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要追溯根源,還須從莊家說起。
南江莊氏,從前朝起就是南方最有名望的世家之一,族中一共出過兩任首輔,其餘大小官員不知凡幾。
前朝末年,時局動蕩,民生不安。
飽受苦難的百姓紛紛揭竿而起,壯美的華夏山河陷入了長達十餘年的戰亂。
眼看大廈將傾,當時的莊氏掌權人審時度勢,決定將寶壓在一名周姓男子身上。九年後,被莊家選中的周永率軍殺入京城,最終黃袍加身,登基為帝。
就在人人都以為莊家將青雲直上時,那位掌權人卻婉拒了永帝的封賞,帶著族人悉數退出朝堂。
不久,永帝親下恩典,將莊家嫡宗一個五歲的小孩接到宮中撫養,並擇其為太子的伴讀。
這個幸運的小孩,正是莊思宜的曾祖父——莊敏先。
此後,莊敏先在宮中住了整整十三年,深得永帝寵愛。
永帝駕崩不久,莊敏先入朝為官,先後輔佐文帝與今上兩任君主,穩坐內閣首輔之位整整十二年,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正是鮮花著錦時,莊敏先卻效仿先祖選擇急流勇退,以此換取莊氏一族更長久的利益。
今上再三挽留無果,隻能同意莊敏先致仕回鄉。
然而仕途上無往不利的莊敏先,回鄉後才發現留在老家的獨子莊世熙,已經長成了一棵歪脖子樹。
“我祖父從小長於婦人之手,耳根子特彆軟。”莊思宜神情淡然,好像非議家中長輩隻是件很平常的事,“以前曾祖父在京中,曾祖母也走得早,但我祖母還能管著他。後來祖母去世,他娶了繼室,就徹底沒人管他了。”
“我祖母就我爹一個兒子,繼祖母生了我二叔和三叔後,就一直把我爹當作眼中釘。我祖父根本不管,要不是還有族長暗中看護,我爹估計都熬不到娶我娘那天。”
“後來爹娘生了我,終於穩住了大房一脈。哪知我爹送我娘回家省親的途中又撞上天災,兩人都……”
莊思宜說到這裡,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但他很快克製住,“那時候我還小,族長為了保護我將我接走,一直到曾祖父回鄉,才送了我回去。”
“曾祖父對我還好,但除此之外,家裡沒人拿我當回事。”莊思宜自嘲地笑笑,“在繼祖母眼中,我就是大房留下來和她搶東西的,祖父聽多了她的枕頭風,也看我很不順眼。”
程岩還是頭一回聽莊思宜說起家裡的事,心裡大為震驚。怪不得前生莊思宜隻提過他曾祖父,從來不提家中其他人……
“那你的曾祖父,就坐視不理嗎?”
莊敏先那樣的人精,不可能看不出家裡的暗潮洶湧,難道會隨意放任?
“曾祖父有他的無奈。”莊思宜語氣平平,聽不出半點怨懟,“在他心中,不論是我,還是莊家任何一個人,包括他自己,都比不上‘莊’這個姓氏重要。”
程岩:“何意?”
“嘖,意思就是隻要為了莊氏一族好,我們所有姓莊的人都可以犧牲。”莊思宜一哂,“如今莊氏嫡宗大房就隻剩下我,年紀小不堪大用。反倒是我二叔八年前就考中了庶吉士,這些年借著曾祖父的餘威混得不錯,曾祖父對他期望很高,想要抬舉他,可不就得包容二房,連帶包容我繼祖母嗎?”
所以,受委屈的隻能是莊思宜?
程岩真不知說啥好了,比起來,他們程家簡直不要太和諧友愛。
“知道我曾祖父的軟肋,繼祖母才敢背著他給我定親。”莊思宜道:“她定就定吧,我也無所謂,結果剛交換庚帖不久,我那未婚妻就得急症去了。沒幾日,外頭到處都傳我克妻。”
程岩:“莫非是你繼祖母散播的?”
莊思宜嗤笑一聲,似乎程岩說了句廢話,“那天我跟朋友出去吃酒,遇上蘇省巡撫的小兒子,他在我這裡吃過幾次虧,一直憋著氣,便拿此事奚落我。我心情不好,出手敲斷了他一條腿,他家人上門來鬨,我繼祖母趁機煽風點火,沒多久曾祖父就把我送到這兒來了。”
程岩:“讓你來避禍?”
莊思宜:“避禍?彆說我隻敲斷他一條腿,就算我弄死他,曾祖父要護我他家也不敢拿我怎樣。不過是曾祖父見繼祖母成天生事,擔心她不知輕重會影響我二叔的前程,又礙於我二叔的名聲不敢隨意處置她,索性將家裡矛盾的源頭,也就是少爺我,先送走了。”
他譏誚道:“家和萬事興嘛。”
程岩:“……”
莊思宜見程岩不說話,一手搭在他肩頭,微微傾身看他,“怎麼了?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程岩:“是有點兒慘。”
“嘁!社學可比家裡有趣多了,”莊思宜仿佛忘了他剛來時的滿腹怨氣,笑嘻嘻道:“尤其我認識了阿岩,對我可真好。”
程岩斜睨他一眼,很想說我對你怎樣你心裡能沒數?但對著莊思宜含笑的眉眼,他默默把話咽了回去。
這時,他感覺莊思宜點了點他的肩,“你見過她嗎?”
程岩:“誰?”
莊思宜:“你未婚妻。”
程岩:“沒見過。”
原主肯定見過,但他真沒有。
“我猜也是。”莊思宜頗有深意地說:“她若見了你,必然舍不得退親。”
程岩隻當莊思宜又瞎扯,反問他:“你呢?見過你的未婚妻嗎?”
“見過。”
“如何?”
“不了解,但繼祖母給我挑的人……”莊思宜顯而易見地不屑。
程岩忽然就想起前生莊思宜來信說要娶親時,態度和現在截然不同,言語中的期待躍然於紙上。而兩者間的區彆在於,前生莊思宜的妻子,是莊敏先臨終前為他選的。
儘管莊思宜剛剛提到他曾祖父時有些不以為意,但程岩知道,莊敏先在莊思宜心中分量極重。
否則,前生莊敏先病重的消息傳來後,莊思宜也不會抱著自己哭。
那是他唯一一次看見莊思宜哭,哭得很無助……
“你想什麼呢?”
程岩搖搖頭,“沒,就是覺得天晚了,該休息了。”
夜風穿過沒有合攏的房門,燭火搖曳,滿室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