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舊時月色梨花影(2 / 2)

廬州月 紫玉輕霜 7647 字 7個月前

“可是,我隻記得這些了,等我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就變成自己一個人,在荒山裡不停地走……我翻過了山坡,穿過了城鎮,走得很累很累的時候,就抱著身邊的梅樹睡著了……”她抱著雙膝,望著那一輪皓白如玉的圓月,眼神裡有一些悵惘與迷惑。

“你那個姑姑以前跟你住在哪裡?”唐雁初想幫她回憶起一些蛛絲馬跡。但嶽如箏搖頭道:“姑姑總是帶著我四處為家,有時才找到落腳的地方,就又搬走了。我隻記得姑姑燒得一手好菜,還會做各種點心,我最愛吃她做的青團還有酒釀圓子……”

“也許是江南人氏吧?”唐雁初沉吟著道。

嶽如箏拍拍他的肩頭,道:“你瞧,我雖然很想跟你說說小時候的事情,卻什麼都記不清了。而你分明有很多故事,卻又不願意回憶。我們真是奇怪的兩個人啊!”

唐雁初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苦澀。月光皎潔地傾斜於青石板之上,仿佛籠著薄薄的霜。竹籬前的那株梨樹上結著花苞,素白的梨花立在月色中,朦朦朧朧中透出一股遺世獨立的娟秀之態。夜風沉沉,吹動著一樹梨花,芳影搖曳,月色清澄,地上映著橫斜的枝葉,宛如水中青荇。

“一個人流浪的時候,害怕嗎?”唐雁初看著嶽如箏問道。

她好像很無謂地笑了笑,道:“當時好像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應該去哪裡,隻是不停往前走,想找到回家的路。可是走了好久好久,都不是自己待過的地方。那個時候,好像也曾經以為自己會永遠流浪下去了。”

“你還想找到自己的來處嗎?還有你那個姑姑,會不會也一直在找你?”唐雁初蹙眉道。

嶽如箏臉上的笑意停滯了一下,道:“可是,我到哪裡去找她呢?”她想了想,又從衣領裡掏出那串海藍色珍珠瓔珞,遞到他麵前,道,“還記得這個嗎?這瓔珞一直戴在我身上,也是姑姑給我的。”

唐雁初凝視那流溢著神秘光色的珍珠,忽而道:“如箏,你去過海邊嗎?”

嶽如箏怔了怔,道:“沒有,你為什麼問這個?”

“這珍珠不太常見,我以為你小時候住在海邊。”他淡淡道。

嶽如箏搖頭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你呢?”話一出口,她忽然意識到七星島正位於東海之中,但又不能收回說出的話,神情很是尷尬。

但唐雁初並沒有什麼不悅,隻是望著暗藍色的天幕,道:“我在七星島住過一段時間。不過那時我正在養傷,很少出去,隻能天天躺在床上聽著海浪的聲音。”

嶽如箏下意識地看了看他垂下的衣袖,小聲地道:“是手臂的傷?”

他側過臉望了她一眼,眼神深邃如幽潭,且又冷得像是含冰吞雪一般:“是。”

“那,傷勢好了之後,為什麼又走了?”嶽如箏大著膽子追問。

唐雁初沉默了片刻,道:“不想在那待下去。那裡本來就不是我的家。”

“那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不覺得孤單嗎?”嶽如箏想到他說過的關於如何生活的話,不免又低落起來。

他垂下眼簾,清秀的臉上流露出淡漠的表情,道:“我情願自己一個人。”

嶽如箏的心痛了一下,不由低聲喚道:“小唐。”

“嗯?”他側過身,揚起眉,等著她說話。

嶽如箏抬頭正對著他,他的眼眸好像有一種清透又無形的吸引力,要將她的心事全都接受過去。她怔怔地望著他,心跳漸漸快了起來,卻強行壓住,低下頭去。唐雁初一直在等著她說下去,見她沉默了,便輕聲道:“天晚了,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嶽如箏心裡紛亂,既不敢直視他,又不願回房。她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賭氣似的緊緊抱住雙膝,彎腰坐在門前不吭聲。

