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秦文啟後,穆空青同他爹娘說了明日去尋周夫子的事。
孫氏與穆老二自然是不放心他一個人去的。
穆空青想了想卻道:“我明日且在家中等等吧,夫子說不準會叫人來家裡接我。”
既然都從秦文啟那兒傳話,而不是找個主事人,例如之前的秦管家上門,那就證明對方定然是不想引人注意的。
若是對方想要避開的人恰巧也正盯著穆家,那穆空青一屆平頭百姓,也不懂這裡頭的彎彎繞,從門外一站,再大咧咧地敲開周府的門,還不是什麼都露了個底兒掉。
所以穆空青揣測,既然對方特意同秦文啟說是“一大清早”,那八成是已然有了什麼謀劃,至少不大可能叫他這麼大咧咧地上門去。
當然,若是猜錯了,那了不得就是錯過了“一大清早”這個時間,晚些上門罷了。
事實證明,穆空青抓重點的本事,還是非常過關的。
私塾定下的早課時間一貫是卯時三刻,因此,穆空青也習慣了卯時起床的日子,哪怕是年節裡也不例外。
因此,在穆家小院的大門被敲響時,穆空青已經衣衫齊整,正借著燭光研讀周秀才年前叫予他的幾篇策論。
冬日裡太陽出得晚,現下還是一片漆黑的時候。
穆空青開門時,穆老二與孫氏的屋內也亮起了燈。
站在門外的人穆空青瞧著有些眼熟。
那人見穆空青正打量他,當即理了理衣領,將自己的臉露了出來,輕聲道:“小公子,是先生吩咐我來接您的。”
正是常在周秀才書房伺候的小廝。
穆空青並未馬上應答,隻是點了點頭。
那小廝見狀又是一笑,抬手翻過衣領內側,上身微微下傾,好叫穆空青方便看見。
穆空青定睛望去,繡在衣領內側的,是個精巧的“博”字。
穆空青略帶些歉意地衝小廝一拱手,又去同他爹娘說了一聲,這才在孫氏的叮囑中跟著那小廝出了門。
外頭還是漆黑一片,寒風凜冽的正月裡,街道上空無一人,隻有嗚咽的風聲中,夾雜著幾乎微不可聞的腳步聲。
那小廝體格健壯,直接將穆空青抱在了懷中,口中低聲道:“冒犯小公子,還請見諒。”
穆空青並不在意,隻是將衣領向上拉了拉,遮住了自己大半麵容。
他們走的並非是穆空青往常去私塾的大道。
小廝抱著穆空青,先是往穆家所住的巷子深處走去,接著又拐進了一條小巷裡。
他的步子走走停停,時慢時快。
繞是以穆空青的記性,也被繞得有些暈乎。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那人才終於在一扇木門前停下。
篤篤兩聲。
那木門悄無聲息地打開。
進了門,穆空青的雙腳才終於落了地。
那小廝引著他走了幾步,穆空青才發現,這裡的位置離周秀才的書房極近,隻需穿過一片竹林,便是周秀才的書房了。
此刻書房內的燭光不算明亮,透過窓紙,隱隱可見一人影立在桌邊。
小廝隻將他帶到門口,輕敲了兩下門,得了裡頭一個“進”字,便將門推開了半扇,對著穆空青做出“請”的手勢。
穆空青衝那小廝微一頷首,悄聲入內。
“老師。”
穆空青見到那立在書桌邊的人,當即恭聲行禮。
自打周秀才將那封信交到他手上之後,穆空青私下裡便改口喚他老師了。
“坐。”周秀才給他遞了杯熱茶後道:“你應當也知曉了。”
屋內的火盆像是燒了許久,烘得整個屋子暖融融的。
穆空青接過熱茶,抿了一口,一股熱流湧向四肢百骸。
“老師,我不大明白,為何定要今年下場?”
入室弟子和合作者,這二者之間的分量絕不在同一位置上。
穆空青不覺得周秀才會因著秦家的原由,就如此倉促地讓自己下場。
“你可還記得三年前黃河決堤?”周秀才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先問了這麼一句話。
三年前,穆空青也就四歲多。
若他當真是個孩子,那八成是不記得的。
“記得。當時村人已經預備上山避難。清溪縣運氣好,未曾受到洪水波及,再下遊的幾個村鎮縣城卻是遭了災。”
也是那場災難,讓穆空青對自己目前所處的地理位置有了大致的估算。
周秀才淡淡道:“河堤貪腐案事發了。”
穆空青呼吸一滯。
穆空青對那場災難的全部了解,都來源於穆家村那些日子裡的風聲鶴唳。
每逢大災大禍必有難民。
許多地方長官為保政績,都會拒絕難民進入城鎮。
無法進入城鎮的難民就會在旁的地方尋求生路。
好一些的沿途乞討,惡一些的落草為寇。
穆家村沒有高牆厚瓦,又害怕有難民為惡,村中便組織起了青壯男子,輪流在村口守夜。
那段日子裡,有地窖的人家便睡在地窖旁,沒有地窖的人家便在井中吊著木盆,生怕出了事無處躲避。
不過據穆空青所知,曆史上黃河泛濫本就是常事,究竟是堵之一字本就不得長遠,還是旁的原因,他現下也難以定論。
“三年前的那場禍事,當真是人為?”穆空青下意識想到的,便是這事。
他雖未看到過邸報,卻也知曉此事少說也當涉及近千條人命。
若是人為,卻要等到三年之後才突然事發,實在叫他齒寒。
周秀才搖頭:“是與不是都不要緊。秦家收到消息,徹查貪腐一案的欽差已經自京城出發了。”
“欽差出京奉的是密旨,查案卻不是。待縣署公布考期之後,欽差抵達清江府的消息,應當也就瞞不住了。”
穆空青大致摸到了些頭緒:“老師是意思是……這清溪縣令,當真有這麼大的膽子?”
