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上並未署名。
可在穆空青展開信紙時,瞳孔卻驟然緊縮。
信上的字非常熟悉。
蒼勁有力,自帶一股灑脫之氣。
是周秀才寫的信。
穆空青心頭狂跳。
周秀才為什麼會和秦家有聯係?還會幫著秦家給自己手書?
信很短,穆空青片刻便能看完。
裡頭的內容也是十足的周秀才的風範。
周秀才讓他覺得條件不錯就可以簽,若是有什麼疑問,自可以去問他。
按照穆空青的性格,說實話,他更想去找周秀才問個明白,再考慮要不要簽下這份契書。
秦管家看他皺眉不語,微微一笑:“周先生的為人,小公子想必知曉。這契書,便放在小公子手上了。若小公子定下主意了,便將它交予周先生吧。如此,小公子可安心了?”
穆空青自然不會反對。
說來也蹊蹺,他在周秀才門下讀書不過半載,除卻近幾次旬休接觸得多了些,旁的時候並無私交。
可他對周秀才這人,就是有種莫名的信任感。
他將那張契書並著信封一起仔細收好。
信任歸信任,但這件事可能關乎他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
穆空青不會因為這種毫無根據的感情,就隨意地做出這樣大的決定。
秦管家起身告辭,穆空青也跟著父母一同送客。
直到秦管家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穆老二才開口問道:“那秦管家給你瞧了什麼?可是契書有什麼問題?”
穆空青搖頭:“契書沒問題,隻是條件太好了,叫我覺得不對勁。秦管家給我看的,是我夫子給我寫的信,說我若是擔憂秦家彆有用心,可以去尋他,他會為我解惑。”
“咱家空青的夫子!”孫氏驚呼:“那不就是周秀才嗎?”
士農工商。
周秀才作為遠近聞名的讀書人,在平頭百姓眼中,可比什麼富商值得敬畏得多。
穆老二也道:“這事兒,周秀才也知曉啊?”
這對老穆家來說,是能影響全家的大事,穆空青也不瞞他們。
穆空青將契書上的條件,以及信上的內容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還對兩人解釋了一番他對這優厚條件的疑慮。
穆老二的想法倒也簡單,兒子讀過書,對這甚麼契書的事,懂得也比他多,那便聽兒子的,謹慎一些也好。
孫氏做過生意,比穆老二清楚秦家這般行事的不同尋常,便更是覺得焦急。
她將穆老二打發去收拾院子,轉身便對穆空青抱怨:“咱也給了家裡不少銀子,那人也走了這麼些日子了。早先咱家要是能躲著些李家,這會兒也不會摻和進這些事裡。”
穆空青哭笑不得,怎麼又說到這事上了:“娘,我前些時候不是同你說過嗎,咱家現在和李家對上,不是因著梅花姑姑事。”
穆空青試圖把孫氏逗樂:“是你兒子太聰明,礙了李家兒子的眼。隻要你兒子一直這麼聰明下去,早晚免不了這一遭的。”
孫氏理虧。
可她就是不樂意怪到自己兒子頭上。
思來想去,還是惱怒道:“都怨你爹!”
不遠處收拾小推車的穆老二聽見了孫氏這一聲,登時一頭霧水地望了過去,收獲了自己兒子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穆空青看他娘隻是抱怨一句,並沒有真的一門心思地去鑽牛角尖,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他功課實在是緊得很。
既決定了要見過周秀才再說,也就不再考慮這事兒。
有那瞎操心的功夫,不若多背背書,練練文章,也好早日下場。若他現在已有了功名,哪怕隻是個秀才,做起事來也用不著這麼費勁。
第二日午膳後,穆空青托小廝帶他去尋周秀才。
似乎是周秀才提前吩咐過,那小廝並未多問,直接就將他帶到了周秀才的書房。
周秀才還是那副瞧不出喜怒的模樣,見了穆空青,第一句話就是:“想必你應該知道,老夫曾為歹人所害,致使容貌受損,此生仕途已絕。”
穆空青本以為,這件事應當是周秀才此生最不願提起的事。
卻沒想到,周秀才在談及此事時,瞧著並沒有什麼情緒。
穆空青在經過昨天秦管家那一遭之後,對他自己就算活了兩輩子,也依然繞不過這些人精的事實,已經有了深刻的認知。
他老實地點點頭,並不準備再在周秀才跟前耍什麼小心思。
周秀才道:“老夫乃是十二年前遭此橫禍,這支秦家,也是在十二年前遷回了清水鎮上。”
穆空青呼吸一滯。
周秀才卻並未停下:“現在的這位清溪縣令,也是在十二年前上任的。”
這些事不是什麼秘密,隻要隨意打聽一下便能知曉真偽。
周秀才沒必要在這兒騙他。