唐雁初看看她,起身回了屋子,不多時,又回到嶽如箏身邊。他肩上搭著床單,單膝跪地,微微斜著肩膀,將床單放在她肩頭,道:“你不想進去,就披著它吧。”

嶽如箏展開大大的床單,披在頭上,將自己包裹在裡麵,隻露出一雙熠熠生輝的大眼睛,帶著溫暖的笑意望著他。唐雁初沒再說話,隻是靜靜地坐在了她身邊。

風吹梨花素影動,滿庭月光一地霜。嶽如箏忽而將床單一展,分出一半來,披在了唐雁初肩頭。

他震了震,嶽如箏替他拉住了邊角,道:“你也彆著涼呀,小唐。”

唐雁初抬眼很快地看了看她,旋即便移開了目光。他望著蒼穹群星,那星空璀璨靜逸,卻又遙遠得永遠無法觸及。

夜深的時分,嶽如箏倚著他的肩膀睡著了。她的手裡還緊緊抓著床單兩頭的邊角,將二人裹在中間。唐雁初沒有手臂的支撐,坐得很累,可是不敢動一下,隻是靜靜地看著這女孩的麵容。她有著粉雕玉琢般的臉龐,好似從未經曆過什麼苦難,與她認識以來,也從不曾想到她有那樣一段流浪天涯的歲月。或許,正如嶽如箏所說,她與他,一個遺失了記憶,一個則封存了過去。這樣想著的時候,他便又好像回到了幼時的時光。

常年體弱的母親,雖有著美豔不可方物的容顏,卻敵不過病痛的侵襲。記憶中的童年,他便是一直守在她的床前,小心翼翼地侍奉。他很小的時候便學會了照顧自己,照顧母親。彆人家的孩子在村前玩耍或者去私塾讀書之時,他隻有乾不完的活,煎不完的藥。可是他還是覺得很幸福,哪怕是母親的病情稍有緩解時,教他練武,教他發暗器,他也會樂此不疲地認真去學。因為這是母親與他在一起的記憶,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溫柔。

很多個風雨之夜,他依偎在母親身邊,聽著屋頂漏下的雨水打在床邊,滴滴答答,徹骨寒涼。他會伸出雙臂環抱著母親,給她最初的溫暖。他沒有父親,或者應該說,在他的腦海中,完全沒有父親這個概念。很小很小的時候,被旁人取笑後,他也曾哭著回家問過母親,但母親什麼都沒說,隻是默默地流下了眼淚。於是他學會了沉默,用沉默來對待一切可能傷及自己,傷及母親的話語與目光。

儘管如此,他一直很努力地做好自己該做的事,他在默默等待,等待自己長大。幼時的唐雁初覺得,即便是沒有父親,總有一天,他會長大成人,然後就可以更好地照顧母親,過上與其他人家同樣的平凡日子。九歲生日那天,他高興地對母親說,再過一年,我就滿十歲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母親給他換上了難得的新衣,還用竹篾給他做了從未擁有過的紙鳶。那一天,春風送暖,花團錦簇,他至今還記得,母親拉著他的手,在原野中奔跑,燕子紙鳶在風裡高高飛起,鑽進了碧青雲霄。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放起紙鳶。那隻有著烏黑眼睛,尖尖尾翼的燕子紙鳶,隨著人生的慘痛轉折而湮滅不見,永遠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已過半夜時,嶽如箏醒了一下,朦朧中還以為自己在屋裡,卻又覺腰背酸痛,才意識到原來不知何時竟倚著唐雁初睡著了。他好像並無睡意,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樹影婆娑的地麵。嶽如箏急忙坐直了身子,輕輕推了他一下,道:“你怎麼不叫我?”

唐雁初看了看她,神色好像有點黯然,並沒有回答她的問話,隻是道:“醒了就回房去吧。”

嶽如箏裹著床單站起身,他上身微微前傾,也站了起來,卻有些搖晃。嶽如箏跟在他身邊,忙扶住他的腰,他略微側過臉望著下方,低聲道:“我沒事。”

嶽如箏還想說話,唐雁初卻自己走進了屋子,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又忽然低落了下去,隻得站在原處望著他的背影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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