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回(1 / 2)

秦若的信是一如既往的又臭又長,他恨不得把自己每日早中晚都吃了什麼、吃到什麼好吃的都寫到信上送到婄雲手裡,但關乎賀時年的事他卻能做到儘量細致又筆墨簡潔。

為免路上信件出了什麼事故,賀時年在京中的布局都是暗話隱喻的,當年兩軍戰前,這邊也自有一套密文,賀時年與步雲大師的話不能隱喻,他乾脆就搬了密文出來,字字句句,一字不少地寫到了信上。

信看畢了,婄雲的心一半放下一半提起,放下是因為步雲大師既然話說出口了,主子的身體日後必然不會成為隱患,提起是因為……

她目光複雜地直直望著錦心,聲音艱澀地低喃著:“憑什麼、憑什麼……”

憑什麼眾人的緣法,最終卻是主子一人受了罪,擔下了苦楚?

她小心翼翼地將額頭搭在錦心的手上,眼淚不斷往下掉,硬是死死咬著牙沒泄出一絲哭聲。

錦心這一覺睡的很沉很沉,她沒有做那些重複了許多年,不管有沒記住,其實都早已經深刻入骨殖靈魂的夢境。

這是一場嶄新的夢。

她夢到冬來農民吃飽穿暖過農閒,夢到街上的小販笑意盈盈坦著扁擔來去,夢到書院私塾中的學生跟著先生朗朗誦書,夢到邊疆的戰士寒衣厚糧草足……

她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場夢,走馬觀花般地看到許多許多事情,她隻記得她一直笑著,最後畫麵一轉,她好像走回了自己的家。

金陵文府,她就在這裡長到如今這樣打,樂順齋院子裡的花,園子中的每一棵樹,都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樣子。

她今生身體孱弱,算來,長到如今,還未曾親自用雙足踏量過這個府邸。

可在夢中,她對這座府邸擁有刻入靈魂中的熟悉,看到懿園邊角上一棵根枝勁壯的玉蘭樹,她會先想到:啊,這是我少年時爬過的玉蘭樹。

可她此生分明行動小心,徐姨娘把她看護得眼珠子似的,盧媽媽繡巧眾人也小心將她當做玻璃人一樣捧著,連天氣和暖舒適的時候逛逛園子、與小丫頭們踢踢毽子她們都會小心又小心。

爬樹這種事情,與她是無緣的。

但在夢中,她就是那樣堅定,她曾攀爬到那棵玉蘭樹的枝乾上,摘下枝頭開得最嬌豔的一朵玉蘭,然後……然後笑著簪到滿麵急色,立在樹下伸開雙臂試圖接著她、又不斷呼喚她的名字的大姐姐的鬢邊。

是年僅十三歲,尚未到將笄之年,也未曾經曆過風與磨難的文家的掌上明珠,笑起來時眼中似有星月,人比花嬌。

錦心抬手摸著自己的心口,那裡忽然跳得很慢,一下、一下,緩慢得好像連它也想要留下這溫柔的時光。

她看到二姐三姐聯袂而來,看到乳母牽著小小的小五亦步亦趨地過來,粉嫩嫩軟綿綿的小團子穿著大紅色的襖裙,襯得尚且稚嫩的眉目都明豔得不可方物,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叫人不敢想象她長大之後會出落得讓人多麼驚豔。

她便又笑了,這次唇角牽得很用力,因為她又看到文老爺、文夫人他們緩緩走了過來,看到文從翰與雲幼卿並肩站在牆角,文從翰有一個圓鼓鼓的小團子,是個不過二三歲的小娃娃,有一雙明亮的,與他母親那樣相似的大眼睛。

她還看到她那活潑得好似上天派下來討債的弟弟,一身大紅襖褂打扮得福娃似的,在樹下撒嬌打滾向徐姨娘鬨著一塊糕。

一切都如此美好。

錦心壓下心中尚且存留的理智判斷出的結果,情不自禁地笑著,可笑著笑著,她又覺著心口陣陣作痛,眼前逐漸變得一片模糊,她極力想要睜大眼睛,卻控製不了逐漸沉淪於混沌的神智。

她用儘全力張口想要呼喊,胸腔裡一陣陣撕心裂肺的疼,巨大的悲慟與濃烈的恨意包圍著她,她隻覺眼前逐漸由白色轉為漆黑,意識亦漸漸歸於混沌。

徹底昏沉之前,她聽到一聲輕歎傳入她耳中,聲音飄忽聽在耳中卻分外清晰。

是說——癡兒。

平靜的、冷淡的,似乎不含帶一絲感情的一聲歎,但錦心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些微的無奈。

