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1 / 2)

穆空青此言一出,院內登時一片寂靜。

主位上的欽差大人看著麵前的信封,更是不明所以。

在這等場合,本該意氣風發的少年案首,忽然呈上一封書信,言明自己有冤要訴。

很難不讓人去想,這冤是否同科考之事有關。

尤其他今夜來此,還是受主管科考之事的提督學政之邀。

因此這位欽差的第一反應,自然是向文大人望去。

文大人依舊是一派淡然姿態,不僅未見異色,還順勢問了一句:“何冤之有?”

見文大人這般行狀,欽差還有何不明?

今夜之事,怕不僅與文大人無甚乾係,甚至還可能是文大人樂見其成的。

欽差為官多年,又能得當今信任,權衡利弊的本事自然一流,於為官之道上,也是頗有心得。

他此來清江府,本就是為震懾宵小、殺雞儆猴。

這整個清江府內,除了這位提督學政惹不得,旁人他還當真不放在心上。

既然非是要緊人物,那也就不必堵嘴了。

雖然場合不大對,但欽差大人還是接道:“有本官在此,你有何冤情,且直說就是。”

穆空青深吸了一口氣,儘量將其間染上桃色的部分淡去,再將李家與清溪縣令之間的聯係,換成了李家橫行數十年,清溪縣內隻知有清溪酒樓,不知縣令為何人。

他手上畢竟沒有清溪縣令同李家勾結的證據,沒有實證就要連父母官一塊兒告,實在容易招人口舌。

再者說,就憑李家同清溪縣令這些年的來往,把李家揪扯出來,清溪縣令一樣逃不脫,完全不需他此時多費唇舌。

其實,堂上三人,包括在座諸位學子,泰半皆是出身誰家沒曾處置過幾個下人,說出來都無人肯信。

隻是此時說話的人是穆空青。

聽者所代入的,自然也是穆空青的角度。

親人受辱冤死,小輩苦讀得□□名,一朝揚眉為親人伸冤,這橋段聽著便叫人熱血沸騰。

穆空青的麵上還帶著幾分尚未褪去的稚氣,此刻滿麵冷肅,不見悲戚,唯有眼眶微紅。

隻叫人心疼他小小年紀便有這番堅韌心性,其間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大人手上的這封信,便是當時處理屍身的家丁的口供。”

多年心願一朝達成,穆空青此刻的嗓音,也禁不住有些微微發顫。

“可惜,在學子奔赴府城參加科考之時,家中傳來消息,此人……怕是已被滅口了。”

“不過區區一商賈,竟當真能如此肆意妄為,欺瞞當地父母官,行草菅人命之事!”

穆空青話音剛落,便聽有人歎道。

轉頭望去,竟是素來禮數周全的沈墨。

見眾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沈墨這才從容起身,向上首三位告罪:“大人見諒,沈墨冒失。平日裡隻是聽聞,言道商賈多為富不仁,卻未曾親眼所見。此時當真得見深受其害者,不禁有感而發。”

這沈墨家世不凡,自然也無人會因這些小事同他計較。

不過沈墨到底是土生土長的世家子,比穆空青更清楚怎樣挑起這位欽差大人的怒氣。

原本隻是一平民受辱身亡,不過她運氣好,家中恰好出了出息的子侄罷了。

現下叫沈墨這麼一說,瞬間就成了低賤商賈藐視士族、橫行鄉裡。

蚊子再小也是肉。

這位欽差久居京城,此行說是要查貪腐,實際上三年前的案子,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其中貓膩,八成也是查不出個結果的。

當今將他派來,這麼多日沒個結果,也未見有問責,可見本就隻是要給在這清江府中動作不斷的人一個警告。

眼下這位欽差已經在清江府耽擱了不少時日,從那滑不溜手的何知府手下摸出來的,也就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甚至連將人下獄都未必能夠。

這會兒穆空青出來伸冤,雖然隻是一個偏遠縣城的商賈,即便是處置了,也沒有多少立威效果,但好歹也能給自己養一養聲望,不至無功而返。

於是這欽差也給了幾分專注,將手中的信封展開。

這份口供不僅按了手印,還因著那家丁識字,又在口供末尾畫押簽字。

人雖死了,但他同穆梅花那樣簽活契的下人不同,這人確確實實是曾賣身為奴的,因此官府也應留有他變更戶籍的存檔,想要確認這份口供的真實性並不難。

那欽差看完口供之後便放到了一邊,複又問道:“你所言之事,可還有旁的證據?”

