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仿若驚雷炸響, 屋裡所有人呆若木雞。
半晌,還是李氏一聲哭嚎喚回了眾人的魂魄, 程岩舔舔乾澀的唇, “您,您確定嗎?”
張老爺將程鬆的情況詳述一番, “……脈象似有力而不實, 舌苔黃而帶黑, 不能外伸,且譫語不休,分毫不省人事, 從目前種種來看,很有可能是傷寒, 但還須等看過那位夫子後再行確認。”
程岩腦子裡亂亂的,記憶裡的程鬆小時候無病無災, 怎會……不對!
他心頭一涼,想起前生某年冬日, 東省好像是發生過一次時疫,但並未傳來蘇省,他隻聽說好幾個村子都空了,一時孤墳千崗, 雞犬不聞。
但由於離得遠, 時疫爆發時又正好過年, 傳來的消息並不多, 以至於他此時才想起來。
會是那一次嗎?
程岩強迫自己冷靜, 兩手死死攥緊了衣衫邊緣,“那我們現在該如何?”
“要將三郎隔離,他所用器物都必須用酒醋擦洗,這一月內穿過的衣服也都要全燒了埋掉,還有你們程家……”張老爺歎了口氣,“你們最近儘量不要外出走動,我開個方子,待會兒我們所有人都得沐浴更衣,再喝一副藥。”
“什、什麼意思?”沉默寡言了好幾天的林氏突然開口,“我、我們也都過了病氣?”
張老爺:“隻是預防——”
“嗚哇!!!”林氏一拍大腿,嚎啕大哭。
程老二忍無可忍,“夠了!莫非你不知道時疫是啥意思嗎?再哭就給我滾回你娘家!”
林氏被嚇得打了個哭嗝,不敢再鬨。
眾人也沒心思理她,曆史上有太多關於時疫的記載,什麼一人得病,傳染一家,輕則十生八/九,重則十存一二等等,光是想想都駭得他們麵無人色。
數個時辰前,他們還在商量著過年的事,轉眼,他們的命都懸在了閻王爺的生死簿上。
由於事關重大,張老爺和張郎中也不打算回去了,隻吩咐跟來的小藥童在張家門外知會了一聲,連門都不敢進。
等眾人都洗了澡喝了藥,張家兩位郎中和程岩便摸黑往六水村去。
路上很安靜,冬日連蟲鳴聲也無。
程岩翻找著腦中所有關於治療時疫的辦法,在後世,傷寒也能輕易奪走人的性命,但已不足以讓人聞之色變。
當然,他隻希望一切都是誤會,都是虛驚一場。
可他很快失望了,等他們半夜敲響海夫子家門,又給海夫子診過病後,張老爺的表情告訴程岩——時疫確定無疑!
海夫子尚還清醒著,他雖病了多日,卻沒有程鬆那般危險。隻是此病症與風寒相似,先前的郎中診斷錯誤,耽誤了病情。
當他聽說時疫之事,瞬間老淚縱橫,“是我害了三郎啊,是老夫害了他!”
程岩忍住鼻酸,勸道:“夫子不必多想,病來時誰能料到呢?您且安心養病才是。”
海夫子艱難地抬手,喘著氣道:“快,快走,彆管老夫了,老夫不能再連累你們,去……去找縣尊大人,讓他及早防患。”
程岩拱手,“夫子,學生知道,你放心吧。”
他見海夫子精神不濟,便私下找了朱老仆,“夫子從何時患病?”
朱老仆:“大約五六日前,老爺便有些頭昏乏力,還時常咳嗽。”
程岩想著前生事,試探道:“夫子近日可見過來自東省的人?”
朱老仆眼睛一瞪,“還真見過!”
因為年節將至,這些天來拜訪海夫子的人不少,其中一人正是海夫子昔年某位同窗的小輩。
對方從東省來六水村訪友,聽聞夫子也在村中,便特意登門拜訪。
他走後沒幾日,夫子就病了。
程岩有理由懷疑,時疫正是那人帶來的。
前生這會兒夫子還沒辭館,對方就算來了六水村也見不著夫子,而且對方是來訪友的,見夫子隻是順道,應當不會去蘭陽社學。
他自覺推測出真相,同時也多了分警惕,看來今生一點微小的變化,很可能引發大變,他不能太過依賴前生記憶。
等到下午,程岩已趕至武寧縣。
距離上一次來縣衙,已過去一年半,據程岩所知,趙縣令任期已快結束,多半很快就要離開武寧了。
門口的書吏還認得程岩這位案首,笑眯眯道:“程相公可是要麵見縣尊大人,不巧,大人他正——”
“武寧縣內發現冬瘟,我必須馬上見到縣尊大人!”
程岩直接打斷了對方的話,那書吏先是一怔,隨即像聽了天書般睜大眼,“你、你說什麼?”
“武寧縣,有時疫。”
書吏呆了一息,隨即身子一抖,連滾帶爬地往縣衙裡衝。
很快,程岩見到了趙縣令。
當程岩將張家兩位郎中的判斷細述後,趙縣令的眉頭已擰成個“川”字,“冬瘟……東省那邊倒是有風聲,莫非竟傳來我蘇省?”
若是疫病真的在武寧縣爆發,那他這次回京述職彆說是升遷,能撿回條命就不錯了!
