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快走幾步上前,就能見同人起了爭執的,竟是穆雲安。
而那滿臉惡意地衝著穆雲安走去的,也是穆空青的老熟人,李成。
穆雲安方才有些煩躁,腳下的步伐便快了些,誰知迎頭便碰上了李成那群人。
穆雲安見那幾人聚做一堆,正高談闊論,索性腳下一轉換了個方向,從幾人身邊繞了過去。
誰知李成近日來也是心氣兒不順。
他雖因著院試將近而老實了許多,功課也不敢懈怠,但心底裡還是覺得周秀才有報私仇的意思,為著穆空青而刻意打壓他。
這會兒見穆雲安見了他這學兄也不行禮,冷著張臉就直接從他身邊過去了,當即就來了火氣。
“怎麼?穆空青叫夫子看上了,你們姓穆的就要跟著雞犬升天了不成?見了學兄竟連句問安都欠奉?”李成一個橫跨,直接攔在了穆雲安身前。
問安本是同長輩問的,李成便是穆空青等人的學兄,卻也是實打實的平輩。
他用這詞,著實是刻意在激怒穆雲安。
左右甲班的考校也無關升班、退學與否,李成現在正有得是時間。
穆雲安卻懶得同他計較。
他昨夜未休息好,現下心煩意亂,隻想早些去課室看看書,平定心神,好安心考校。
於是穆雲安乾脆衝著李成拱手一揖,道:“失禮了。學兄晨安。”
說罷,又要離去。
李成見他這模樣便生氣。
先前那事過後,他也曾想過去找穆空青的麻煩。
李成在乙班也有幾個擁躉。
可吳宇之後,這些擁躉也都存了幾分小心思。
平日裡吹捧幾句倒是積極,可一旦提起旁的事,便是能推則推。
於是李成也隻能叫人在暗地裡傳些酸話、搞搞排擠之類的小動作。
隻是穆空青那會兒正專心於周秀才逐步加碼的課業,對他的那些小動作根本毫無覺察之意。
沒等李成想出新招,周秀才的課業便鋪頭蓋臉地給他砸了過去。
現下穆雲安這敷衍的模樣,登時就叫李成想起了當初對付穆空青時的憋悶。
他大少爺在整個清溪縣內都是數得著的人物。
就是在李家,那也是打小就被兄弟幾個捧著的,何時受過這樣的氣?
沒等李成再出言,穆空青和穆雲平便追了上來。
穆空青深知這會兒什麼態度最氣人,當下便擺出了笑模樣,用一種親親熱熱的語氣叫了聲:“李學兄今日這是晨起賞花呢?好閒情啊。”
李成見了穆空青,立時便沒心思找穆雲安的麻煩了。
“花沒賞著,蟲子倒是見了幾隻。”李成毫不掩飾自己的惡意:“不抓緊些預備考校之事,倒是有閒情同我寒暄。”
說罷,李成似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同身邊人笑道:“瞧我這記性。這可是咱們私塾出了名的小才子,早早便得了夫子青眼,入了乙班的。便是考校不過,也不用離開私塾。”
“同他身後那兩個跟屁蟲可不同。”
說罷,那群人便配合地嬉笑出聲。
甚至還有一人假做邀約,說是既然大夥兒都還閒適,不如請穆空青喝上幾杯,更是引得眾人哄笑。
穆空青輕飄飄地看了那邀約之人一眼,有些眼熟,應當正是他在乙班的同窗。
穆空青也露出一個笑來,對著那人意味深長道:“兄台若是要宴請乙班同窗,那怕是請錯人了,應當請我二位兄長才是。”
語畢,又對李成拱手道:“不過我同李學兄之間,倒是可以尋個空檔,喝上一杯的。”
他就是個半大孩子,說什麼喝一杯,自然都是在胡扯的。
不過李成卻聽出了他的意思。
他很快便不在乙班,要同他李成做同窗了。
李成冷笑道:“一年的時間便想從丙班橫跨到甲班,看來我這位未來同窗,是欲要比肩項橐呢。”
項橐七歲為聖人師,提起早慧孩童,這位必然首當其衝。
可惜天不假年,項橐不過十歲就死於非命。
穆空青也不惱,意味深長地回了一句:“學兄謬讚。學兄十二稚齡考取童生功名,亦有曹衝之才。”
曹衝乃曹操之子,亦有早慧之名。
除了成就他早慧之名的稱象一事外,世人談論最多的,便是曹衝的死因了。
《三國誌》中雖有明文記載曹衝十三歲死於急症,然後世之人多番考察史料後,得了多數人認可的,卻是曹衝乃是因奪權之爭,死於兄弟之手。
說罷,穆空青便拉著穆雲平和穆雲安繞開了。
李成先前那些挑撥離間的話,倒也確實是給穆空青提了個醒。
他是願意再多刺李成幾句,可今日的考核對穆雲平和穆雲安來說,卻是實打實地影響前程的大事。