穆空青雖然不是曆史專業出身,卻也知曉科舉舞弊是何等嚴重的大罪。
這清溪縣令同李家是得有多要好,才敢頂著掉腦袋的罪名,在考場中對他動手腳?
縣試時,確實是由縣令做主考官不錯,可主要負責監試與閱卷的,卻是縣中的儒學署。
談不上絕對公平,隻是若是動手腳,則需要打通的關節太多,犯不上冒這個風險。
周秀才輕笑:“清溪縣令同李家的關係,可不是普通的官商勾結。”
“你與秦家的聯係已經叫李家警覺了,若是再拖下去,真叫他們查出什麼來,保不齊就要狗急跳牆。”
周秀才話鋒一轉,複又問他:“我先前予你的那些策論,你可都看了?”
穆空青點頭。
策論這一項於他來說,反倒比四書文更簡單些。
到底是曾經吃過前人智慧結晶的人,論起政治敏感度,穆空青的起點比多數人都要高得多。
唯一的問題便是,他現在消息閉塞,對國家大事的了解,幾乎全部來源於周秀才。
“你既已都看了,這些時日便可自己動筆寫一寫了。”
“如無意外,在縣署公布考期之前,欽差抵達清江府的消息便會傳出。屆時你再去禮房報名,便無人再敢動作。”
語畢,周秀才起身,將桌上一摞裝訂成冊的東西遞給了他。
穆空青接過一看,正是近些年的邸報並一些策論題。
“待你過了縣試,今年四月便可前往府城。”
“屆時,我會讓周勤與你同路。”周秀才道:“帶上秦家交予你的東西。”
周勤便是今天早晨將他接來周府的那個小廝。
眼看著天色將明,周秀才也不多留他,直接喚了周勤進來。
臨走前,穆空青忽然想到了自己昨日的疑問,忍不住多問了一句:“那昨日,為何要由秦家的人告知我此事?”
周秀才身邊有周勤這樣的人,昨日卻讓秦文啟那麼大咧咧地上門,這是圖什麼呢?
周秀才話頭一頓,難得顯出幾分惱怒。
“你既已知曉,還不快走!”
穆空青印證了心中的猜測,笑得好不得意。
那天夜裡投入他房間的信封中,裝著兩封信。
一封是他入門的“憑證”,叫他一直悉心保存著。
而另一封信,他在看過之後卻將其毀了個徹底。
被毀了的那封信上,寫的便是一樁本朝軼事。
前朝末年,有一周姓小子,因被宗族驅逐淪為流民。後追隨□□皇帝四處征戰,立下赫赫戰功,成了本朝的三大開國功臣之一,獲封國公爵位,並得禦賜“安”姓。
但據穆空青所知,現在的大炎朝,可是一位國公都沒有的。
尤其是安國公自請除爵一事,甚至被編成了戲文,時不時便會出現在說書先生的口中。
要是他沒猜錯,這消息怕是由秦家率先得知,然後同時告知了他,還有早已遠離權力中心的周家。
同時,這也帶代表著,真正處在旋渦中無法脫身的,是秦家,而不是他的老師,周行博。
也是直到這件事情被印證,穆空青才真正地對周秀才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之前的穆空青不是不信周秀才這個人,而是不信任周秀才的立場。
有時人的肩上擔負著的責任,會讓他們必須做出某些選擇,哪怕這些選擇會違背自己的本意。
不過破船還有三斤釘呢。
先前的安國公府何等顯赫,現下又怎麼可能在朝中半點故交人脈也無?
