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終結(2 / 2)

龍女星圖再度展開,太阿劍也光輝大作。

但竟然輪不到她出手。

因為荀自在的影子變得格外龐大,也格外迅猛;它仿佛一頭被關了太久、不見天日的猛獸,一見獵物就猛地撲了上去!

似人非人,鑲著兩隻森然的眼睛,其中隻有深深的、純粹的憎恨之情。

荀自在是神遊境。

謝九的修為不止神遊境。

但在影子一撲之間,黑衣青年竟仿佛中了定身術,動彈不得,隻能看著那片陰影撲過來,化為無數黑色鎖鏈,將他重重捆住。

——唔吼……!

影子的頭顱垂下,憎惡地看著謝九。

喀啦啦——鎖鏈交錯,割破了謝九的法袍,深深地勒了進去。

大量黑色煙霧將謝九包裹起來。他試著抬手,卻隻被捆縛得更緊。

“唔……”謝九唇邊流下一縷鮮血。他抬了抬頭,看看影子,目光平淡依舊,似乎感覺不到身體上的痛苦。

“原來是惡念二重身。”他頓了頓,咽下一口腥甜的血液,“荀自在……果真不該留你。”

荀自在晃了晃:“哦……聽上去像是褒揚我。”

腳下的白沙劍忽然掉了下去,過了會兒發出遙遠的“當啷”一聲。

奇怪的是,沒了劍,他卻依然懸浮在空中。

荀自在站在謝九身前,埋著頭,兩手緊緊地抓住鎖鏈。他抓得太緊,手都被勒出血痕。

修仙者的肌體金玉難侵。但他放出的影子不僅束縛了謝九,也刺傷了他自己。

呼、呼、呼……

荀自在緩緩抬起頭。他臉色已經不僅僅是蒼白,而更接近一片死人樣的青白,額頭更有青筋暴起。

然而他在笑。

“……荀師兄!”

謝蘊昭才剛從天犬頭上跳下來,就聽荀自在說:

“謝師妹……彆過來。”

他勉力轉來一眼,大口地喘氣:“你拿著天一珠,萬一再被他搶走就糟了……因為惡念也是願力的一種……哦那個天犬也彆過來,我怕它一口給我吞了。”

“惡念……願力的一種?”謝蘊昭愣了愣,卻還是停了下來,“那你怎麼辦?”

“我就這麼辦啊……因為我是壞人。謝師妹反應真是遲鈍。”荀自在無奈,“你還沒想到麼,我和謝九是一夥的……如今你麵對的局麵,也有我的一份。”

謝蘊昭沉默下來。

很快,她搖搖頭:“你現在的表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我隻看你做了什麼,不管你說什麼。”

她背後的天犬昂起頭,又抽了抽鼻子,還舔了舔嘴唇。它盯著那片影子,似乎有些畏懼,又有些眼饞,隻能忍耐著慢慢搖尾巴。

荀自在啞然。他有些想笑,於是就笑了。

“謝師妹,你挺好。”

“我現在放出的是惡念二重身。這是將惡念引入體內後,所製造的另一個自己。就像是分身……但是充滿憎恨,隻想殺戮、毀滅的最純粹的‘惡’。”

“所以你要儘量離得遠一些。這玩意兒……連我都攻擊。”

荀自在渾身都在微微發抖,似乎忍耐著異樣的疼痛。但他還是在笑。

不是勉強的笑,而是暢快的、發自內心高興的笑容。

“還有……你剛剛拿的那什麼喇叭,給我用用。”他說,“扔過來就行了。”

謝蘊昭抬手丟了過去。

荀自在把喇叭湊到嘴邊,“喂”了一聲,發現聲音傳得很遠之後,他滿意地點點頭。

“就知道

謝師妹總有有趣的東西……咳,附近的居民們……能聽到我說話嗎?都聽好了。”

他的聲音有氣無力。慣來是有氣無力的,但這一次是真的沒什麼力氣了。

“我啊,就是平京郊外的小神仙。對對對,測字算命特彆準,收費便宜,價廉物美還經常買一送一的……小神仙。”

遠遠的風送來微弱的絮語。

——小神仙?

——呀,我還找他測過字!

——果真準麼?

——是極準的,我丟的老母雞就那麼找到的。

——那是個好人吧……

有人遲疑半天,道:“那小神仙現在……是在反抗惡人?”

風忽然沉默起來。

隻有草木無知無覺地輕輕搖動。

荀自在一手抓著鎖鏈,一手拿著喇叭,一本正經地說:

“經過我的測算啊,我發現……剛剛的小姑娘說的都是真的,這個謝九郎特彆壞,身上血光衝天煞氣鄙人……哦怪不得他明明占卜很厲害,卻從不給太多人算卦,一定都是把時間用去勾心鬥角了。”

謝蘊昭聽得睜大眼:這也行?她隻是沒證據,荀師兄說的這壓根兒是玄學啊。

可是……

——聽上去有幾分道理。

——瞎說!人家謝九郎什麼身份,不比他一個小算命的厲害?