李成敢攔毫不猶豫地攔下穆雲安,可現下在麵對穆空青時,卻要多了幾分顧忌。
就是這幾分顧忌,叫穆空青直接拉著人走了。
待走遠些了,穆雲安忽然道:“你今日同李成置氣,若是升班不成,日後怕是會傳出難聽話。”
穆空青同穆雲安的視線對上,哂笑道:“今日之後,難聽話必是有的。隻是究竟是誰的難聽話,就未可知了。”
穆雲安聞此言,便知穆空青心中有數,當下微微頷首,帶上還欲聒噪些什麼的穆雲平,向著丙班的課室去了。
乙班的年末考校便同正式的科考無甚差彆。
有帖經、墨義、四書文、駢文、製帖詩五項。
前一年新入乙班的學子,大多是連五經都未學完的,自然沒法考過。
可穆空青卻是個異類。
帖經墨義這類純看記憶力的題,在他眼中便如同送分一般。
四書文與駢文更是這些時日來,周秀才同他所講的重點。
若是他此時處在考場上,那水平興許還差寫火候。
但同乙班的同窗比起來,穆空青依然是毫不遜色了。
至於製帖詩。
炎朝文人重名,詩詞一道是揚名的手段之一,自然也頗受文人追捧。
可先前便提過,周秀才這私塾,要的便是功名二字。
無論是夫子所教,還是學生所學,都當以科舉為重。
製帖詩在科舉中所占比重極小,周秀才自然也不會費大心思去教,向來都隻求個工整中庸罷了。
所以,穆空青的詩雖然通篇都刻著匠氣二字,可好歹是占了前世飽讀經典詩詞的便宜,放在這私塾中,也算說得過去。
要知道在清溪縣這般文風不盛的地方,十來歲的學子能粗淺學完四書五經,便已經能讚上一句聰慧了,哪兒還有時間去讀名家詩詞。
周秀才一向不是什麼有耐心的人。
今日之後,私塾便要停課。
直到十五之後方才重新開課。
他們上午完成考校,周秀才下午便當堂批閱。
一張張答卷從周秀才手上過,都是看上幾眼後,便直接用墨筆劃出錯處,而後道“過”與“不過”。
若是偶爾遇上寫得太過離譜的,周秀才還會直接給人兜頭一陣好罵。
這場景,當真比穆空青前世高考查分都要刺激些。
而此時的課室裡,自然也是一片愁雲慘淡。
穆空青的卷子不知怎的,被壓在了最下頭。周秀才對著他的卷子沉吟片刻後,在答卷上劃下了一個圈。
“穆空青。”
這個名字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望向了那個身影。
穆空青聽到自己姓名,起身上前,一禮過後,接過自己的答卷。
待聽到周秀才說出那個“過”字時,整個乙班的課室中,都有了些許躁動。
這小子半途升入乙班,還叫夫子看中,收入門下,已經足夠招眼了。
現下他考校又過了,這豈不是說,他在乙班還未待上半年,便又要升入甲班了?
這叫他們這些在乙班待了好幾年的人,心中怎能過意得去?
有個青衣學子當下便有些失控,直接嚷出了一句:“我不服!”
周秀才抬眼望去,平靜地問道:“不服什麼?”
那學子在乙班已經讀了五年,方才又被判了不過。
這便意味著,他已然注定要離開私塾,另尋彆處求學了。
可旁的私塾又怎會願意收下被勸退的學子呢?那不就明擺著地說,我家私塾不如周家嗎?
哪怕這是眾人心中默認的,也不會有人願意將其擺到明麵上來,叫人笑話。
青衣學子方才那一聲叫出,心中已然有了幾分悔意。
雖說這清溪縣中怕是沒有私塾願意收他了,可他若願意離得再遠些,也未必找不到求學之地。
若是因著一時激憤得罪了夫子,被扣上個不尊師長的帽子,那才是前途斷絕。
可再看看穆空青那稚氣未脫的模樣,心中到底還是不忿。
青衣學子咬咬牙,起身衝周秀才行了一禮,話說出口時,卻不是方才的那般說辭。
“夫子見諒。學生自知學問不精,日後怕是無福再受夫子教導。眼見穆兄驚才絕豔,學生亦是心生敬仰。”
那青衣學子名叫王啟敬,這番話語間,已經將自己的身段放得極低。
他在提及穆空青時,不僅尊稱了一句“穆兄”,甚至還不忘朝他的方向拱了拱手,後才繼續道:“學生想著,今日已是學生在私塾中的最後一日,想求夫子允學生一觀穆兄的答卷,日後也好激勵己身。”
這話說得漂亮。
可說的再漂亮,話中隱含的意思也是同一個。
我不信他穆空青能在一年之內從丙班升入甲班。我要看他的答卷。
甚至再深究一些,亦有暗指周秀才判卷不公的意思。
周秀才倒是不惱,隻望向的穆空青的方向,問了他一句:“你意下如何?”
