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閃過的這道疑問, 可以說是鈴木園子作為【直覺係生物】,最後的回光返照。
而且隻返了六秒鐘。
醫生修長好看(重點是沒有皺紋!)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問:“怎麼了?”
園子猛然回神:“沒怎麼呀!”
她自己也被自己突然高起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但不過區區一秒,她就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高聲說話了。
倒是醫生之前提出的問題, 居然還清清楚楚的刻在她腦海裡。
“為什麼在分手的時候告訴鏡夜他的性格缺陷……”
園子像是突然犯了困, 眼神迷蒙的喃喃重複著, 重複完了還呆了一小會兒, 最後木愣的歪了歪腦袋, 臉上原本困倦的神情一瞬間消失了。
“這種事情……也需要‘為什麼’嗎?”
她睜著那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綠眼睛,精神奕奕的疑惑道:“普通談個戀愛, 分手的時候還要給理由呢。”
“我們家雖然是選人的【主考官】一方的,但那些【應聘者】也不是沒有來頭啊。”
“什麼理由都沒有, 說不要就不要了, 我們家就算姓鈴木, 也沒有這麼大的臉啊……”
醫生:……
醫生歎了口氣:“我問的是, 你為什麼要刻意去分析他的性格缺陷, 而且還選擇那麼個讓人難堪的時機,用一種最讓人難堪的方式去揭露。”
——刺破他人的靈魂, 看透對方的驕傲。
——讓傲慢者知曉, 自己曾經想要掩藏的一切, 從來都無所遁形。
怎麼說呢……
老大爺思索著歎了口氣,可真是個相當初級的愛好。
但能輕易做到這一點,說明這女孩的基礎,遠比他一開始想象中的好。
然而眼前的“病人”並不能理解他在欣慰什麼。
鈴木園子說:“我們好歹相處了三個多月, 我那就是單純看出來的啊,”她懵了一下:“這玩意兒還需要刻意去分析的嗎?”
“而且揭露方式難堪什麼的……”
說到這裡,她奇異的頓了一下:托之前那次回憶的福,現在再去回想,鳳鏡夜當時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清晰出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他坐在紅色皮革的靠椅上,麵前擺著一盤巧克力餅乾,杯子裡的咖啡還剩下一半。
有稀薄的熱氣嫋嫋升起,縈繞在他駝色大衣的第二顆扣子附近。
他的表情從一開始沒什麼大變化,笑著的時候,幅度也隻有淺淺的一點,看上去仿佛是讓人如沐春風的。
園子記得,在談話過程中,鳳鏡夜的“笑容”從未消失過,隻是“笑意”變淡了。
自己沒話找話的說了那麼多,他隻一直扶著額角聽著,看她時的表情,充斥著敷衍的溫和,眼神大約是被鏡片上的反光切割過,乍一看,冷厲的好像是碎裂的玻璃。
然後他若無其事的開始罵她愚蠢。
——園子打開始就以為,那正是他一直保持著理智的證明。
但隨著這個回憶畫麵前所未有的清晰,鳳鏡夜掩藏在鏡片後的眼神,像是穿透了久遠迷霧一道光芒,沒由來的讓鈴木園子心頭一悸。
原來。
她想,原來那個表情,就叫做難堪嗎?
她……曾經讓鳳鏡夜——那麼的難堪嗎?
大概是太過容易和人感同身受,有那麼一瞬間,園子甚至想撲進那幅早已長眠於回憶的畫麵,拉住他的手,然後……
然後她也不知道想乾什麼。
她要是因此致歉,依鳳鏡夜的性格隻會更加無法忍受,但除此之外,她還能做什麼呢?
這份純然的疑惑,完完整整的反映在了麵部表情上。
醫生幾不可查的向前傾了傾身子,仔細辨彆了一下眼前這少女。
最開始的後知後覺不是假的。
後來出現的那份疑惑,也純粹足以稱之為動人——此時陽光正好,灑金般的落了女孩兒一身,她緩緩下垂的眼角處,甚至影影綽綽的泛起了粉紅色。
醫生並未就這麼安靜的注視著園子,像是伴著她的沉默同樣在沉思什麼。
許久之後,他靠回了椅子上,選了個十分舒適的動作,再看鈴木園子時,神態像是全然的新奇。
“所以你隻是單純的遲鈍嗎?”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因為遲鈍,所以連恐懼為何物都不知道……”
“怪不得能安心的呆在禍津神懷裡。”
最後一句聲音也很小,但你耐不住園子耳朵尖。
她原本就哭喪著的臉頓時又黑了一個色號,耷拉著嘴角“嘖”了一聲,不滿道:“夜鬥都轉職成功了,你不要再‘禍津神’‘禍津神’的叫他了好不啦?”
語氣可以說是相當不客氣了。
但醫生不為所動,倒是越發好奇了。
“怎麼,”他笑著反問,“難道暫時脫掉了禍津神的外衣,他就不可怕了嗎?”
園子說為什麼要覺得可怕?
她的表情,執拗的像是個【害怕家長將自己愛上網定義為不良愛好】的小學生:
“夜鬥對我超好的!”
