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後的法場,涼州百姓震撼地望著案後坐著的知州大人,久久回不過神來。
紀明焱與紀雲汐站在不遠處,他擔心地看著:“三妹,論眼光,你真的從未出錯過,妹夫人真的是太好了。那謝斌強搶良家婦女,害人性命,簡直惡貫滿盈。妹夫忍著傷,也要將這謝斌就地正法,還涼州百姓一個公道。他不僅是個好丈夫,好妹夫,還是一名好官啊。今日發生之事,待日後回到上京……”
紀雲汐打斷道:“六哥。”
紀明焱側過頭,看向自家妹妹:“怎麼了?可有何事?”
紀雲汐淡淡提醒:“你可以準備準備去幽山取花了,也就這幾日罷。”
紀明焱:“啊?可妹夫受傷還能去嗎?他不得先把傷養好?”
紀雲汐搖搖頭,沒再開口說話。
她身後站著的晚香聞言眉目輕輕動了動,總算明白了姑爺為何踩她裙擺。
午時三刻一到,案前的吳惟安扔下犯由木牌。
刀下的謝斌身子抖若篩糠,甚至有尿液流出。
站在一旁盯著的雪竹皺著眉,朝後頭退了一步。
刀起頭落,鮮血灑了一地。
雪竹又飛快退到一旁。
還好沒濺到他身上,隻是這下,怕是要好好打掃一番了。
見謝斌果真被砍了頭,圍觀的百姓中忽而不知是誰道了聲:“好!”
而後接二連三,寂靜的人群變得熱鬨了起來,一向麻木的臉上露出了幾分酣暢淋漓的笑意。
“這謝斌居然真的被斬首了!我有生之年,居然能見到這一幕!”
“葉家爹娘還病在家中,我待會回去定要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可喜可賀啊,可喜可賀!我今晚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
百姓們正高興呢,便見上頭強撐著身子的吳惟安,忽而倒地。
紀明焱是第一個發現的,想都不想立馬跑過去,驚恐聲傳遍了整個法場:“妹夫啊!!!你一定要撐住啊!!!六哥一定不會讓你出事的!!!”
紀雲汐嘴角一抽:“…………”
她忽而後知後覺-
今日晨間,吳惟安特地過來找她,問她要不要看戲,是看到六哥在,故意的罷?
這世間,除了紀明焱,還能有誰這般捧他的場子?
連他自己的小廝雪竹根本都沒管他,甚至看都沒看一眼,就開始清理起了現場的鮮血和尿漬。
紀明焱將吳惟安背在後背,上了馬車。
馬車匆匆回了府衙。
涼州百姓被紀明焱那一聲完全吸引過去,關注的點從‘謝斌終於伏法了’到‘知州大人不會有事吧’。
“這新來的知州大人,沒想到有這般魄力!居然真的敢動謝家!”
“我們涼州,終於,終於來了一個好官!”人群中一位老人雙手顫抖,熱淚盈眶,他雙手合十,朝天上一拜一拜,“他可不能出事。老天爺,望你蒼天有眼,佑我涼州,保佑知州大人平安康健!”
百姓們不由自主跟著紀雲汐的馬車行了幾步,麵上都是真真切切的擔憂。
知州大人強撐著傷體,也要讓謝斌就地正法。這讓大家都看到了知州大人的為人和決心呐。、
很久以後,涼州法場這一幕,被記載在《吳公傳》中,流芳百世。
*
紀明焱最擅長製毒,其二是解毒。
他自認為自己醫術也好。
但其實紀明焱的醫術,和他的廚藝是不相上下的。
可紀明焱向來自信,基本從不懷疑自己,哪怕來自外界的反饋並不好,可他依舊信心滿滿。
一上車,他將吳惟安小心翼翼放下,讓對方趴在柔軟的毛毯之上。
紀明焱抬頭看向進來的紀雲汐:“三妹,車裡可有剪刀?”
紀雲汐看了看趴在那裡似乎不省人事的吳惟安,想了一下,難得好心,回道:“沒有。”
紀明焱摸了摸頭,看了看還在溢血的傷口:“沒有嗎?我記得你車上不是什麼都有?還有個清創藥之類的醫藥包嗎?”
紀雲汐在對麵坐下,淡淡道:“剛到涼州,想來寶福還沒來得及備上罷。六哥你彆忙活了,還是回府讓大夫來處理罷。”
哪想吳惟安聞言,立馬朦朦朧朧醒來。
他看著對麵坐著,麵色平淡絲毫不見擔憂之色的紀雲汐,心裡頭頗不是滋味。
雖說他這是苦肉計,但確實是受傷了,傷口也還在流血。
可這種時候,她還在記恨,想讓他多流些血麼?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啊。
吳惟安收回視線,垂眸拉住紀明焱的衣擺,有氣無力道:“有……的……”
“妹夫,你醒了!!”紀明焱大喜過望,忙湊近聽吳惟安在說什麼。
聽完後,他按照指示在馬車的某暗格裡掏出了醫藥包:“果然有。三妹,我就說寶福不可能忘記嘛。”
紀雲汐伸手,輕輕碰了碰鼻尖,意味深長地看著吳惟安。
她微微搖頭,給自己倒了杯茶,拿在手中,往後一靠,就開始看起今日份的第二場戲了。
紀明焱有模有樣的。
他拿出一把小剪刀,而後拿出蠟燭和火折子,點了蠟燭,將剪刀在燭火間來回烤了烤。
手法熟練。
吳惟安一看便安心躺下了。
紀明焱其他都不太靠譜,但在毒醫和捧場這兩件事上,還是很好用的。
這劍傷看著出血多,很嚴重的樣子,但那是吳惟安在劍刺入時調整了一下身姿造成的。
這不過小傷罷了,若不是在後背,他都可以自己處理。
紀明焱烤好後,便開始剪吳惟安傷口四處的衣服料子。
隻是馬車疾行於街道之上,偶爾拐彎之時,便會忽而慢下來。
紀明焱一向不是個細心的人。
他也不會特意防著馬車偶有快慢,身子一晃,那剪刀就會戳向傷口。
吳惟安身形就是一僵,當即猛抽一口涼氣,痛呼猝不及防脫口而出。
紀明焱忙道:“對不住啊,六哥不是故意的,快剪好了就快剪好了,妹夫你忍一忍!”