穆空青也清楚,今日這話若是不說清楚了,後頭怕是還有數不清的酸言酸語等著他。
他平日裡倒是不在意這些,可也不想憑空叫人往自己身上潑臟水。
何況這其中還牽扯到了周秀才的名聲。
旁的不提,隻這半年來,周秀才對他這個弟子,可以稱得上儘心竭力了。
穆空青自然不能允許有這等謠言傳出。
穆空青半點猶豫也無,直接便起身應道:“王兄謬讚,空青愧不敢當。若王兄不嫌棄,空青自是不介意的。”
王啟敬話都說出口了,這會兒自然也不會矯情。
得了穆空青應允,當即便上前從穆空青手中接過了答卷。
他知曉穆空青記性好,也不在帖經墨義上多費功夫,隻從四書文開始看起。
王啟敬不出聲,旁人心中雖也好奇,卻也抹不開臉皮湊上去看,便隻能坐在那兒等著。
一時間,這屋內竟是靜得落針可聞。
片刻之後,王啟敬放下穆空青的答卷,恭敬地將答卷交還給了穆空青。
“穆兄高才。”
穆空青的文章,要說有多出彩,那當真說不上。
可若是有人想要從中挑出什麼錯處來,也實在挑不出。
至少王啟敬覺得,以自個兒的水平,是挑不出錯處的。
王啟敬的這句話,便如沸水入滾油。
即便是周秀才還在上頭坐著,也有不少學子禁不住地驚呼出聲。
這王啟敬的學識在乙班學子中,也能算是中上遊水平。
隻是他少了幾分急智,且性子略顯急躁,最易忙中出錯,這才連考五次都是不過。
若是穆空青入學一年寫出的文章,就能得他真心讚歎,那豈不是說明他們旁的人……
一時間,眾人心中五味雜陳。
“夫子見諒,能得王兄這般評價,在下對穆兄的文章亦是好奇不已。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觀?”
穆空青轉頭,說話那人還挺眼熟。
可不就是早晨說要請他喝一杯的那位仁兄。
穆空青微微一哂,直接將自己的答卷攤開道:“空青年幼,諸位同窗若是有心指點一二,空青自無推拒的道理。”
這話一出,最先按捺不住的,便是坐在穆空青後桌的學子。
他是今日除穆空青外,唯一一個得了“過”字,明年便要升入甲班的。
那人仗著離得近,最先接過了穆空青的答卷。
旁人雖也有些心急,可夫子還在上頭看著呢,於是也都隻好耐心坐下,等著那人看完。
那人卻是十分體貼,直接讀出了聲來。
“民既富於下,君自富於上。”
這是穆空青的開篇破題。
他們今日的四書文題取自《論語》中的顏淵篇。
原文乃是:哀公問於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
有若對曰:“盍徹乎?”
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
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此處周秀才出的題便是:百姓足,孰與不足。
意為百姓的用度若是足夠,君主的用度自然不會不夠。
而穆空青的開篇破題,短短十字,工整對仗自不必說,能夠直切要義,且半點都無冗餘,便可見其精妙。
在場學子皆已研習四書文,有那水平尚可的,隻聽這一句破題便可知,穆空青的水平當真足以升入甲班。
全文不過三百餘字,很快便能讀完。
待那人將答卷交還予穆空青時,先前的喧鬨便再也不見。
那人讀完之後灑脫一笑,不禁調侃了一句:“今日與穆兄共用一個‘過’字,倒叫我自覺高攀了。”
穆空青自然不可能應下,隻是順勢自謙幾句。
見此場景,周秀才的目光中,隱隱含了幾分笑意。
想他周行博在這清水鎮中一待便是十二年,一時心血來潮撿了個弟子,倒也沒叫他失望。
穆空青這廂歡喜了,自然也是有人為之驚怒不已的。
甲班的考校於學子而言,已是無足輕重,李成自然能抽出心神來盯著乙班的動向。
得知穆空青這小子竟真能升入甲班後,李成當即氣得摔了書。
“我看他這是鐵了心要同我過不去了!”出彩,那當真說不上。
可若是有人想要從中挑出什麼錯處來,也實在挑不出。
至少王啟敬覺得,以自個兒的水平,是挑不出錯處的。
王啟敬的這句話,便如沸水入滾油。
即便是周秀才還在上頭坐著,也有不少學子禁不住地驚呼出聲。
這王啟敬的學識在乙班學子中,也能算是中上遊水平。
隻是他少了幾分急智,且性子略顯急躁,最易忙中出錯,這才連考五次都是不過。
若是穆空青入學一年寫出的文章,就能得他真心讚歎,那豈不是說明他們旁的人……
一時間,眾人心中五味雜陳。
“夫子見諒,能得王兄這般評價,在下對穆兄的文章亦是好奇不已。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觀?”
穆空青轉頭,說話那人還挺眼熟。
可不就是早晨說要請他喝一杯的那位仁兄。
穆空青微微一哂,直接將自己的答卷攤開道:“空青年幼,諸位同窗若是有心指點一二,空青自無推拒的道理。”
這話一出,最先按捺不住的,便是坐在穆空青後桌的學子。
他是今日除穆空青外,唯一一個得了“過”字,明年便要升入甲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