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武內先生的辦公室，背後的冷汗一滴滴的滑過我的背脊，我能清晰感覺到每一滴都落入我的褲腰之中，癢癢的，讓人想去抓一把。
武內先生看著我拿來的書稿，他先看了日文版，又看了中文版，再看回日文版。反反複複，每份稿子被看了四、五遍，他的表情非常嚴肅，臉上沒有一絲可以稱為讓人心安的情緒，隻帶給我更多的緊張不安。
來之前我是抱著不太可能會通過，就嘗試一下的想法。反正就算被退回稿件，對我來說也沒什麼損失。
可現在，太煎熬了。寂靜的房間，安靜得隻能聽到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響，我秉著呼吸，像是等待醫生給出檢查結果的重病患者。
“呼……”
我聽到武內先生重重的舒了口氣。
“霏音老師，我有一點粗淺的見解，真摯的希望您能夠解答。”
“呃，您問吧，不用這麼客氣，反正隻是一份試水的稿……”
他打斷我的話，開始問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武內先生這麼失禮，他向來是會靜靜聆聽完彆人的話才發表意見的人啊。
這份失常，一定是我的那份稿件讓他太過失望吧。懷著這麼沮喪的心情，我仔細的聽他的問題，放在腿上的雙手也攪動著。
“請問，俊君的母親是自殺的對吧，雖然您沒有明確寫出來，但是，她是故意在俊君生日那一天，也是與丈夫享年28歲的，俊君也28的那一天自殺的對嗎？”
“呃，是的。”
“請問，俊君的母親對兒子素來不會過多管教，任其自由的成長，但是俊君的母親其實生活在一個教育非常嚴苛的家庭，一舉一動都被管束著，所以她的母親才會放任兒子，不插手對方的教育是嗎？”
“是的。”
“請問，俊君在母親葬禮上，是懷著一種隱藏許久的，多年前母親對父親葬禮上的冷漠，而報複性的行為嗎？”
“是的。”
“請問，俊君在最後結局，他正常老死時，靈魂出竅從妻子兒女眼中看到的冷漠，他是……是寬慰的，對嗎？”
“呃……果然很好懂是吧。”
我的聲音越來越低，隨著武內先生的詢問，也更加的不自信起來。
“我想表達的是……”
他又一次違背自己的禮儀操守打斷了我的話。
“霏音老師想表達的是，兩代人迥然的教育，因為母親深愛自己的兒子不願意重複自己的悲劇，而用正確的方式教導了孩子看待生命，看待人生，看淡生死對吧？正如佛家所說，人死如燈滅。但其實在親人死去時，很少有人會保持冷靜，在習慣了親人離世之前，會有一段時間是過得很艱難的……
“母親對自己的丈夫，是完全的服從，這是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導致，即使丈夫會家暴她，不給家用，酗酒，最後還因為醉酒而走到公路中間，出車禍而死，俊君的母親在丈夫死後，再也不用掩飾自己，卻在之後回過味來，尋到了自認為正確的方式……
“丈夫是個好父親，俊君對父親深切的愛意讓同樣愛著兒子的母親動容，也讓她擔心自己死去後對方也陷入同樣的悲切，還因此中途學習下滑，過了一段小混混的生活，長大後因為學曆找的工作也隻是勉強生存……”
我驚訝的看著侃侃而談的武內先生，讓我驚訝的是對方竟然完全看出了我要表達的內容，他理解得非常深刻。
不，應該是，我寫的東西實在是太簡單了，一眼就看出來了。
武內先生捏了捏鼻梁，他的神色很平靜，平靜得看不出絲毫的情緒。他開口時，那深切的疲憊也感染到了我。
“人生向來不是一帆風順的，過於糾結過去反而失去了現在，放棄了現在擁有的，也失去了未來擁有的無限可能性。俊君的母親認為，自己前麵的人生過得壓抑痛苦，後麵的人生也在心裡默默操心著孩子，但是，儘管如此她對兒子細雨無聲的誘導還是讓他走出了心結，讓他自我努力，在她死去前，兒子有了賢惠的妻子，日子也逐漸好過起來……
“她自殺不過是因為，她想要帶著自己悲慘的過去一起埋葬，她心甘情願的死去，認為這是自己人生最正確的選擇，而對這個常年抑鬱症卻對家人瞞得死緊的女人來說，死亡是一種解脫……
“俊君內心裡是恨的，母親對父親之死的冷漠，對無情拋棄他的冷漠。但是他後麵也理解了母親，更加深刻認識到了生活，他的後半段生活得很自在，肆意，他是個對工作對家庭都很有責任心的男人，臨死也沒有帶著遺憾……
“他將自己學會的對生命的看待方式，教給了家人，在愛意中澆灌出來的生命還在旺盛的成長，被時光帶走的他一起帶走他的人生……‘我希望活著的時候，我能夠肆意的自由的飛翔，死去的時候，他人不要為我憂傷，讓我的生命終結在死亡的那一刻，不用記住我，不用懷念我，乾乾淨淨的沒有負擔的離開’……”
“恩……”我發出低吟，幾乎都要落淚。
難過得不能自己時，武內先生緊緊的抓住我的雙手。“霏音老師您，看待生死的態度，與大眾的看法完全不同！”
“啊，其實我沒有俊君那麼豁達……”
“但是，您卻將自己個人的這種想法，傳遞給了每一位讀者的內心裡，讓他們完全能夠接受，並認同您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