穆空青方才聽了沈墨的一番話,算是摸到了些門道,索性現學現賣:“學生手上還有當初令人斃命的凶器可做物證。隻是此次前來府城應試的途中,學生屢屢遭人截殺,因而便將物證藏匿在家中,並未隨身攜帶。”

這話一出,穆空青可以清楚地聽見,院中有人吸氣的聲音。

殺個把平民,和截殺應考的學子,這可就是兩碼子事了。

若是穆空青落榜也就罷了,可他如今不僅取中,還是榜首。

在場的學子自然也就忽視了,他也就是前幾日才成了個童生這件事。

沈墨聞言又是歎道:“這李姓人家究竟是何等人物?竟連下場應考的學子也敢截殺?當真這般無法無天了嗎?”

即便現在正值緊要關頭,穆空青也不得不感歎一句,這位沈墨拱火的功夫,當真是爐火純青。

不過沈墨幾番恰到好處的應聲,倒是叫穆空青想起了他究竟是在何處聽過沈墨的聲音。

當日府試第三場,他夜間拉鈴時,第一時間出聲應和,說要將賊人搜出來的,可不就是沈墨嗎?

雖不知這沈墨究竟為何屢次出言相助,但左不過也就那幾個因由。

再聯係那些有關他身世背景的傳言,八成也是立場派係所致。

然現下卻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穆空青聞弦歌而知雅意,即刻應聲道:“都言強龍不壓地頭蛇,本縣父母官都被其欺瞞,便是想管,怕也都管不了。更遑論旁人。”

“若非如此,學生也不願在此佳宴出言掃興。”

這告狀也是有講究的。

自古以來的兩大忌諱,一則是民告官,二則是越級上告。

穆空青打從一開始,就直接將清溪縣令摘了出去,其一自然是不複存在。

說出這番話的目的,除了暗示清溪縣令查不出個結果之外,也是替自己越級上告辯解一二。

上首三人中,文大人與何大人這兩個一開始挑起話頭的人,此時反倒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沉思的模樣。

而坐在主位的欽差大人到此時,才透出了股不怒自威的氣勢,蹙眉沉聲道:“若當真有這般膽大包天的豪強惡賈,本官自是不能坐視不理。來人。”

院外有候著的屬官,聽見上官喚人,便一路小跑到人身旁等候吩咐。

“持本官牙牌,命提刑按察使司嚴查此事。”欽差肅然道:“那清溪縣令既為一地父母官,卻連此等惡賈都能縱容,想來這也是昏過頭了。”

提刑按察使司主掌振揚風紀、澄清吏治、審核刑獄之責,由他們出手,查的就必然不止是李家了。

穆空青開口時,本就已酒過三巡,現下又出了這樁事,這宴席自然就辦不下去了。

何知府卻是半點都不介意宴席被攪的模樣,依舊是遇事先帶三分笑的模樣,離場前還照例給了些許上品筆墨作為獎賞。

穆空青不願聽旁的學子議論此事,便著意落後了幾步。

此事雖到了提刑按察使司手中,李家,包括清溪縣令的下場也幾乎是可預見的,但穆空青的心頭,卻總有一股散不出的憋悶。

“如今穆兄二奪案首,又大仇得報,不正當是神清氣爽之時,怎的如此鬱鬱?”沈墨那熟悉的嗓音傳來,叫穆空青有幾分訝異。

打從一開始,沈墨就是諸學子中的焦點人物,怎麼此事卻悄無聲息地溜到了後頭?

穆空青念及他幾次相助,儘量平心靜氣道:“沈兄多慮。空青不過思及已逝家人,一時心中煩悶。”

才怪。

穆空青打從出生起就沒見過穆梅花。

他對這位梅花姑姑有愧疚,有悲憫,卻談不上思念。

若非是這份愧疚支撐著他,早在他發覺秦、李兩家背後的那潭深水時,他就不顧一切地抽身避開了。

可這一切他知曉得都太遲了。

先前察覺秦家有意拿他作伐,向李家下手時,穆空青隻當是普通商戶相爭。

哪怕後頭周秀才同他說了此事與涉及黨爭,穆空青也當這頂天了,就是兩條大魚手下的蝦米打架。

正如當初周秀才所言,微末小事罷了,便是他事後想要脫開同秦家的乾係,也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

他若隻因這點兒風險就退縮,彆說家裡人接受不了,穆空青自己那關都過不去。

直到府試之前,穆空青都沒想過,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等到穆空青發覺這灘渾水不是他能涉足的時候,他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誰能想到一個小小的李家,背後竟藏了私采鐵礦這樣要命的事。

