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我聽說……聽說……”
莊思宜見對方欲言又止,不耐道:“要說就說。”
莊棋不敢再糾結,“我聽說東省的時疫傳來了蘇省,武寧縣已有不少人染病!”
莊思宜猛地站起身,連手中的茶盅都給打翻了,茶水灑了一桌,順著桌沿流淌,也沾濕了莊思宜的衣袖。
莊棋想要上前幫忙收拾,卻聽莊思宜道:“你說什麼?”
莊棋無辜地看他,以眼神說著“你聽見了吧?”
下一刻,莊思宜甩手就走,幾步跨出書房。
“少爺,你去哪兒啊?”
“少爺等等我!”
莊思宜當然是要去武寧縣,清溪村,他自聽說這一消息,腦子裡就鈍鈍的,直到上了船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
還好莊棋機靈,為他收拾了幾件衣服,還帶了些藥材。
冬日的江水看著都讓人打心眼兒裡發涼,莊思宜嗬出口白氣,望著江麵沉默不語。
莊棋偷瞟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少爺,武寧縣如今很危險,原本船家都不願意去的,而且我聽說清溪村很早就有人患病,您……”
“你說,阿岩會不會有事?”
莊棋一愣,“程公子吉人天相,必不會有事。”
莊思宜勉強笑了下,“承你吉言。”
江上的船隨浪而晃,莊思宜的心情也似浮船一般沒有著落,但不管他多急,到了武寧碼頭已是次日下午。
他和莊棋在船上提前喝了藥,又從縣裡買了兩匹馬,快馬加鞭地趕往清溪村。
但一到村口,莊思宜卻勒馬急停。
他印象中的清溪村安和而寧靜,此時的村中同樣很靜,卻是一種亂葬墳場般的死寂。
莊思宜握緊韁繩,扯得身下馬兒打了個鼻響,那一瞬間,他終於體味到“近鄉情更怯”的真實意義。
他突然不敢往前,害怕等他到了程家,卻見到靈棚喪幡。
“少爺?”莊棋不明所以,催了一聲。
莊思宜喉結微動,“莊棋,你先去……算了,走吧。”
馬兒載著他緩行於村中,路上竟一個人都沒看到,除了馬蹄響,也聽不見其他聲音。
莊思宜晃眼看見一戶人家大門上貼著的“倒福”,突然問道:“今日,可是除夕?”
莊棋一怔,“是。”
莊思宜沒再開口,隻夾緊馬腹,肅寒著張臉往程家去。
漸漸的,視野中出現了程家的院落,莊思宜幾乎屏住呼吸,他細細一看,程家雖顯得有些冷清,但並沒有什麼異常。
壓在心頭的石塊陡然鬆開,莊思宜長舒口氣,就見程岩端著個火盆推門而出。
“阿岩!”
程岩一愣,不可置信地抬頭,便看到不遠處兩匹馬並排,而莊思宜已翻身下馬,朝他走來。
周圍的一切都變成灰色,隻有那個錦衣少年依舊鮮活,少年一步步靠近,與記憶深處那個將他從被同窗排擠、冷視、汙蔑的沼澤中拉出來的少年重合。
直到火盆的灼熱透過包在盆沿的白布燙到程岩手心,他才痛叫一聲,不慎摔了火盆。
“阿岩,沒燙傷吧?”
莊思宜幾步跑過來,抓住程岩的手,就見對方白皙的手掌有一抹紅,他擰眉道:“小心點。”
程岩默默抽回手,後退幾步,與莊思宜拉開距離,“你……你怎麼來了?”
莊思宜怔了怔,明白過來後有些無奈,“我當然是來看你,何必如此緊張?你不是好好的嗎?再說,我也不怕時疫。”
程岩看著對方的眼睛,其中隻有擔憂,的確沒有一絲一毫的懼怕。
他鼻頭一酸,這些天身體的疲憊、心頭愈發沉重的壓力,以及親人、夫子命在旦夕的威脅,都讓他的情緒幾欲失控。
程岩竭力壓抑,顫聲道:“我、我弟弟,三郎他……還有海夫子,他們都病了……他們……”
程岩有些說不下去,就被莊思宜突然抱住了,後者還將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
“彆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會幫你。”
莊思宜的話簡單而篤定,讓程岩再也控製不住,眼淚無聲而落,很快沾濕了對方的衣衫。
他覺得很累,但他不能說累,因為家人已惶惶無依,夫子也沒有族人能夠依靠,他們都需要他堅強,需要他支撐,需要他屹立不倒。
但是,他真的很累。
那些無人可訴,無處可說的心情,此時此刻終於找到了泄口,刹時決堤。
程岩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終於漸漸冷靜,又開始唾棄自己的軟弱。
他感覺莊思宜正輕拍他的背,程岩深吸口氣,聞到對方衣物上淡淡的熏香,一時有些難為情起來。
“我沒事了。”程岩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抬起頭來。
莊思宜比他高了半頭,垂著眼打量著他,“真沒事了?”
