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加點忙碌大半個月,刑部和都察院終於把“陳家案”連同並處的“知機和尚被殺案”都梳理清楚了,正要鬆一口氣,漳河縣令隨羈押陳家人的金吾衛赴京,身上帶著一封漳河縣萬民血書。
斑斑血漬,罄竹難書。連原本想為陳家求情,稍稍從寬的左都禦史也不得不閉上了嘴巴。
……
又到了申太醫補針的日子。
儘管來過了很多回,但每一回申太醫都很小心,每一針都紮得很準。
紮完針,陳文駒不安地動了動,突然問:“今天初幾?”
申太醫微微一怔,謹慎地說:“十一月初九。”
陳文駒說:“我記得明天應該是冬至了。”
申太醫沒說話,出來後,轉頭就把這番對話告知都察院。
都察院上下嚴陣以待,連同申太醫的話在內,幾乎將這二十個字咀嚼品味出了渣渣,才不甘心地總結——冬至恐生變。
這也是極易推敲的事情。
陳文駒被拿入大牢前,陳太妃還在,陳家還沒有淪落到牆倒眾人推的地步,必然有人通風報信。陳文駒知道自己要被抓走,難道不會對家裡和武館進行一番安排?
即便那時的他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麼嚴重,但從刑部大牢轉移到都察院大牢,中間又過了一段時日,以陳太妃手眼通天的本領,難道陳文駒連句話都帶不出去?
既然能把話帶出去,難道陳文駒就沒想過萬一事有不妙,自己當如何應對?
陳太妃不是傻瓜,被陳太妃倚靠的陳文駒當然也不會是。
所以冬至很可能就是一個時間節點。
有人提出異議:“陳文駒既然要在冬至動手,為什麼要問申太醫,難道他不怕我們知道嗎?就算申太醫不說,獄卒也會聽到。這或許是個用來迷惑我們的障眼法。”
也有人在他的異議之上提出異議:“或許陳文駒就是算到了我們會這麼想,故意反其道而為之!”
兩人僵持不下,右都禦史和右僉都禦史見左都禦史沒表態,不約而同地保持著緘默,倒是左僉都禦史心直口快:“不管是不是,我們隻管叫牢房加強防備,再通知金吾衛,讓他們加強對武館的監視就是了。”
都是一句話的事情。
*
等其他人出去,左都禦史叫住了右都禦史:“我知道你們現在都懷疑我是陳太妃的人,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是。”
右都禦史轉過身,想了想道:“史大人是為了製衡刑部和大理寺?”
左都禦史搖頭:“我隻是害怕。”
右都禦史疑惑:“怕什麼?”
左都禦史走到他麵前,用隻能兩個人聽到的聲音耳語:“怕我們這群潛邸老人越來越少。”
右都禦史麵色巨變。
左都禦史望著窗外的天色,淡淡道:“算算日子,平羅郡王的孫子們也快抵京了。”
*
上司動動嘴,下麵跑斷腿。
在都察院,傅希言就是這個下麵。不僅因為他身負司獄之責,更因為……他是目前公認的都察院第一高手。
他服用“大力神丹”的事情已經鬨到禦前,驚動了皇帝,所以突破之後,傅輔自然得去回稟個後續。
於是,上至左都禦史,下至獄卒,都知道他們的司獄吃藥吃出了金剛後期。
其中的豔羨嫉妒自不必說,總之,對整個都察院來說,無異天降橫財,恨不能讓他天天蹲在院裡增加安全感。
可對傅希言而言,這份殊榮實在大可不必。
任何時代的打工人都深恨加班!尤其是免費加班!
隻是任何時代的打人工也都身不由己。
左僉都禦史的命令經過層層轉達,層層加碼,身處都察院食物鏈底端的“第一高手”當日就開始守夜加班。
司獄吏見他大晚上地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忙道:“大人,地上涼。”
傅希言淡淡地說:“心更涼。”
“大人是有煩心的事啊?”司獄吏在旁邊找了塊地坐下來,準備好好開解開解自己的上司。
傅希言托著下巴仰著頭:“沒什麼,隻是看著今日頭頂的這輪明月,突然有些詩興大發。”
司獄吏感興趣地說:“那屬下可有耳福了。”
傅希言緩緩道:“冬至將至未至,上班加班值班。一個看天,一個歎命。”
司獄吏:“……”
司獄吏思想激烈鬥爭,不知該不該隨著自家頂頭上司,在言語上“揭竿而起”,然而傅希言沒讓他為難,拍拍屁股站起來:“地上的確很涼。”
他鬆了口氣,正要站起,突然被傅希言一把抓住頭發,用力往門裡一拽去。
司獄吏大驚,抱住腦袋,張口正要叫,眼前的情景卻叫他怎麼也叫不出來。隻見九天之上,箭如雨落,鋪天蓋地,密密麻麻,整座都察院都籠罩在它緊密的攻勢之下。
傅希言動手仍是慢了一步,箭雨到的時候,司獄吏的兩條大腿還落在門口。
突然之間,空中出現兩團暗銅色的光芒。
小桑小樟在空中現身,箭矢落在他們的皮膚上,發出金器交接的叮叮當當聲。靠著他們的掩護,傅希言的用力,司獄吏頭皮發麻著被拖進了門內,小桑小樟等他們安全後,才跟了進來。
箭雨仿佛天降,連綿不絕,將都察院大牢封鎖成了一座孤島。
傅希言鬆開司獄吏的頭發,司獄吏一骨碌爬起來,不及道謝,就與獄卒合力,想將平日裡大敞的牢門合攏。這道門近十尺高,半尺厚,重逾千斤,通身精鋼,乃都察院大牢一道固若金湯的防線。
然後這道防線還未拉起,一把圓珠子就從那尚未合攏的縫隙中鑽了進來。
小桑喊道:“躲開!”
