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程岩去武寧縣報了名,院試考場大多設在府、縣,武寧縣恰好就有,倒是省了程岩一筆路費。
等他回寢舍,就見莊思宜正閒坐在院子裡,莊棋則在室內收拾行李。
“你今日就走嗎?”程岩問。
由於考生必須返回原籍參考,社學從今日起正式為考生放假,莊思宜也要回南江府了。
“沒錯。”莊思宜麵前放著一盤葡萄,他撚起一顆,笑著說:“舍不得我了?”
程岩語氣淡淡,“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莊思宜“嗬嗬”兩聲,程岩也奉還個虛偽的笑,正準備離開,卻感覺右手被抓住,掌心被塞入一塊涼涼的東西。
他低頭一看,是一枚玉佩。
那枚玉佩十分通透,於光照下似有瑩瑩青光,想必價值斐然。
麵對程岩的疑惑,莊思宜道:“信物,你考完試就來南江府找我。”
程岩:“不去。”
“為何?”
“沒錢。”
莊思宜:“……”
“土豪莊”又從懷裡取出幾張銀票放在桌上,程岩掃了一眼,大致有五百兩,幽幽道:“休想收買我人格。”
莊思宜額角一跳,“阿岩,我可是誠心邀請你來南江玩。”說完還歎了口氣,“今日一彆,若你我任何一人考中秀才都不會再回社學,將來也不知何日能再見……”
程岩不理會莊思宜的賣慘,將玉佩放回桌上,肅容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莊兄後會有期!”
說完,施施然回了寢舍。
可當他打算再看會兒書時,心頭卻始終靜不下來,腦海中反複想著方才莊思宜所說——此次院試一結束,他們多半很久不會見麵,若無意外,下一次重逢已是三四年後,在鶴山書院。
程岩一會兒回憶前世,一會兒又念著今生,書上的字都變作一個個陌生的符號,既不入眼,更不入心。
不知過了多久,程岩漸漸平靜,又“認識”了那些字了,這才專心致誌念起書來。
等他終於從書卷中抬頭,發現房中已無動靜。
程岩愣了愣,回頭看屋子裡已空無一人,隔壁的書桌和床鋪收拾得乾乾淨淨,似乎從未有人來過。
他起身走到房門口,推門一望,院子裡再不見熟悉的身影,桂樹在初秋的風中微微搖曳,灑落一地桂花。
花香飄遠,空餘寂寥。
程岩說不上來是何種心情,他緩緩走入院中,才發現石桌上還擺著那盤葡萄,盤子下壓著一摞厚厚的紙。
那些紙看起來很眼熟,像是他從書店借來抄書所用。
程岩隨意抽出一頁,就認出了莊思宜的字跡,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左傳》的內容,並且嚴格遵照抄書的格式。
笑意浮上程岩嘴角,他從盤中撚起顆葡萄,連皮咬了一口,還挺甜。
程岩就坐在石桌旁,一頁頁地翻看莊思宜幫他抄的《左傳》,裡頭有一部分字跡不同,估計是莊棋所抄。
不知不覺,葡萄已被他吃了一小半,程岩再次伸手,指尖觸到一片冰涼。
——是那枚玉佩。
莊思宜還是將所謂的信物留給了他。
“真小氣,居然把銀票都拿走了。”程岩喃喃自語,又忍不住笑起來。
“阿岩!”
突然,錢忠寶從外間跑進來,右手還吊著,顯然骨傷並未痊愈。
程岩茫然抬頭,就見錢忠寶已衝到他麵前,氣喘籲籲道:“阿岩,你聽說了嗎?海夫子辭館啦。”
“啊?”程岩一時沒能消化這件事,前生直到他離開社學,海夫子都還在教書啊?
“真的!”錢忠寶哭喪著臉,“聽說因為上回難民鬨事,海夫子受了驚嚇,這些天來一直精神不濟,便想要回家了。”
程岩:“我記得海夫子未曾娶妻,無兒無女……”
“是啊,海夫子回去也隻有仆人照顧他。”錢忠寶歎了口氣,視線一轉,“哪兒來的葡萄?”
“……”程岩:“莊思宜走前留下的,你吃嗎?”
錢忠寶抓了幾顆葡萄,低聲道:“大家陸陸續續都走了,阿岩,你也要走了吧?”
程岩沒吭聲,隻是眼底也有一絲不舍。
錢忠寶:“要是我的手沒事就好了,就能和你一塊兒考試了。”
程岩輕笑,“你先前不是很得意嗎?”
錢忠寶有些不好意思,“阿岩,你會想我嗎?”
程岩:“當然,即便我考中秀才,去了縣學,也會時常回來看你。”
錢忠寶喜滋滋,“那明年我一定來找你。”
程岩:“好。”
次日一早,錢忠寶送準備回家的程岩到了社學門口,分彆前忽然問道:“莊兄也不會回來了吧?”
“他啊,估計會去鶴山書院吧。”
程岩望著漫天白雲,輕聲說:“他本來就不該來這裡。”
回家前,程岩先拐去武寧縣書店,那老板還認得他,原本有些愛答不理,但在檢查了程岩抄好的書後頓時換了一副麵孔。老板不僅將說好的價錢加了一半,還同意他一次性多借走幾本。
程岩這恍然大悟,原來書店老板先前看不上他的字。
等他離開書店,身上已多了十兩銀,其中四兩是他自己賺的,另外六兩則多虧了莊思宜。
他在街市上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一處專賣筆墨紙硯的小攤前。
上回來縣城,他送了錢忠寶一方硯台,莊思宜還有些不滿,索性今日也給莊思宜買點兒什麼,否則那六兩銀子他總覺得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