吳惟安:“…………”
紀雲汐差點笑出聲,連忙低下頭掩飾。
吳惟安看見她舒展開的眉眼,忽而就明白了什麼。
他連忙伸手抓住紀明焱:“六哥,還是等回府後……”
“不行啊!”紀明焱道,“你這傷口還在溢血,再不處理,失血過多就會有性命之憂的!”
他將剪刀放在一旁,拿了瓶金瘡藥過來:“這是上好的金瘡藥,裡頭混了紅纓花。妹夫你彆擔心,這藥效很好,塗一點就能立馬止血。”
紅櫻花向來是止血養傷的好藥材,一小株就要一百兩。
吳惟安鬆開了紀明焱的手:“那,那就麻煩六哥了。”
“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氣?”紀明焱打開蓋子,就往吳惟安的傷口上撒。
一撒就是半瓶下去,疼得吳惟安弓起了身子。
原本受傷後,額間一滴汗都不曾有過的他,瞬間滿頭大汗。
見狀,一旁的紀雲汐悠悠喝了口茶。
這就是好心當做驢肝肺的下場。
活該。
*
天色漸暗,天邊暈染出緋紅之色。
吳惟安走後,文照磨和邢司獄拖著傷體,將後頭的事給收拾了。
直到晚間,他們兩人一起去找了錢經曆。
三人衣服之下都被揍得青一道紫一道,坐不能坐,躺不能躺,很是受罪。
今日文照磨和邢司獄還要去法場幫著安排,累了一天,身上的傷處更疼了。
錢經曆倒是偷了一天懶,他側臥於榻上,對進來的那兩位道:“這樣比較舒服,你們也快來試試!”
文照磨和邢司獄便齜牙咧嘴地側臥了下來,雖然一開始還是疼,但適應過後,確實是比較舒適的躺姿了。
錢經曆今日沒去法場:“如何,可有發生何事?那謝家定然不會眼睜睜看著謝斌被砍頭罷?”
文照磨點點頭,便把法場的事給錢經曆說了。
錢經曆大驚:“那吳大人如今是生是死。”
邢司獄甕聲甕氣道:“不知,我們派人去問了,吳大人的那管事,說大人如今生死未卜,正是性命攸關之際。”
錢經曆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那你們可去看了吳大人?”
邢司獄:“那管事不讓我們打擾大夫給大人療傷。說他現□□虛,最好不讓旁人探望。”
一旁的文照磨沒說話。
他向來是三人中腦子最靈光的,他們三人如今能混到今日,都虧了這文照磨。
錢經曆有些急:“老文,此事你怎麼看?若吳大人真死了,我們三怕是會被謝家報複。”
文照磨聞言,冷笑道:“放寬心罷!大人定然沒事。”
邢司獄:“但我看他確實流了不少血,傷勢似乎很重啊。”
文照磨:“那小廝都不曾操心。我們的知州大人,這是在演戲呢!你看看,他前日午後才到的涼州,不過兩日,全涼州的百姓,都已經將吳大人當我涼州的守護神了。今日事發之後,多少百姓紛紛去寺廟中祭拜為他祈福?你看罷,這事也是吳大人日後的政績,他定然會借此高升!”
錢經曆和邢司獄聽著一愣一愣。
“吳大人這計策,實在讓我都汗顏呐!他才多大,不過十八,卻敢以身試險用下這苦肉計,日後他定非池中物!”
文照磨越說越激動,不小心翻了個身,屁股碰到榻上,頓時響起殺豬般的尖叫聲。
錢經曆忙道:“你小心些,忍住彆動!一動可疼了!”
文照磨連忙側躺好,齜牙咧嘴道:“你我三人日後若想過上好日子,今後得一心為吳大人效力啊。否則怕是小命不保。”
*
吳惟安宛若虛脫地趴在床上。
本還沒什麼事的他,經過紀明焱的一番醫治後,他覺得他隻剩下一口氣了。
紀雲汐用完晚膳回來。
吳惟安側過頭,眼睛跟著她動,有氣無力道:“……是我誤會了。”
紀雲汐輕嗤了一聲:“不見棺材不落淚。”
吳惟安歎了口氣。
他忽而道:“我今夜就走。”
紀雲汐猜到他是要借此去幽山取最後一味藥,但她卻沒想到他居然今夜就準備前往。
她微微訝異,下意識看向他背上被紀明焱包紮了一圈又一圈的傷:“你能走?”
吳惟安雲淡風輕道:“能,小傷罷了。而且你那金瘡藥確實不錯。”
吳惟安不是個逞強的人。
紀雲汐聞言也沒說什麼,隻點了點頭。
這次去幽山取火翎鳥尾花,吳惟安隻打算帶上毒娘子和紀明焱。
幽山四處有毒瘴,常年不散,進去的人,要麼身上有寶物避之,要麼自身本就是毒師。否則,沾之必死。
吳惟安身上有金蟾蠱毒,自然不懼。
而毒娘子和紀明焱,從小以毒為食,毒瘴對他們也無半點影響。
可吳惟安還是鬼使神差問道:“你要一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