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終南山已經是春暖花開。
我順利地留在了全真教。
我記得魏晉時有篇文作, 叫桃花源記, 全真教在我看來就和桃花源差不多,是個亂世偏安的地方。
假如我再年輕兩三百歲, 是不會有這樣養老的想法的,但我畢竟年紀大了, 看得多了,想得開了,知道自己哪怕當真無敵天下,也沒力挽狂瀾的本事。
我忽然想起個人來。
決不是我最喜歡的那個。
也許人到一定年紀就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甚至於時常記起很多年前的事情, 為此難過上許久。
我一直覺得這是懦弱的表現, 但最近已經不太能夠自控。
我躺在後山的樹上, 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流雲。
無論世道如何,天總也不變,就像日升月落,春去秋來, 我總覺得這裡頭有種冥冥之間的規律, 一時卻不能參透。
我閉上眼睛。
然後又睜了開來。
我看到樹底下站著個人。
一個穿白衣的女子。
她的年紀應該不輕了, 但容顏卻仍舊清冷美麗,眉眼間的英氣和鬱氣並不折損她半分的美, 反倒像她身上的白衣,成了陪襯,我掰了掰手指頭,發覺這是我近兩百年來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我目光灼灼地盯著白衣女子看。
白衣女子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 隻是語氣並不客氣,道:“全真弟子不得靠近活死人墓,看在你年紀不大,又是女子的份上,速速離開!”
我眨了眨眼睛,問道:“什麼是活死人墓?”
白衣女子就像黃藥師一樣,沒有解釋的意思,隻冷冷地看著我。
我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剛來全真教沒有多久,剛才在想事情,一時冒犯姑娘了,我這就走。”
白衣女子身上的冷意減了一些,我從樹上翻下來,發覺臉上猶帶濕意,就用袖子擦了一把。
白衣女子目光在我身上一瞥而過,將一張雪白錦帕擲給我。
我先前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吃了頓叫花雞,袖子油乎乎的,擦得臉上很不舒服,拿到帕子,我連忙又擦了一遍,卻把帕子擦得很臟。
白衣女子道:“快走吧。”
我問她,“我下次能來把帕子還給你嗎?”
白衣女子看了看我,隻道:“我不願被人打擾。”
我歎了一口氣,點點頭。
自那之後過了兩年,我又在後山見到了那個白衣女子,隻是她的臉色比兩年前蒼白許多,身上透著久病的鬱氣。
我那時候連後山都沒進。
白衣女子看了看我,道:“是你啊。”
我點點頭,問她,“姑娘這是要去哪裡?”
白衣女子看了一眼全真教的方向,說道:“我不去哪裡,隻是站在這裡看一看。”
放在幾百年前,我是看不懂這樣複雜而帶著情愫的眼神的。
我問她,“你在全真教有喜歡的人?”
白衣女子張了張口,似乎想反駁,但終究沒有說出口,而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沒有問是誰,隻是說道:“你快死了。”
我沒有胡說,像這樣將近油儘燈枯的狀態,彆說是我,哪怕是扁鵲再生也救不了,能從後山深處走這麼遠,在我看來已經是接近一種回光返照的地步了。
白衣女子也沒有生氣,反倒笑了,說道:“是,我快死了。”
她已經有些支撐不住,勉強用手中的劍支撐著身體,我過去扶了她一把,她下意識有些推拒。
我說道:“與其站在這裡看,不如我帶你去見見他。”
白衣女子卻吃力地搖了搖頭,說道:“我決不見他。”
我有些不大能理解她,但還是順著她的意思,扶著她站在山上,遠遠地眺望著全真教的方向。
我慢慢地說道:“我也有過喜歡的人。”
白衣女子看了我一眼,似是有些失笑,問我,“像你這麼點大,也知道喜歡是什麼意思?”
我差點忘了我現在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身板。
但這並不影響我說話,我點點頭,說道:“不光喜歡,還喜歡了很多個。”
白衣女子終於笑出聲來,她道:“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我說道:“我最喜歡的,也是我第一個喜歡的,是個武功很差的大俠,他的脾氣很好,長得很好看,笑起來的樣子最好看……”
白衣女子靜靜地聽著。
我說了一會兒,就不再說了,看著天邊漸漸隱去的夕陽,對白衣女子道:“人死不複生,我不知道你喜歡的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他跟你之間發生過什麼,隻是覺得你不該這樣賭氣,既然都已經到了這裡,不如去見見他,見他最後一眼。”
白衣女子很久都沒有說話。
我發覺她的手已經微微地發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