再次似乎清醒地睜開眼,她又看到了熟悉的府邸,園中偌大的水榭中,設著一大桌筵席,徐姨娘、文老爺、文夫人、秦姨娘……每一個她熟悉的人都安座在側,也有幾個是她瞧著麵生,又隱約從心中升起幾分熟悉的人,他們坐在蕙心、瀾心、未心與華心的身邊。

她的小妹妹,如今還是軟綿綿肉嘟嘟的一團,尚未學會行走,但此時,看著那端坐在椅子上,嬌豔若桃李、明媚似春華的女子,她直覺般地就知道了——這是她的小妹妹,華心。

還是另外幾個麵容陌生但眉眼叫她覺著熟悉的男子坐在席上。

她認出其中一個是從林,她的同胞弟弟,另外兩個並不是她所熟悉的樣子,卻叫她甫一見到,心中便由衷升起疼愛與親近。

席上的人都不是她當下最熟悉的年歲,幾位長輩兩鬢微霜,嫂嫂與姊妹們也都有了婦人風韻,不是青春年少的少女模樣。

另一邊的桌上還圍坐著一圈孩子,年歲最大者應已是金釵之年,烏油油斜梳的少女發髻間點綴著一隻鑲嵌紅寶的白玉釵梳,最小的還是個圓滾滾的團子。

這具身體不受錦心的操控,自然地邁步步入水榭中,她還緊緊握著一個人的手,錦心想要扭頭去看,正好這時這具身子也扭頭了,她看到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麵孔。

今生分明未見過麵,卻曾在夢裡見過無數次的那個人。

他穿著一襲淡青色長衫,玉釵束發,在“她”扭過頭來的一瞬間似有所感,也笑著看了過來,眉眼間滿是柔和神采。

兩個瞧著不過三四歲大的小娃娃從椅子上滑下向他們撲了過來,嘴裡脆生生地喚著:“師父!”“師娘!”

婄雲與繡巧就笑吟吟地立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似是有所感知,這具身體轉動著頭來回看了一圈,將水榭內外,所有人都攬入眼中,看得清清楚楚。

冥冥之間似有所感,錦心在心中默默道了聲“多謝”,這回心中是全然的安寧與滿足,她放鬆意識,放縱著自己的意識,懷揣著滿心歡喜,放鬆地墜入黑暗之中。

已經年近三十的錦心略一揚眉,賀時年忙問道:“怎麼了?可是身上有什麼不舒坦的?”

錦心摸了摸腕上編花的彩繩,笑起來時眉眼間有些無奈,“我的身子早好了許多了,哪有那麼脆弱?”

賀時年卻仍皺著眉,嘟囔道:“你剛才不對勁……”

一麵聲音低低地交談著,二人一麵一人一個牽住小娃娃的手,往桌旁走去。

瀾心笑眯眯打趣道:“瞧瞧,這都多少年老夫老妻的了,還是半刻都離不開……”

錦心輕笑著,賀時年領著兩個娃娃叫他們坐回小桌上,錦心抬眼望了望天邊,隻見淡藍天空上幾朵白雲輕遊飄蕩,一片自在悠閒,落在人眼中,也叫人分外舒心。

……

錦心的意識墜入一片混沌黑暗中,隻是心裡還盈著滿滿的歡喜,迷迷糊糊間神智不大清楚,她隻覺渾身、滿心飄飄然,高興得隨時能夠飛起來一般。

同時又覺著心裡是滿滿當當的滿足,正無意識地飄忽著,耳邊響起陣陣有些熟悉的飄忽聲音。

“你可有何心願未了嗎?”

“我願來生……生於盛世,高堂俱全,骨肉平安。我希望阿旭與婄雲他們都能好好的……心願得償。”

“如你所願。”

這也是一段叫她莫名感到熟悉的對話,好似冥冥之中,她在哪裡,在她不記得的時光中,也曾發生過。

熟悉的聲音消失之後,她逐漸從睡夢中醒來,真正地“清醒”過來。

意識逐漸回籠,錦心尚未睜開眼,便聽到繡巧與婄雲低低的交談聲:

“怎麼換了一床毯子?原來那床呢?”

“有些臟了,我給撤下去了,回頭送到漿洗上人那裡去,叫她們清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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