傅希言其實見過這東西——陸瑞春最後想用來保命的響雷彈。隻是那次響雷彈還未落地,就被小桑用一張銀白絲網給都住了,不過在小桑加入了胖子組後,戚重已將絲網收回。
故而,嚴格說來,這是他頭一次見識響雷彈的真正威力。
十幾顆響雷彈同時炸開,就如十幾個落地雷同時擊中地麵,造成的巨大聲勢,幾乎令整座牢房都搖晃得散了架。
饒是傅希言已是金剛後期的修為,還有小桑小樟兩人保駕護航,仍感到一陣氣血上湧,頭暈耳鳴,更不用說武功低微的獄卒,沒有當場炸死,也震昏了過去。
濃煙滾滾的牢房內,充滿了悲切哀嚎。
傅希言捂著鼻子起來,摸索身邊的人,小桑一個鯉魚打挺起來,戒備地望著門縫的方向。箭雨、響雷彈肅清獄卒之後,正主兒就該上場了。
然而沒想到的是,緊接著的第三波依舊是響雷彈。
傅希言就近拖著兩個受傷的獄卒躲閃,但更多的哀嚎聲淹沒在了這片驚天動地的轟炸聲中。
小桑從地上爬起來,呸呸地吐著口水,忍不住抱怨:“都察院其他人都死了嗎?咳,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傅希言摸著獄卒的脈搏,發現他們還有氣,一邊掏出兩顆內服的傷藥給他們吃下,一邊道:“我們想到的,對方也想到了。你先想辦法出去。”
這時候,隻有功法特殊的小桑小樟才有希望穿過這重重包圍請來救兵。
小桑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身體一晃,就消失在牢房之中。原本守在另一邊的小樟退到傅希言身邊。
傅希言起身查看其他人,離牢門近的,基本不用看了,主要是那些還能出聲的。他身上帶著一些內用外服的傷藥,是他當上司獄之後,傅軒準備的。
他當羽林衛時都沒有,可見在羽林衛指揮使心目中,司獄的危險比羽林衛大多了。
可不是麼?
傅希言在心中苦笑。
他的三段工作經曆,真對比起來,羽林衛天天出操鍛煉那都是小兒科。人果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到了江湖才惜福。
他又將口服藥喂幾個重傷的吃下,把外敷藥撒在他們的傷口上,希望能起到些作用。
整個過程中,他沒讓小樟幫忙。
敵人的目標還沒有暴露,進攻沒有結束,他們之中,一定要留一個把風。
剩下最後一點藥,正好輪到司獄吏。
他雖然離門近,但反應快,除了額頭受了點撞傷,其他還好。衙門裡,傅希言與他關係最好,見他平安,心裡也鬆了口氣:“一會兒你……”
懷中“風鈴”大作。
他下意識抬頭看牢門,隻見門被一掌推開,躥進來五六個黑衣人。小樟隨手操起一把落在地上的刀丟向最中間的刺客,然後一掌劈向領頭的那個。
然而——
傅希言感受到的危機並不是從門口來的。
一柄漆黑的大刀在牢房昏暗環境的掩護下,悄無聲息的,從關押放人的囚籠方向,慢慢地遞了過來。
這世上,有的刀很快,殺人如切瓜。有的刀很慢,悄然無聲,蘊藏的殺機卻絕不減少半分!
在刀即將插入脖子的那一刻,握刀人心中忍不住發出一聲歎息,似乎在惋歎這麼簡單的事情,為什麼要興師動眾,讓自己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還浪費時間。
可人生的變故往往就出現在勝利果實觸手可及的前一刻。
傅希言圓潤的身體如泥鰍一般貼著刀鋒滑了過去,小了好幾號的圓潤拳頭軟綿綿地回擊過來,那力度看似情人打鬨的捶你小拳拳,可擊中的刹那,突如其來的拳勁帶著一絲灼熱的熱度,叫人忍不住在這寒冷的氣溫中發出被燙後的輕呼。
傅希言身後刀光一閃,剛好照亮握刀人的半張麵孔——陳文駒。
*
將近子時。
劉貴妃派太監催促建宏帝就寢已經是一個時辰前的事。
陳太妃薨,後宮屬劉貴妃一家獨大,自覺地負擔起照顧皇帝作息的責任。可惜建宏帝對她的這番溫柔體貼並不領情,近來的睡眠依舊越拖越晚。
延英殿內外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