜,豈不是他的罪過?
既然後來女兒知道了心向著趙斐,那婚事自然是與趙家成。
謝重華年歲不大,卻十分精明,許是早料到這點了,婚事定下的消息傳出去後沒兩日登門來,笑盈盈地說著軟和話,卻免不得有幾分譴責意思在裡頭。
隻是她把話說得漂亮,隻會引起人的愧疚,而不會令人感到反感。
文老爺早就料到如此了,也沒致歉,畢竟先前兩家隻是互相試探,並未說定,他若是向謝重華致歉,反而做實了兩家先前議親,若是傳了出去,那文家少不得落個左右逢源趨炎附勢捧高踩低的名,對瀾心的名聲也會有所損傷。
他態度一如既往,倒叫謝重華暗暗感慨不愧是老狐狸了,二人笑盈盈地再磋商一番,最終也還是其樂融融的。
隻是沒隔多久,謝重華又再度登門,這回卻露出了為謝陵求娶未心的意思。
這就叫文老爺有些不樂意了。
如今本就是謝重華求著文家辦事,不是他非要把女兒嫁到謝家,何況他對謝陵也並不十分看好,若論人品,溫厚是有的,可卻無掌家之能,日後哪怕當家做了主,至少六七年內謝家都會是謝重華的天下,等文氏女嫁過去又算什麼呢?
故而先前瀾心看中趙斐,他雖顧念著幾分故友之情,還是回絕了謝家。如今謝重華如此行事,更叫他心中升起反感不快來。
難道是文家的女兒就非要嫁到謝家,全部都任由她謝家挑選嗎?
或許是看出他的不悅來,又或許是因為文老爺遲遲未曾言語不似從前那般和煦爽快的態度叫謝重華察覺出什麼,謝重華旋即便笑著說自己與未心投緣,又說在操辦鋪子上未心向她請教許多,她很喜歡未心骨子裡的柔韌勁。
這樣一番誇讚是叫文老爺舒心許多,但婚事也未曾立刻就定下,文老爺還是問過未心的意思,未心思忖兩日,卻與謝陵見了一麵。
是她出門巡視鋪子的時候,謝重華拉著謝陵來到摘天巧,借口挑選胭脂叫未心向她推薦,然後又趁機抽身留出空子供二人交談。
回來後未心便與文老爺表明心跡,嚴明願意與謝陵結親。
這可打了文老爺一個猝不及防,但婚事還是就這樣定下了。瀾心嫁過去結果如何他不知道,但未心嫁過去……單這兩個月看來,謝重華如未心這般大時,可沒有這樣的成就手段。
雖然有二人一個家中傾力支持,一個還在家族泥潭中掙紮的緣故,但文老爺到底是個當親爹的,在他眼裡自己孩子自然是千般好萬般好。
即便對未心頗為放心,文老爺還是提醒了一番他先前的憂慮,未心倒是仍舊鎮定,不急不忙地答道:“謝陵說,他往後都聽我的。女兒若為謝家婦,有父母兄長在身後全力支持,夫君聽話,何愁謝家大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