穆空青隻覺得一陣寒意猛然竄上了背脊。
直覺告訴他,他曾經沾沾自喜的小聰明,怕是給他惹來了大麻煩。
周秀才一眼便看出了穆空青的不安,他難得好心地安撫了一句:“此事涉及朝堂黨爭,不是你現下應當知曉的。老夫將此事告知於你,不過是為了叫你安心。”
穆空青內心思緒翻湧,心說您這話說出來,我能安心才是怪事。
朝堂黨爭。
短短四個字,比穆空青原先的猜測還要複雜數倍。
周秀才的好心就那麼多,用完了就繼續往下說:“因著一些原由,秦家不好直接對李家動手,便一直盯了李家十二年。”
穆空青心念急轉,忽的將這些事串聯在了一起。
難怪他家的豌豆黃才賣了幾次,就能順順利利地將方子賣給秦家的糕點鋪。
也難怪那份經由秦文啟的手帶回去的炸雞,能立刻引得秦家的大管家幾次三番上門拜訪。
他不明白,秦家為何不好直接對李家動手。
不過這恰好可以解釋,秦家為什麼隻是買個方子,卻要將穆梅花的事翻出來激他。
他們根本不是因著方子才去查的穆家。
他們怕不是盯了李家十二年,將所有與李家有仇怨的人,全都記錄在案,隻等著在其中某個人想要動手時,出手推上一把。
不過。
“學生尚有一事不明。”穆空青沒有忘記自己最初的顧慮。
“學生自認在學業上還算有幾分天分,您從李家手下將學生護住,應當也不是難事。”穆空青頭一次主動迎上了周秀才的目光。
“秦家分明隻需靜靜等待學生下場後,再與李家爭鬥便是。”穆空青緩緩道出:“秦家等了十二年,總不會此刻突然便失了耐心。既如此,又為何要給學生開出那麼好的條件呢?總不會是見學生家境貧寒,欲要做件善事吧?”
秦家的目的,明擺給李家定下什麼罪名,而不是要擠垮李家的生意。
既然這樣,他們又何必花高價來買他家的方子呢?
周秀才卻笑了:“確實是有些等不及了。若非你主動示好,秦家也不會在這會兒找上你。”
“不過此事於你而言,也當真是件善事。”
“你不會當真以為,這麼多年來,隻有你一個想要同李家尋仇的吧?”
穆空青心道這自然不可能。
隻是他沒有打斷周秀才。他現在心頭的疑問太多,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周秀才也不是好賣關子的,直接了當道:“這些年裡同李家結怨者無數,可當中有望科舉入仕者僅你一人而已。”
穆空青明白了。
同李家結怨者無數,可能把事情鬨大的卻不多。
秦家一心想要給李家定罪,八成是想借由這個罪名,牽扯出些彆的東西來。
那普通的豪商壓迫百姓自然不夠。
何況李家甚至算不得豪商。
但若是商賈迫害讀書人,那性質可就大不相同了。
要叫穆空青來猜的話,若不是他主動送了份炸雞過去,以秦家麵上表露出的急迫,他們要找上的人,八成得是鄭才誌。
至於周秀才所說,這事對他來說,也確實算是善事。
朝堂黨爭,科舉入仕。
若是李家當真同黨爭之事乾係匪淺,那他將來對付李家,就勢必會卷入其中。
秦家提出分紅一事,便是為了將他掛上秦家的牌子。
對於現在的他,或者說,對於將來很長一段時間的他來說,這都是一種庇護。
穆空青確實不了解本朝朝堂之事。
但想也知道,這雙方之間的糾葛,至少已經有了十二年之久,自然不會是什麼小人物間的雞毛蒜皮。
一條死胡同。
穆空青禁不住伸手捏了捏眉心。
除非穆空青同他娘所說那樣,放棄仇怨,縮起脖子,膽戰心驚地避開李家,祈求李家不要想起他們這些小人物。
不然的話,李家背後牽扯到的人,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當穆梅花的屍體運回穆家村的時候,就已經注定有這一天了。
若他穆家從商,那複仇之後,大不了就帶著錢財遠走高飛。
可他穆空青偏要入仕,往仇家背後的大樹身上撞。
除了先給自己個兒找棵彆的樹之外,根本無路可走。
這麼說起來,但從現在的局麵上看,秦家還真是在做善事了。
而且秦家會同意做這個善事,周秀才怕是也出了不少力。
“學生明白了。”穆空青此時基本已經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中,究竟是個什麼定位了。
可現在新的疑慮又出現了。
若周秀才此時已經正式收他為弟子,那穆空青必定已經放心簽下契書了。
可他同周秀才隻是師生,卻非師徒!
秦家為何條件優厚他明白了,周秀才又為何待他這般優厚呢?
周秀才見他依舊眉頭緊鎖,以為他是在擔憂日後的立場問題,乾脆語出驚人道:“老夫既已出麵,你又何須煩惱這些瑣事?將來你若當真想同秦家撇清,這點兒蠅頭小利,又能有什麼乾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