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裡住進了十餘個病人, 還有些人來自跟清溪村隔了兩個村遠的山枝村,倒不是趙縣令舍不得再整理幾座宅子,而是時間緊迫, 隻有先緊著一處。
程岩不懂醫術, 進來後也隻能幫著搭把手, 倒是不需要他真做什麼。
其實趙縣令許他來, 已是格外照顧了。
這些天,海夫子病情雖未好轉, 但也沒再加重。
反而是程鬆, 時醒時暈, 時燒時退,程岩真擔心三郎把腦子給燒壞了。
這會兒,程鬆剛醒來, 迷迷瞪瞪地盯著房頂。
程岩見他眼睛發直, 心中一緊, “三郎?”
程鬆愣愣轉頭,認出麵前用白布遮著大半張臉的人正是大哥,啞聲道:“哥哥, 我們在哪裡?”
程岩暗自鬆了口氣, “這是村西一座宅子, 以前我帶你去山上玩,每次都會路過它, 還記得嗎?”
程鬆點點頭, 很聰明地猜到自己為何不在家中, “是不是因為三郎病了?要住進來治病?”
程岩摸摸他腦袋,“對,放心,哥哥會陪著你。”
程鬆倒是不哭不鬨,視線轉向另一邊,那裡也睡著個小孩。
“哥哥,他也病了嗎?”
如今病人還不算多,每間屋子根據病情緩急隻分配了兩三個人。
程岩:“對,他也病了,但和三郎一樣,你們都會好起來的。”
程鬆安靜了會兒,軟軟道:“哥哥,我會乖乖治病,早點好起來,你彆擔心。”
程岩表情一繃,強忍住心中難受,隔著“口罩”親了親程鬆的額頭,“三郎真乖。”
門外,正準備來瞧瞧病人的張老爺看見這幕,眼中泛出一絲柔軟,最終長歎一口氣。
沒兩天,蘇省巡撫安排的六七位郎中到了,他們都是從南江府諸多醫館抽調而來的。當眾人進入大宅,見到宅子裡的布置,還有宅中人新奇的穿戴,都感覺訝異。
帶他們來的是一位南江府同知,他道:“你們這是何意啊?”
陪同在側的趙縣令簡單解釋了下,聽得許多郎中都連連點頭,那同知不免高看了趙縣令一眼,當即讚他心思巧妙。
趙縣令也不居功,將程岩叫了過來,說這些辦法都是程岩的建議。
同知一愣,總覺得眼前的少年有些眼熟,半晌,他遲疑道:“你是不是……鶴山書院的學生?”
程岩嘴角一抽,這不就是上回書閣大火後,來他床前吟詩的那位官老爺嗎?
他躬身一拜,“學生程岩,見過大人。”
同知當即眼睛就放光了,他當年作詩,本就是被程岩的“精神”所感動,如今見對方還有這等本事,更是十分欣賞,連說了幾個“好”字。
但這會兒明顯不是敘舊的時候,他讓程岩跟在身側,便跟趙縣令談起了正事。
這兩天,大宅中又送來了四人,但由於發現得早,病情並不算嚴重。不過從數量來看,疫情正在急速惡化,之後幾天,或許會有更多人被送進來。
而同知一番話也印證了程岩的猜測,原來冬瘟已不止在武寧縣,蘇省另有七縣都陸續發現了染病者。
“你趕緊整理一套防治措施,不僅其他府、縣要用,東省也能用得上。”同知嚴肅道:“蘇省疫情已上報朝廷,皇上極為重視,已派了太醫院的人來。”
他稍稍一頓,“東省那邊的情況你也知道,若我們稍有差池,隻怕……”
趙縣令忙點頭應是,儘管同知沒有講得很明白,但就連程岩都清楚,東省疫情已徹底爆發,好幾位官員相繼被懲處,就連東省巡撫何碧嵐的腦袋如今也懸在了脖子上。
但程岩並不同情那些人,蓋因疫情早在一個多月前就有征兆,可東省的官員竟敢隱瞞不報,還欺騙百姓,說此病隻是普通風寒,根本不嚴重。
此次冬瘟說是天降災難也行,但更因為人事不修!
當天,新來的郎中們迅速投入救治,儘管他們大多醫術不俗,可時疫又豈是輕易能治好的?
之後兩日,大宅中果然又送來六七名患者,眼見形勢愈發嚴峻,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可噩夢還未結束,等莊思宜帶著大批藥材和幾位郎中來到清溪村,程岩才知道,時疫已傳到了南江府,而且患病者是一位青年!
從蘇省疫病被發現到如今,患病的都是老人和幼童,青年還屬首例,這也意味著疫情的形勢正加速惡化。
“那人此前去過銅陵縣,與銅陵縣發現的一位患者有過接觸。他回去後感覺身子有些不適,但又不敢上報,家裡人也幫著隱瞞,結果沒兩天,全家七口半數被傳染。”莊思宜語氣沉沉,顯然很是不滿。
“他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也不把旁人的命當回事嗎?”程岩很氣憤,“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敢抱有僥幸!”