趙縣令越想越心驚,趕緊招來縣丞、主薄等一乾下屬商量對策。
程岩也沒閒著,他就在縣衙內將關於後世的疫病防治措施梳理出來,可惜那位“宅男”留下的相關記憶並不多,程岩把筆杆都快咬爛了也隻整理出五六條。
他再次假借生父遺作將其呈給了趙縣令,趙縣令立刻找來郎中們論證,得出“十分可行”的結論後,他親自對程岩拜下,“令尊大德!”
程岩很想乾巴巴地笑一下,可此時此景,他又哪裡笑得出來?
六水村,古家。
當家老爺古文斌乃是六水村中少有的秀才,他在舉業一途奮鬥二十載,一直未能更進一步,但古老爺並未太過執著,早在十年前,他便棄文歸田,在六水村置下大片家業。
此時,他正坐在書房,賞玩著友人從東省帶來的一盆蘭草。
蘭草貴重,古文斌又最是愛蘭,這幾天他沒事就盯著蘭草發呆,好似那株蘭會化作仙子,陪他吟詩作對,為他紅袖添香。
古夫人一進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剛想嗔他幾句,忽聽外間一陣喧嘩。
“外頭何事?”被打擾的古文斌明顯不高興了,就見一仆人衝入房中,“老爺,門外來了好多官差,說要將我們關起來!”
“啥?!”古文斌懷疑自己的耳朵,隨即不確定地看向夫人,抖著聲道:“難道大郎又惹事了?”
他有兩子,小兒子乖巧,大兒子則成日裡遊手好閒,到處惹事,時常將家裡鬨得雞飛狗跳,不過兩人現在都沒在家。
以往他這麼問,古夫人必然要和他撕一場,但這時古夫人已是魂不附體,戰戰兢兢道:“不、不可能吧?大郎雖說性子浮……不夠穩重,但還是有分寸的,從未驚動過官府。”
說話間,外頭有人吼道:“古相公,請出來隔門說話。”
“隔門?”古文斌愣住,他從未聽說過官府問話還要隔著門的……
但眼下也容不得他多想,古文斌邁著發軟的腿來到院前,忐忑不安地回了句,那邊立刻道:“我乃縣衙典史,今日來此,是有幾句話要問古相公。”
“請、請問。”
“十日前,是否有位來自東省的男子來拜訪你?”
古文斌陡然一驚,莫非是他那位友人犯事了?
他忙解釋道:“確有此事,我年輕時曾在東省淳安書院求學,他乃我當時的同窗,這些年偶有往來。十天前,他送來了一盆蘭草,我便留他在家中小住三日,其實我們之間也不是很親密的……”
腦補了很多戲的古老爺正盤算著怎麼跟友人撇清關係,卻聽典史道:“你家中近日可有人發熱?或是腹瀉不止?”
“啊?”古文斌懵逼地看向夫人,後者同樣懵逼地搖頭。
“不、不曾。”
外頭的人似乎鬆了口氣,“東省時疫爆發,如今已傳入蘇省,傳來六水村。我們懷疑,時疫便是從你那位友人而來,你與他有過直接接觸,因此,縣尊大人下令半月內不可出有人入古府。”
“……啥??!”
古文斌隻覺眼前一黑,身上陣陣發寒,突然間就心慌氣短,頭暈腦脹起來!
此刻他真盼著是大兒子闖了禍招來官府,闖禍好歹有機會周旋,現在可他/媽是直接索命啊!
典史還在繼續,“稍後有郎中上門,你們照著郎中的指示來,茲事體大,切記謹慎。”
他話音方落,古夫人的身子就晃了晃,還沒倒下,卻見古老爺一屁/股坐地上,“我、我暈,我暈啊,我是不是快死了……”
古夫人也不敢跟著暈了,捏著帕子哭道:“老爺,便是黃泉路上,我也陪著您!”
“夫人!”
“老爺!”
……
然等郎中來看過,隻給了四個字——啥事沒有。
至少古家到目前為止,沒有一人有發病的征兆。
這個結果程岩已有預料,因為前生蘇省並未受冬瘟影響。
他此時正帶著縣衙的一位書辦往山枝村去,如今衙門中人幾乎全數出動,他們要儘快將冬瘟一事通知各村百姓。
其實本有幕僚進言,說為了穩定人心,建議暫時瞞住此事,但趙縣令認為紙包不住火,早點兒讓百姓知道,也好叫他們早點兒防範,以免冬瘟擴散得更快。
對此,程岩也很認同。
等他一入村,便見家家戶戶貼著紅符,掛著紅燈。
程岩心下一沉——這個年,怕是人人都過不好了……
時疫憂關性命,對於大多百姓而言,沒有什麼比命更重要。
如此不過兩天,“武寧縣爆發時疫”一事已傳遍整個蘇省!
也就是在這兩天中,六水村和清溪村裡,又發現五六位冬瘟患者,更是讓整個武寧縣人心惶惶。
蘇省巡撫對此次疫病極為重視,一天之內給趙縣令發了七道文書,又派遣數位官員、郎中前往武寧縣幫忙防治冬瘟。
而連著好幾天沒出門的莊思宜還蒙在鼓裡,直到這日莊棋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