走到了這一步,一旦失去秦、周兩家的庇護,他們全家都得死無葬身之地。

穆空青現下隻覺得身上層層枷鎖,悶得他喘不上氣。

不,或許連枷鎖都算不上。

他一個小小童生,不過是被人擺弄的棋子罷了。

現下的每一步,看似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實則也都是他沒得可選。

甚至連最後,由那位欽差大人出言徹查李家,也是在文、何二位大人的不著痕跡的牽引,以及沈墨的推波助瀾之下,才達成的結果。

若是穆空青沒有估錯,文、何兩位大人此次會有這番動作,也不過是因著李家背後之人在考場中動手,惹得兩位大人不快,這才出手推了一把。

動動嘴皮子的事,成了,他們也算出了口氣。不成,這二位也是乾乾淨淨。

而真正的受害者——穆梅花。

包括那個被滅了口的家丁。

兩條人命。

甚至還有此事背後不用多想便可知的,更多死得悄無聲息的冤魂。

這些全部加在一起,也隻得了一句輕飄飄的“可還有旁的證據”。

若無現成的證據,那這些人命,是否也就不值得大人們費心勞力,去查探一二了?

有諸多人命在前,可最後命人徹查的因由,卻是商賈膽敢不敬士族,派人截殺應試學子。

何等輕如鴻毛,命如草芥。

穆空青的性格裡,一直都帶著幾分隨遇而安。

前世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公務員,死後不知算是投胎還是算穿越,來到了這個大炎朝,穆空青也沒有什麼虎軀一震大展拳腳的想法。

若是他沒有生在窮困潦倒的老穆家,而是成了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穆空青說不準就安安心心當個混日子的富貴閒人,連讀書科舉的心都不會有。

可現在,權勢、階級。

這些穆空青從來不曾看清過,卻一直存在於當下的,**裸、血淋淋的東西,就這麼被這場宴席剖開,直白又清晰地攤開在他眼前。

穆空青前世看過不少古人為科考瘋魔的笑料。

直到這一刻,他才清楚地認識到,這樣的笑談下,藏著多少底層百姓的骨血。

科舉入仕。

這四個字,在穆空青的腦海中翻滾。

沈墨見穆空青麵色不佳,隻以為他當真是惦記自己枉死的親人,便也失了交談的心思,直到了府門前,才同穆空青道彆。

前來接人的周勤三人也覺察到了穆空青的不對勁。

同他更熟悉些的周勤直接進了馬車,坐在穆空青身旁試探問道:“可是此事有何不順?”

穆空青搖搖頭。

就是太順了,才叫他這般難受。

穆空青見周勤帶著憂色,忽然開口問道:“勤哥,你同老師……”

話說到一半,穆空青才反應過來,急急刹住了話頭。

是自己衝動了。

周家到底曾貴為國公,周秀才身為周家現在的主事人,身邊跟著的人,自然不可能簽的活契。

說不準,還是傳聞中,權貴世家專用的家生子。

這樣的出身在穆空青看來算不上喜事,他何必戳人痛處。

周勤卻有些莫名:“我同老爺怎的了?”

穆空青想了想,移開了話題:“我想問問老師,我幾時可以回清水鎮上。”

周勤卻是一臉了然:“小少爺是想要親眼看著李家落敗吧?”

穆空青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

其實比起看李家落敗,他更想見一見自己的家人。

穆空青悵然了一路,唯有心中對權勢的渴望愈演愈烈。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穆空青做不到揭竿而起改朝換代,但他至少得擁有自保之力。

而不是在遇事時,隻能躲在旁人的羽翼下左支右絀。

周勤沒有答話,接過話茬的是在外駕車的周文。

周文掀了車簾,對裡頭的穆空青道:“老爺說過,府試既已了了,小少爺再過幾日,便回家報個喜吧。隻是報過喜後,還是早些回鎮上繼續課業。”

複又頓了頓,周文道:“當然了,若是小少爺要回家的話,我三人也得跟著您一道的。”

這就是穆家村現下還算安全的意思了!

穆空青的表情肉眼可見地由陰轉晴。

先前周秀才來信,言道是清溪縣丞曾受過安國公府恩惠,現下穆白芷姐妹三人在他府中安全無虞。

可老穆家那一大家子,無論往哪裡去,都是極顯眼的,不如留在穆家村中。

李家就是想要對穆家人下手,也是要將人控製住以作威脅,而不是鬨出更大的動靜來叫事態無法收場。

現下城外村鎮皆因流民的傳言而自發警戒,先後趕走了幾波賊人,反倒比穆空青留在周家宅邸那會兒更加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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