而那些隱約透出的不凡,估計這也就是這些年來,清溪縣中的地頭蛇們顧忌周秀才三分的原由了。
穆空青到家時,天邊初初泛起了魚肚白。
穆空青抱著一疊邸報,一到家就又開始了閉門苦讀的模式。
孫氏瞧著心疼,忍不住同穆老二抱怨:“前些日子就是這樣,好容易熬過了考校,正說年節裡可以鬆快些呢。可這還不到十五,怎的又用功上了。”
穆老二倒了壺熱水給自家媳婦,念叨了句:“咱村裡那幾個皮小子,日日裡被爹娘追著打罵都不肯念書。咱家空青肯用功,你隻管高興就是。”
孫氏提了熱水就往穆空青屋裡去,心裡頭卻總也不得勁。
穆空青正在練字。
說是練字也不準確。
他隻是在寫策論的同時,將速度放緩,借著練習策論的機會,將自己的字也練上一練。
穆空青前世練過行書,雖然是硬筆書法,但也算是有幾分基礎。
人都言字如其人,科舉雖有謄錄製,卻也得等到會試之時。
也就是說,前頭的考試,閱卷官都是可以看到考生的筆跡的。
能寫一筆好字,總歸是能占些便宜的。
況且他現在離“好”的標準還遠得很。
正如周秀才所言,他的字風骨雖有,卻氣力不足。
這氣力不足亦有年歲尚小的因素在,屬於沒辦法的事。
因此,穆空青除了多練,也沒有旁的法子。日子這麼一天天地過,在穆空青將那日帶回來的邸報看完,又將策論題全部練上了兩遍之後,便到了私塾開課的日子。
穆空青準備參加縣試的消息並未傳出,他現下在甲班,也隻是跟著旁人一起學史、作文。
除了旬休時照例去周夫子那兒吃小灶之外,連每日散學後的加課也停了。
不過,穆空青的小灶也沒能吃多久。
開課後的第一個旬休結束,縣署便公布了今年的縣試考期。
與這消息一同公布的,還有令諸位預備下場的學子,早日前往縣署禮房報名的通告。
周家私塾中,甲班學子原有九人,加上今年從乙班升學的穆空青二人,共有十一人。
除去已有童生功名的,以及剛剛升班不欲下場的,此次周家私塾報名的學子,加上穆空青在內,恰好便是五人。
周秀才雖麵部有瑕,不能再考,可已有的功名卻不會被革去。
他學問出眾,次次歲考皆名列前茅,領朝廷廩膳,是謂廩生秀才,可為學子具保。
待到此次下場之人公布,同窗之間預備互結之時,眾人才當真是始料未及。
這比穆空青升入甲班都要叫人震驚!
李成更是氣的當場便摔了支上品狼毫。
“嘩、眾、取、寵!”李成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念道。
穆空青看著這位在清溪縣中頗具盛名的“少年天才”,笑得意味深長:“既然如此,李兄又在怕什麼?”
現下周秀才雖然不在,可卻也沒到散學的時候,李成不敢做得太過,也隻能動動嘴上功夫。
“我怕?我怕你自不量力,連帶諸位同窗,都要與你一同丟人!”李成陰著臉,還不忘壓低了嗓子。
李成的那一句“嘩眾取寵”,可以說是在場多數人的心聲了。
在場有些學子年歲大些的,甚至都已經娶妻生子了,也還未考上童生。
他一個剛剛入學一年的半大孩子,就敢下場考試。
彆管能不能考上,他能得夫子應允下場,於他們這些苦讀多年也沒能過童子試的人來說,都像是一種羞辱。
“李兄此言差矣。”穆空青笑道:“我知李兄天縱奇才,一次下場便得中童生功名,可也不當這般侮辱我等。”
穆空青的表情真誠:“空青自知年幼,此次下場,不過是見識一番罷了。一次不中,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再正常不過了。若是一次不中便是丟人,這話說得也太過了些。”
不說旁的,私塾中已經有了童生功名的幾人,除了李成外,也僅有一人是首次下場便連過縣試、府試,拿下童生功名的。
更多的,是幾次下場,都未能拿到功名的人。
眾人原先還隻覺得穆空青的聰慧是顯而易見的,可他這麼急著下場,未免也過於狂傲了。
現下穆空青這番話說出來,卻隻叫人覺得一次縣試不過又有什麼?就當是長長見識也未嘗不可。
怎的到了李成口中,便好似一次不中,就是什麼天大的錯事一般?
甲班學子皆是仕途有望之人,其中不乏有書香門第、耕讀世家,若當真論起門第來,李家還要比他們低上一頭。
因此,這些學子也未必都會賣李成的麵子。
當下便有學子出言:“穆小兄弟說得不錯。便是此次不中,也可當做是長長見識。小兄弟年少英才,來日方長。切莫將一時得失放在心上。”
李成自知失言,可心裡頭的那股鬱氣卻是怎麼都散不下去。
當年李成六歲入私塾,十歲升入甲班,十二歲便考得了童生功名。
硬是壓下了眾人對他商戶出身的偏見,成了這私塾中頭一號風光的人物。
眼見著今年便是他預備參加院試的時候。
隻等他院試得中,便能攜盛名前往彆處拜師,此後自當一路坦途。
可偏偏出了個穆空青。
就在穆空青升入甲班之後,往常的那些讚歎便通通消失不見了。
有人道這清溪縣中還是文風不盛,才叫一個十二歲的童生拔得頭籌。
還有人道他不愧是商戶之子,那些名聲恐怕都是自己吹噓出來的,現下真正的少年天才來了,他也就要原形畢露了。
李成倒是不覺得他為自己吹噓名聲、以圖日後更易得中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就連朝堂之上的六部堂官,入閣之前還要養望,他這麼做豈非再正常不過?
隻是文人重名,重的卻是“謙遜之名天下皆知”的效果。
人人都知曉“名”之一字的好處,可你直接將這事兒擺到明麵上來,半點都不遮掩,可不就容易遭人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