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之下, 修士們看見了荀自在的到來。
有人從頭到尾漠不關心, 隻掃過一眼就閉目養神。
有人看戲津津有味,看熱鬨不嫌事大。
有人看不慣今夜發生的一切,眉頭擰成結, 手裡摸著劍柄。
還有人麼……
歎了口氣。
好響亮的一聲歎氣, 分明是故意要讓人注意。
北鬥掌門上上下下拋著鎮星印,意興索然。
山海一般的壓力從他的每一個舉動中投映而出,呼嘯而去。
又被一道雪白劍光擋下。
劍氣高昂,龍影盤踞;劍修頭戴翠冠, 而冠上已經有了細微的裂痕。
他的臉頰也有細微的血痕。
儘管同樣是玄德境……但一個初初晉階, 一個接近圓滿,實力相差仍若天塹。
若非劍修戰力極強, 也許衛枕流早已敗退。
現在還能對峙, 全因他劍心通明,能以劍意溝通天地、以天地之威加諸己身。
饒是如此, 相較掌門的雲淡風輕, 他仍顯得狼狽不少。
隻能動用修仙者的力量……對他而言,確實有些吃虧了。
掌門也知道其中內情,露出了一個頗為惡劣的笑容。但他再看看下方的荀自在,又變得意興闌珊起來。
“唉, 我原本還想,如果是荀自在來替代阿昭,就不會有這麼多不必要的波折。”掌門垮下嘴角,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著仙鶴羽毛, “結果一個個地都不按常理出牌。虧明師妹還和我誇口,說荀自在對戒律堂和北鬥忠心耿耿。”
掌門口中的“明師妹”,就是隱元峰峰主、戒律堂堂主,同時也是執雨等人的師父。
更是荀自在雙麵間諜的知情人之一。
衛枕流看著這位掌門的神情變換。假如換作最初,他會對這個人感到極度的失望和憤慨,但現在既然他已經了解對方的做派,那麼剩下的就隻有一片平靜。
如果一個人無法讓你有絲毫動容,那你當然不會在意他想什麼、說什麼和做什麼。
唯一能夠牽動他心弦的人在他身後。
所以他會站在這裡,握住長劍。
“在掌門師叔眼裡,師妹、我,又或是荀師兄,大約都隻是棋子。師叔是執棋人,才會苦惱棋子不按自己的想法前行。
”
衛枕流語氣溫和。他對所有無關緊要的說話,都是這麼溫和。
“但師叔忘記了,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情感,更有自己的道心。”
他直視掌門,眼中血色暗湧:“也許師叔的道心在大義一方,但我們的道心……首先在身邊重要之人身上。”
他為了師妹。
荀師兄為了柯流霜。
師妹為了她無辜橫死的親人。
一個人如果不得不犧牲身邊的人,那天下太平又有何用?
而如果每個人都能珍視身邊的人,又何須單獨一人為天下犧牲?
衛枕流心平氣和:“人人為己而不傷人,才是真正大善。便是浩蕩蒼天、無情大道,也是以天下萬物為芻狗,不偏向任何一方。掌門師叔支持謝九,卻是大大乾涉人道,有違天道自然之本義。”
掌門盤腿坐在仙鶴背上,長發垂落在紅月的光輝裡,臉上似笑非笑:“你覺得……你比我懂‘何為道’?”
——就憑你的“少魔君”身份?
衛枕流聽出來了這言下之意。
他平靜回答:“求道問心,不問前程來路。”
掌門沒有再說話。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唇角一時上揚,很快又落下。
“這句話我聽過的。”他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又站起身,看了看那頭的謝九和沈佛心。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麼,那雙淡青色的眼裡一片玄奧流轉,如星軌交錯。
“也許你說得有理。但是……我知道真正的天道有什麼樣的意誌。”
掌門赤足站立,長發微動。他淡青色的眼眸變得一片冰冷,除了星軌流轉再無其他。
他舉起手。
夜風忽盛,將他霧灰色的廣袖吹得飽滿鼓動。
衣袖越來越鼓。
也越來越廣。
掌門沒了笑,沒了興味盎然或意興闌珊。隻有一片無情無意無喜無怒。
“袖裡乾坤大。”
觀戰的修士低語:
——竟連袖裡乾坤都用出來了。
——王伯章也認真了。
——說來王掌門也似是世家子出身……平京王氏?
——修仙斷塵緣,他早就斷了千年了。
袖裡乾坤,傳聞中的上古神通,可容天地日月。
衛枕流神情變得更加鄭重。
雪白的劍光重重凝實,漸漸有如真正
的白色長龍,連龍軀上的鱗片也清晰可見。
劍修一劍破萬法,要斬破眼前種種迷障。
但如果斬不破,劍修便會受到反噬。
而袖裡乾坤……就是難以被斬斷的一招。
袖中既可容天地,又何妨再容一劍?
然而這時,卻有人冷哼一聲。
一道淡紫劍光迅疾如雷。
飄飛的衣袖頓了頓,忽然退去些許。
一名神情嚴厲、留著粗獷胡須的大漢扛著一把寬闊的巨劍,擋在了北鬥掌門的去路前。
“李驚壑?”掌門吐出一個名字。
衛枕流稍稍一怔:“千峰上人?”