她強調後還委屈了一下下:“人生在世,誰還沒點黑曆史啊,為什麼要抓著對方履曆中的失敗情節耿耿於懷呢?”
醫生又一次笑了,那股溫吞水似的氣場安撫作用奇佳,他誠摯的道了歉,然後莫名其妙的感歎了起來。
“我不是很了解你受的家族教育,”醫生點了點自己的額角,“這幾百年來,人類貴族在這方麵的進化,似乎比我想象中厲害。”
“但在欲求的催使下便會膽大包天這一點,真是適用於世間萬物。”
鈴木園子:……
鈴木園子:“你這不是把自己也罵進去了嗎?”
醫生坦然笑道:“對啊,包括我。”
“包括你也不包括我!”
“等價交換曉得不,找守護神,肯定得給守護神開工資啊,夜鬥的要求又不是很高。”
“這倒也對。”
醫生說:“從古至今覺得自己能馭使禍津神的人,都在嘗到甜頭後忘了這一點——哪怕那禍津神索求的東西確實很多,但因為你擁有的更多,兩者對比不過九牛一毛,總歸是利大於弊的。”
鈴木園子:“你再禍津神禍津神的叫,我真的要生氣了!”
醫生盯著她長久的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誇獎她,道:“這個表情非常好。”
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氣簡直稱得上的循循善誘。
“記住你現在的心情,之後一定要找個合適的機會,把剛才的場景,在那禍津、不,在那神明麵前,認認真真的重現一遍——”
“——要是你能徹徹底底的打動他,那你和你的家族,就真的永遠都不需要擔心反噬的問題了。”
園子說你這都是什麼玩意兒?
“我們家和夜鬥之間,不止是肮臟的py交易好嗎?”
她真的有點生氣,“我願意給他花錢、想要對他好,是因為他會對我更好!”
“也行吧。”
醫生有些哭笑不得,教她:“擅自捧出一顆真心塞給彆人,然後強行要求彆人回報另一顆真心——這才是世界上最不講道理的霸王條款。”
“想要獲得同等的回報,就要學會讓對方看見。”
醫生的手慢慢落在了她的胸口:“這確實是一顆很好的心臟,但裝在盒子裡沒頭沒腦的給出去,很多時候,並不能換來你以為能換到的東西。”
“你得學會打開它——”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她胸腔處虛虛劃了一道:“讓對方看到它有多麼的紅,多麼的燙,又是如何一下一下因他兒跳動的。”
“附加了這樣的【說明】之後,你的心意才能切實的擁有價值。”
“擁有它本該擁有,或者說,比它原本付出可以換來的、更高一籌的價值。”
鈴木園子覺得這個論調蜜汁眼熟。
她靈光一閃,想起來了。
……這不就是西門總二郎的行事風格嗎?
但凡幫了她什麼忙,要是不能直接讓她看到,那就跟白忙了一樣。
就算是私下裡默默的付出,也掐指頭一樣算著時間,總得選個時機把事挑明了,從她這兒得到一句謝謝。
但恕她直言,有西門君的例子在前,她覺得這一套屁用沒有。
於是園子小姐鼓了鼓兩腮,糾正話題:“咱倆世界觀不兼容,這個話題不要聊了,醫生你是來當樹洞的,趕緊找一找感覺,克製一下說教欲。”
“你這會兒看著都有點像教導主任了你曉得不……”
醫生像是頭一次被這樣形容,反問:“是這樣的嗎?”
“是的呢!”
在園子苦大仇深的點頭催促下,醫生考慮了一會兒,“那就略過這一點好了。”
他扶了扶著眼鏡框,側身靠在了座椅的扶手上,重新問道:“那禍津,嗯,那神明,他給了你真心,也有足夠的能力,所以你對他有所付出,可吸血鬼又能給你什麼呢?”
“我是說……”
在鈴木小姐將要從憤怒轉換為凶惡的凝視下,醫生換了個說法,“那個快要變成吸血鬼的獵人少年。”
他一旦表現出退讓的意思,園子的憤怒很快就會消失,並且在他抱歉的注視下,自然的鼓了鼓臉頰,算是表示自己生過氣了,思維迅速的跟著他的問題轉換。
她想了想,理所當然的低聲驚呼:“零的爸媽為了救我,直接死了唉?”
——人說一命才能抵一命,但就被綁架者而言,綁匪索要贖金的價格,基本就可以代表買命錢了。
“我覺得自己的命有多珍貴,他爸媽為我付出的事情,就有多值得被鄭重以待。”
“照我大伯的話說,他們就留下了零這麼一個兒子,也就是他身體不好我不能娶他,但凡條件允許,我是真的和他結婚了,那肯定是要摒棄所有階層惡習(比如找情人),一心一意對他好的!”
醫生:“可是你之前不知道的時候就算了,你後來應該了解了,那一晚錐生夫婦會死,是因為他們自己和純血統……我記得叫緋櫻閒吧,之間的舊恨,並不是因為你。”
“你看完那些檔案之後,就沒想過自己其實不欠他們的嗎?”