程岩笑了笑,退出對方安撫的懷抱,尷尬地擦了把臉。
兩人之間靜默無聲,還是蹲在一旁收拾火盆的莊棋看不下去,乾咳了聲,“少爺,你不是有事要說嗎?”
“哦,對。”莊思宜這才想起來正事,“現在到底是何情況?可有緊缺的東西?我好讓人采買。”
程岩將整件事簡單說了,他也不跟莊思宜客氣,“還缺一些藥物,雖然確診的病患還不足十人,但其他人也都要喝藥預防。如今整個縣的醫館都被征用,也有一些百姓捐了藥,但還是不夠。”
“缺哪些?”
“我回頭寫給你。”
由於缺的物資還不少,莊思宜必須親自回去一趟,如今楊氏不管家,但二房、三房的人已將莊府的產業都當做是自己的,哪裡肯讓他支走大票銀子。
走前,程岩說:“等日後,我會還你。”
程岩指的日後,自然是等他舉業有成之後。
前生他當了官就沒怎麼缺過錢,並非貪汙受賄,而是通過恩師介紹的人脈,入股了海運生意。
“我記得你說過,你願海晏河清,時和歲豐。”莊思宜淺淺地笑了下,“我當時說,我會幫你。如今能救助百姓,就是在幫你了,哪裡需要你還?”
程岩一怔,良久,他真誠地說:“思宜,謝謝你。”
莊思宜表情微驚,隨即笑容漸擴,“我很快就回來。”
莊思宜來去匆匆,程岩又陷入緊張的忙碌。
下午,有衙差來通知,說專給病患和醫者所居的房子都已打掃好了,一應前期準備也已到位。
程岩跟著去看了看,那是兩座背靠雞冠山的宅子,原本已廢棄多時,如今倒煥然一新。
病患所住的宅子大一些,其中所有器具都已用烈酒擦洗,床單被褥等則用滾水洗過,院裡植種了四時長青的綠植,房中也擺了不少盆栽。
偶有人穿行其中,他們大多身著白褂,口鼻處蒙著塊方方正正的白布,那是一種在後世被稱為“口罩”的東西。
這些,當然都源自於程岩的建議。
他心下滿意,又去另一間宅子看了眼。
這間宅子小了一半,隻容醫者居住,院裡特意搭了個澡棚,後院與先前的大宅相連,並挖著數個深坑,專用於燒埋病人的衣物、糞便。
“可以了。”程岩對跟來的衙差點點頭,“現在就將病人都接過來吧。”
眾人分頭行動,程岩也回到了程家。
當他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程鬆出來時,程家人都追在後頭,李氏哭道:“大郎,你就不能讓三郎待在家裡頭嗎?你真要剜娘的心嗎?”
就連程金花都鼓著勇氣說了句,“就、就是啊,三郎還那麼小。”
程岩抿了抿唇,儘量放柔語氣,“這都是縣尊大人的命令,非我能決定的,你們放心,我會照顧三郎。”
林氏急道:“你咋照顧?你一個男子,還能有我們照顧得好嗎?而且你也進不去呀!”
程岩難得溫和地看了林氏一眼,對方能說出這番話,可見心裡頭並沒有想將三郎趕走的意思,林氏再不討喜,終究是將程家當做了她的家。
“二叔母,我說會照顧三郎,當然是近身照顧。”程岩心一橫,也不打算再瞞,“這次照顧病患,我也會去。”
“啥意思?”李氏一懵,她可是聽說照顧病人的郎中都要住在那兩座宅子裡,不能離開,而且時時與病人接觸,其危險性自不必提。
程岩安撫一笑,“我與衙門裡的人相熟,又懂些救治的辦法,縣尊大人才同意我去。何況有我在,三郎也不至於沒有依靠。”
李氏胸口一窒,伏在程柱肩頭說不出半句話,程老太太則抹著淚道:“三郎已經病了,若大郎你再……你還要不要我們活啊?!”
程岩:“你們放心,如今被傳染的都是老人與孩童,青壯年都無事……”
“那我也去!”
二郎程仲竟往前跨了一步,他自那一樁烏龍婚事後就沒什麼精神,如今倒是願意站出來了。
林氏臉色一變,扯著他道:“你說啥呢?彆瞎說!”
程仲不為所動,認真地看著林氏,“娘,三郎也是我的弟弟。”
程岩心下感激,但還是勸道:“二郎,我和三郎不在,家裡就剩下你一個小輩,你不能走。何況,縣尊大人也不會同意的。”
聽程岩不讓程仲去,林氏倒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大郎啊,要不你再跟縣尊大人求求情……”
程岩搖搖頭,微微垂眸,“除了三郎,我夫子還在裡頭呢,我必須去。”
說罷,他單膝撩袍,跪在地上,朝著家人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