——你才瞎說,我家裡丟的雞是小神仙給找到的,又不是謝九郎找到的。我信小神仙。

——你們不懂,所謂“院牆深深”,深宅大院不知道多少肮臟事……

——有道理……

——我反正沒見過謝九郎,但見過小神仙……

——而且學堂的夫子說“親親相隱”呢,謝九郎以下犯上,實在……

人的想象是無窮的。

未知是最容易被拔高的。

有證據的罪行,會激起民憤。

沒證據卻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卻會愈發激起人們無窮的聯想。

謝九和沈佛心布置了半年。

荀自在在京郊……卻也忙活了小半年。

乃至更久之前……他就是這裡的“小神仙”。隻是他沒有告訴彆人罷了。

十年磨劍,隻在今日。

荀自在還在有氣無力地說:

“你們要是不信,就把道君像全砸了,看看是不是會轉運……肯定會的,我保證……”

反正人們隻會記

住轉運的好事。騙子都用這一招。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還有陰陽謀。荀自在早就學會了。

“啊,我被謝九郎抓住了……我暴露了他的秘密,我要被殺了……今後不能給大家算命測字了,對不住……啊,這個黑色的東西是什麼,我要死了……”

他放下喇叭,真的吐了一口血出來。

他也不擦,就抬起頭問:“謝九,我待會兒死了,你就這輩子都洗不清了。謝師妹,你瞧,有時候啊……就要走點邪路子。你不該比我更擅長?”

他對她眨眨眼,懶洋洋地笑笑:“年輕人……要多讀書。”

謝蘊昭被他逗得想笑,可一張嘴,卻眼睛發澀,一句話也說不出。

謝九原本一直看著謝蘊昭。這時,他才轉過臉,正眼看了看荀自在。

“你不錯。”他淡淡地說了一句,“可是,你能看見的東西太少了。殺了我……也不會如何。”

“殺了你……也夠了。”

喇叭也掉了下去。

荀自在勉強停在空中。

短暫的時間裡,他竟然瘦了一大截。原本就是瘦長的身材,現在幾乎是一具皮包骨。

與之相對,束縛謝九的惡念二重身卻變得更加龐大和臃腫。那隻可怖的頭顱垂下來,幾乎要把兩人一口吞下去。

荀自在喘了幾口氣。他想,這是最後了。

“謝師妹,你聽好……白蓮會分為三部分。一部分由謝彰他們掌握……選擇挖人靈根、培養世家修士。一部分就是謝九掌握的……主張引願力入體,讓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力量。他們到處散播道君像……就是為了收集惡念,因為惡念遠比善念更多,也更鋒利。”

“我就是試驗品之一。”

“還有一支,我也不知道來曆……也許和十萬大山裡的魔族有關,你要小心。”

荀自在說完,停了停。他動了動脖子,似乎想要扭頭看什麼地方,最終卻克製住了自己。

隻是神情變得溫柔了許多。

他消瘦成了一竿枯竹,眼神卻十分明亮。那雙往日懶散耷拉的、沒精打采的、隻在看書時才會專注乃至狂熱的眼睛……現在徹底睜開了。

他說:“謝師妹,殺了謝九。”

謝蘊昭下意識舉起劍。

“可是……你怎麼辦?”她喃喃

問。

荀自在笑笑:“我在陰影中潛伏了十餘年,這十餘年都是為了此刻而活。何況……就算你不殺我,我也活不了。”

他看看影子。影子也看著他——以一種冰冷憎恨又充滿貪婪的捕食者的目光。

“惡念二重身的修煉者……要麼煉化惡念,要麼被惡念煉化。”他輕聲說,“我心中也充滿了憎恨,每一天都想手刃仇敵,讓他們也知道流霜慘死時的痛苦……所以,我被惡念煉化了。”

“謝師妹,殺了謝九。”他說,“也殺了我。不必愧疚,你就當我已經死了。”

謝九看看他,也看看謝蘊昭。他平淡卻篤定道:“她不會動手的。”

謝蘊昭垂下眼,一言不發。

天犬在她身後站立而起,忽地豎起了耳朵,雙眼豎瞳縮緊。

荀自在說:“謝師妹!”

他消瘦的麵龐顯出焦慮,聲音帶上懇求:“謝師妹,快動手,我堅持不了多久……求你了,謝師妹!”

喀啦。

她握緊長劍。

透明的水滴彙聚到她下巴尖,即刻落在茫茫夜色裡。沒有一絲聲響。

“她不會動手。”謝九平心靜氣,“她就是這樣的人。”

謝蘊昭抬起頭。

她麵帶淚痕,眼裡卻有火。

火焰將淚水燒灼,直到全數消失。

“你憑什麼說……我是什麼樣的人?”

龍女抬眼,天犬昂首。

五火七禽扇召出彩色火光,有各色金羽的幻影交疊、招搖。

所有的光都彙聚在太阿劍上。

神劍升空,一瞬引動周天星辰動搖。

雲端才有修士遲鈍地反應過來:“那是……傳說中的玄器?!”

“玄器?!”

“怎麼可能?!”

謝九皺眉,有些驚訝。

平京大陣隱隱欲動,有抬起之勢。

但地麵的達達凶猛地“嘎”了一聲,便讓大陣重新平息。

陣眼已經被鴨子吞了,大陣也元氣大傷,一時難以恢複。

現在,隻剩這一劍。

也隻有謝蘊昭能出這一劍。

荀自在露出一點欣慰的、又很抱歉的笑:“謝師妹,對不住,但……謝謝。”

神劍呼嘯。

——荀師叔……!!!

遠遠地,有小姑娘尖利的哭叫。

光芒湮滅了一切。

人們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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