園子聽完這話的第一反應,是“這什麼醫生啊居然還知道吸血鬼有純血種!”,但還沒來的及仔細辨彆哪裡不對,整個心態就飛速拐了個彎。
那種感覺,從【他怎麼知道這麼多】,變成了類似於【看到年方八十的老父親開機打王者榮耀】然後油然而生出的【哇塞他好潮啊居然什麼都知道】!。
然後園子認真的搖了搖頭,糾正他。
“錐生夫婦救我,不是指緋櫻閒半夜襲擊她們家的時候。”
“我之前被人綁架了扔在車子裡,克死了綁匪,後遇到過一堆怪物——是他們殺了怪物,然後把我從車裡放出來的。”
救命救在這裡呢。
園子說:“錐生夫婦死於謀殺的證據,還是我查出來後告訴零的,這事情當時我就已經想過了。”
“世界上沒有錢解決不了的問題,要是有,那就是錢還不夠多。”
“零是個很好的人,講道理,他要不是那麼好,說是報恩,我隻給他錢就可以了,但是因為他真的很好,所以我也對他好的。”
醫生曲起食指敲了敲額角,像是心累:“你的形容詞詞庫裡,就隻有很好這一種描述方式嗎?”
園子說不是啊,但是就是很好嘛!
“花裡花哨的形容詞是寫給彆人看的,我現在又不是寫抒情散文交作業,心裡就是這麼想他的,直接說出來不就好了嗎。”
醫生:……
醫生:“恕我直言,這些話你跟他說過嗎?”
園子想了想,答曰:“醫生,這個之前聊心路曆程的時候,我好想告訴過你了哦?”
醫生頓了頓,像是回憶了一下,複又問:“我指的是,這些覺得他很好很好的話,你是在他告訴你自己將要墮落的吸血鬼之後說的,還是之前?”
“嗯……”
鈴木園子想了想:“我不記得了,應該都說過吧?”
“一開始他跟我說的是絕症來著,我要帶他去檢查的時候,他也會很配合,我跟你說,我當時想著將死之人心理壓力會好大的,也計劃著要給他找心理醫生來著——我是說人類的那種——他雖然知道屁用沒有,但還是很配合我,算起來浪費了他不少時間……”
“這麼一看,零果然是個很好的人!”
醫生“嗯”了一聲,又問:“那你發現他其實不是絕症的時候,就沒有被隱瞞的氣憤嗎?”
園子想了想:“有一點點吧。”
“但是他們的規矩就是不能告訴普通人,零隻是遵守規則而已,而且我很快就從禦柱塔知道了原因。”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幾不可查來的沉靜了些:“而且零君當時自我認知,確實是覺得自己【絕症】了吧?”
她神色變幻很快,這時又驕傲的一仰頭:“我看人可準了,他當時說的肯定都是真心話!”
“就連他不知道的,關於父母死於謀殺的事情,都是我告訴他的呢!”
醫生好像是被她的神情逗笑了,居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男人的手掌帶著溫熱平和的的溫度,動作也坦然的不帶一絲突兀,讓園子莫名回憶起了小時候過生日,被她那糟心大伯鍥而不舍擼後腦勺的感覺。
於是不由自主的還在醫生掌心蹭了蹭。
醫生的胸腔裡傳來了笑聲造就的輕微震顫,乾脆把手放在她頭上沒有移開。
“是啊。”
他笑著誇獎道:“你乾脆利落的破滅他對所處世界曾經懷抱的所有期待,然後在恰到好處的時機,給了他一個全新的希望。”
“做的真好呢。”
園子“唉?”了一聲。
“什麼叫……全新的希望?”
——哇撒錐生零雖然感染‘吸血病毒’,但每天兢兢業業當風紀委員,白天黑夜的抓人扣分恐嚇迷弟迷妹,分分鐘挽起袖子倒拔櫻花樹。
結果居然是個對生活絕望的人設嗎?
“你說能救他啊。”
他若有所思的回答道:“不需要飲鴆止渴,不是一味的苟延殘喘,不必向厭惡的存在們妥協,又或是反過來磋磨自己。”
“你那不就是在告訴她,隻要他肯把一切都交給你,他就能在你的祝福中,變回自己最期待的、人類的樣子嗎?”
“這要是個夢,估計美的人都不願意醒了。”
他說完園子就愣了一下。
對零來說,“這……居然就是美夢了嗎?”
因為對所有種族都很一視同仁,園子打一開始就並不很能理解【可以做回人類】這事有多值得期待。
雖說level E 要有level A的血維係,才能不墮落,但鑒於她那個“有錢什麼都能買”的固有認知,園子其實覺得這事麻煩歸麻煩,但處理起來也就還好。
畢竟錐生零從頭到尾都表現的很平靜。
——哪怕說自己“絕症”的時候,他都是平和安定的。
這導致園子還一直以為他是“可以坦然麵對一切”的那種性格。
就像是早就接受了夕陽將至的老大爺,不止感覺不到絕望,呆在他身邊久了,甚至會有種【生命如此美好,我要學會珍惜】的迷之珍重感。
然後她後知後覺的回憶起了醫生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