千峰上人李驚壑,劍宗宗主,玄德後階修為,也是天下有名的大修士。
李驚壑扛著劍,不耐道:“聽了半天,我決定了。我就看不慣王伯章你這裝逼的樣子。和你比起來,我覺得衛枕流這小子更順眼,還有底下那個小謝,她更順眼。”
王掌門眉毛一揚:“要打一場?”
“打個屁,我倆打起來,這平京城也彆要了,我倆也坐在原地等著被天道降雷劈死吧。”李驚壑翻了個白眼,粗粗一揮大劍,劍尖又平穩如停在草尖的蝴蝶,“但是你也彆想再摻和彆人的恩怨。”
他背後,衛枕流瞟了一眼下方,趁機微微抬手……
“好了,你小子既然都是玄德境了,也就彆摻和了。”
李驚壑劍鋒一轉,指著白衣劍修。他打量青年幾眼,滿臉心氣不順,怪聲怪氣:“怎麼彆人家的小子十多年修成玄德境,還有個掌門搞東搞西?你們北鬥不要乾脆給我們劍宗得了……就怕把我那兒的一群傻小子氣得排隊跳海。”
他在半空盤腿坐下。身下隻有風和雲氣,他卻像坐在平穩的地麵上。
“行了,都在這兒等著吧。”李驚壑嘿嘿一笑,“怪不得都說三足鼎立最穩當。”
“至於你們其他人……”
千峰上人看向其他修士,若有所思。
躍躍欲試。
手裡的巨劍也躍躍欲試。
坐著敲打敲打小輩是不是也不錯?
其餘修士被玄德大能看得汗毛倒豎,紛紛表態:
“我等也不摻和。”
“我等也有事要做。”
“上人請見,我等一直在維護平京城,防止凡人受到波及。”
確實,雲端上
的修士們都紛紛丟出法器,幫忙將有凡人的地方保護起來。
並且有意無意地……都沒有“順手”屏蔽來自下京區的聲音。
……
沈佛心收回目光。
“無量壽佛。”佛修垂目吟誦,移步後退,“願力乃佛修根基。我無意涉入兩位施主的恩怨。就是天一珠……謝施主想要,便拿去吧。”
他的說法讓謝九皺了皺眉。
兩人對視一眼,卻隻從對方眼裡看見了和自己相似的冷然。
謝蘊昭心中也稍稍放鬆了一些。隻麵對謝九一個人,她的把握當然更大。
她看向謝九:“你的外援來不了了。要麼你乾脆直接認輸,好好站在那兒讓我捅一劍吧?”
謝九沉默地看著她。他手指微動,險些去按一按自己的心口,卻又立刻打消了這個主意。
一旁的荀自在突然說:“謝師妹,衛師弟也被攔住了。所以你的外援也沒了。”
謝蘊昭梗了一下。
她扭過頭,嚴肅問:“你到底哪邊的?”
荀自在沉思片刻,不確定道:“半黑半白?”
“半?”
“可不就是……‘半’嗎。”
荀自在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還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
他還站在白沙劍上。
影子也被紅月投映在白沙劍上。
白沙劍浮在謝蘊昭和另兩人之間。
威風凜凜的天犬懸浮在一旁,頭頂坐著個謝師妹。
“荀師兄,你過來吧。”謝師妹拍了拍狗頭,“剛才是我一個菜鳥對敵兩位大能,現在好了,是兩隻菜鳥了。我說你沒事跑進來做什麼?要當證人不能外頭喊一聲?你以為我還能給你上個證人保護措施啊?”
“呃……聽不大懂。”
荀自在撓撓頭。
他心裡覺得謝師妹和天犬……這個場景有點好笑。天犬是上古凶獸,而“凶者,不祥也”,因而天犬是不詳的、容易招致災禍的存在。
凶獸並非由天生血脈傳承誕生,而大多是凡物遭遇悲慘、產生了深深的怨念和不甘,因緣巧合之下,才能孕育出凶獸。
謝師妹帶的雖然是隻凡犬……可從小養到大,哪兒來的悲慘啊?彆是上輩子帶來的吧。
看那隻狗子還在跟謝師妹搖尾巴,眼睛裡的單純傻氣也跟小奶狗一模一樣,就
知道這個“凶”不大靠譜了。
“不知道我會不會變成凶獸?”荀自在發揮了書呆子的特長之一——胡思亂想,“應該不會,首先我不是凡犬,其次我也不好怨恨彆人,隻能怨恨自己蠢。”
他一麵想,一麵又歎了口氣。
一麵歎氣,又一麵邁出一步。
他今天歎氣的次數大約有些多,但他決定原諒自己。
因為一個人決定乾點什麼大事之後,想到最後迎來的結局,總不免多歎幾聲氣。
悍不畏死……
也不能不允許人歎氣吧?
“荀師兄?”謝蘊昭忽覺不大妙,站了起來,手裡還緊緊握著天一珠,“你為何不過來?”
“唉,唉,唉……”
荀自在想:因為我要忙著多歎幾次氣。
每歎氣一次,就踏出一步。
每踏出一步,他背後的影子就變長一分,也變高一分。
他沒有走向謝蘊昭,反而走向了謝九。
他似乎已經明白了荀自在想做什麼,沉下目光。
謝九抬起徒妄劍。
“站住。”
謝蘊昭摸不清荀自在要做什麼。但能讓謝九變臉的就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