莊思宜:“他們全家已被控製,包括期間接觸過的人都已被隔離,好在他患病後因為心虛,家人也不太敢外出走動。”
程岩歎了口氣,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他道:“你是怎麼跟縣尊大人說的,他竟許你進來?”
莊思宜:“我給他帶了那麼多藥材,又請了三位郎中來,這點兒要求算什麼?”
如今疫情緊張,儘管有巡撫大人的命令,不少郎中還是視武寧縣為虎穴,不敢輕易涉足。而之前被派遣來的七八位郎中,已經調派了五人趕往其他受波及的府縣。簡而言之,武寧縣人手十分緊缺。
程岩抿了抿唇,“那你來,你家人……”
莊思宜笑了下,“除了我曾祖父,還有誰會在乎我?而我曾祖父你也知道,但凡對莊家有利的事,他又怎會阻止?”
程岩:“真要能安安生生地熬過疫情才是利,若是……”
莊思宜無所謂道:“反正我人都進來了,還能回去不成?留你一人在這裡,我又如何放心?”
程岩默默看了他半晌,微微一笑,心中難得有幾分輕鬆。
可惜,時疫之下,這份輕鬆也維持不了多久。
初八,大宅中抬出了第一具屍體,對方是位老人,家就住在清溪村,程岩在家時偶爾也能見著。
老人很和善,時不時會給村子裡的小孩子發果子或糖吃,見了程岩也總笑眯眯的,尤其在程岩考中案首之後,簡直要把他吹上天。
原本身邊一個活生生的人,卻在某個深夜裡被疫病奪走了性命……
程岩坐在三郎床前,聽著大宅外死者家人的哭嚎,用力握住弟弟的手。
而老人隻是開始,接下來很多天,幾乎每天都有屍體被送出大宅。
此時大宅內已有六十多個病患,不論青年壯年、老人孩童或是婦人都在其中,死亡的陰影盤踞頭頂,不知下一個會輪到誰?
更讓人絕望的是,有兩位郎中也身染時疫,其中一位正是張家老爺子!
但即便再艱難,大家也要熬下去。
兩座宅子仿若與世隔絕,宅門中的所有人都在絕望中尋求希望,在黑暗中等待黎明。
大年十五這天,村中許多人家都鼓起勇氣送來了吃食,食物堆在兩座宅門口,幾乎將大門堵了個徹底。
百姓們愚昧又睿智,平時他們不敢靠近宅子,但心中卻很明白,正因為宅中某些人的一片仁心,才換來他們此刻的安定。
晚上,莊思宜剛沐浴完,擦著半濕的長發走入房中。
由於照顧病患很容易被傳染,小宅裡也是二人一居,先頭程岩和另個郎中住一塊兒,等莊思宜來了,後者就請那位郎中換了房。
屋裡燒著火炭,倒是不冷,莊思宜剛坐下,就見程岩從門外進來,手裡端著個瓷碗。
“你餓了?”莊思宜挑眉問。
程岩沒作聲,走到他麵前時將碗一遞,“一碗長壽麵,願你吉樂安康。”
莊思宜呆了呆,其實他並沒有忘記這天是自己生辰,隻是見程岩每天忙裡忙外,便刻意沒說,以免對方分神。
沒想到,阿岩竟記得。
他接過碗筷,低頭瞅著熱騰騰的一碗麵,又抬頭看著燈火下的程岩,最終愉悅地笑了,“謝謝。”
程岩也跟著笑起來,“今年沒辦法好好過,等明年,我再為你好生慶祝。”
莊思宜:“說好了。”
程岩點了點頭,“決不食言。”
莊思宜生辰後的第二天,朝廷派來的太醫們終於到了蘇省,其中包括一位院判,兩位禦醫,四位吏目,共七人。
他們先到了南江府,在聽說蘇省已有二百七十餘人染病,死者四十二人後,院判竟驚訝地表示:“怎麼這麼少?”
蘇省巡撫很快黑了臉,院判頓時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忙解釋道:“從蘇省第一例疫病起,到現在已有大半個月,而東省疫情在大半個月後,死者已達數百人。”
巡撫神色稍緩,語氣欣慰,“你們走得急,尚不知武寧縣中有能人,想出了些防治疫病的辦法,很是有效。我已著人整理出來,並發往省內各府縣,包括東省,如今不敢說成功控製疫情,但比預想的情況好了很多。”
此話一出,彆說院判,就連其他幾位太醫都麵露訝然,等問明情形,院判當即表示要先去武寧縣清溪村一趟。
他們緊趕慢趕,終於在次日中午抵達武寧縣,還來不及修整就直接撲往清溪村,然而等他們進入那座大宅,很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地方。
此時新春已來,寒冬未去,風依舊能吹得人哆嗦。但院中草木繁盛,綠蘿滿牆,還有一叢叢不知名的野花怒放,花紅似火,仿若初升之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