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朝廷律例, 鄉試首場考七題, 分彆為四書三道,五經四道,考生選本經作答。
當然,這七道題中又以“兩個第一道”為重中之重。
有書吏舉著貼了試題的木牌來回走動, 程岩快速一掃,見四書第一題為“百姓足,君孰與不足”,而《周易》五經首題則為“垂衣裳而天下治”。
他將幾道考題謄抄在紙上, 又寫上姓名、籍貫、本經等等, 便閉目沉思起來……
巷道中有巡考監察,由於程岩名聲在外, 剛才唱名時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 因此巡考們也不免多關注了幾分。
可半天一晃而過, 程岩卻一動未動。
若換了其他人, 巡考隻會當對方肚子裡沒墨,但見程岩如此, 他們則認為此子果真穩重, 不愧是皇上看中的人才。
對此,程岩並不知道, 他隻是想把題答得更好一些。
院試他故意藏拙, 但鄉試卻不會了。
一來, 鄉試中人才濟濟, 藏拙隻怕會被擠下去;二來, 程岩總要對得起皇上的誇讚,若文章不好,豈不是落了皇帝的麵子?
“偶像包袱”極重的程岩,在冥思苦想兩個時辰後,終於提起了筆。
“民既富於下,君自富於上。”
破題之意很直白,即“如果百姓治富於下,國君當然會治富於上。”
這道四書題出自《論語》,其核心便是“富民”。
當時魯國財政十分困難,魯哀公便問孔子的弟子有若,“如果遇上饑荒,又該怎麼辦呢?”
有若回答:“可以消減田稅,隻抽百姓一分稅。”
魯哀公很不解,魯國現在隻抽兩分稅都不夠用,若再減少一分,還不得窮死?
有若卻說:“隻要百姓富足了,國家就不會貧窮;反之,如果對百姓征收過甚,必將使國家民不聊生,那您又怎會富有呢?”
此題答起來並不難,但要答得出彩還是要下一番功夫。
首先,你要明白主考官選擇這一題的意義。
程岩琢磨了楊文海的性子,認為其表麵上是讓考生闡述儒家的富民之方,但真正用意無非是想跟土改新政扯上關係,拍一記皇上的馬屁。
因為聖人所說,皇上正在施行。
但你也不能真拍馬屁,畢竟這是一場考試,皇上雖說不年輕了,但還不至於昏聵至此。
你要借聖人之口講出你的主張,並且讓讀卷的人知道,那些美好的前景,皇上正在帶領我們實現。
因此,程岩先是論述了一番“富民”的重要性,又相繼提出了“節愛用人”、“什一而征”、“先足其民”等等觀點,從而推衍出民本、仁政的結論。
由於早已打好腹稿,他寫起來一氣嗬成,揮灑自如,很快便作成一篇。
細細檢查一遍無錯後,程岩沒有急著謄抄草稿,而是看向了後兩道四書題。
後頭兩道都是截搭題,所謂“截搭”便是將句子截斷再行牽搭。比如第一句是“今日,你吃飯了嗎”,第二句是“王兄,準備去哪兒”,截搭起來就可以是“今日準備去哪兒”。
當然了,科舉中的截搭題同樣限定在四書五經的範圍內。
眼前這兩道截搭題,一題選自《中庸》,另一道則選自《孟子》,再加上第一道選自《論語》的題目,這次四書題就隻剩下《大學》未被選中。
程岩一哂,心想果然如此。
其實南江府一直流傳著一個荒誕的說法,稱南江士子考試時隻用鑽研四書中的《論語》、《孟子》、《中庸》,完全可以省略《大學》。
為什麼呢?
因為南江貢院沾《大學》必衰。
建和三年,蘇省鄉試題目為《大學》中的“如切如磋”,那一年貢院失火,燒死考生數人。
建和八年,蘇省鄉試又一次選《大學》為題,那一年有學生離開考場時,不知是精神恍惚還是人多太擠,直接落入龍門旁的水池裡淹死了。
建和十六年,南江貢院不信邪,還挑了《大學》中的句子出了道截搭題,這次更奇葩,考試時突然刮起狂風,而號舍又年久失修,直接被吹塌了好幾間,砸死考生一人,砸傷數人。
很邪門了有沒有?還是“水火土”五行殺人有沒有?
總之從此以後二十多年,南江貢院再也不敢挑戰《大學》了。
程岩略一沉吟,便略過兩道四書題,從而看起了五經首題——垂衣裳而天下治。
此題出於《易·係辭》,原句為“皇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從他今天第一眼看到此題,內心就很亢奮,因為不久前,老師曾出過這道題讓他練筆,又親自指點了他。
以老師的水平,還不足以吊打全場嗎?
若這樣都考不中,他真可以找根木樁一頭撞死,為江南貢院的五行死法再添一“木行”。
這也是程岩為何敢耗費那麼多時間構思四書首題的原因。
雖說有些投機取巧,可老師讓他練筆的初衷本就為了科舉,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於是他提筆就破題——
“即所垂以驗治天下,歸於神化而已。”
不需半個時辰,程岩已作完整篇文章。
他感覺小腹微脹,便取了寫著“出恭入敬”的牌子,示意巡考他想要上茅廁,因為考試時是不能說話的。
考場的茅廁不用多說也能猜到有多惡心,在程岩抱著“慷慨赴死”的心情去茅廁的路上,另一間號舍中的莊思宜正揚了揚眉,嘴角掛著一抹諷笑,玩味地盯著第三道四書義——“魚鼇不可勝食也材木”。
嗬嗬,狗屁不通!
莊思宜自然審出此乃截搭題,原句出自《孟子·梁惠王》:“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
這一題搭得十分牽強,不但為難學生,也顯出主考官的出題水平略次。
尤其上一題就截搭得亂七八糟,已經夠讓莊思宜鄙視了,如今再來一道,簡直就是惡臭。
一般人遇上這種雲裡霧裡的題目會怎麼辦呢?許多人會直接放棄,等寫完其他題再來拚湊,或是直接空著。
但莊思宜不,他麵對這樣故作高深,實則不知所雲的題目,便選擇了一種看似很有道理,但實際上隻是一堆辭藻華麗的廢話來應對,最終作出一篇“皇皇大文”。
寫完,莊思宜還通讀一遍,心中冷笑三聲,反正他前兩題答得很認真,這一道題縱然出格,也無傷大雅。
何況,他的文采多麼斐然啊!自戀者如是想到。
整個白天,考生們或奮筆疾書,或冥思苦想,或神情抑鬱。
到了晚上,號舍中都點上了燈,程岩一天完成了三道題,而且有兩道最重要的題,心情很是放鬆,早早就躺著睡覺了。
他想要睡出個好精神,明日再戰。
願望雖然美好,可要想在這種環境下安然入睡實在強人所難。
程岩整個人縮在一塊兒,心裡頭想著些亂七八糟的事,也不知等了多久,終於進入夢鄉……
一考三天,每個人走出考場都腿腳發軟,程岩和莊思宜皆不想說話,萎靡地爬上馬車。
次日一早,又要入考場。
程岩剛從房裡出來,莊思宜就湊上來抱了他一下,而後快速鬆開,“生辰吉樂,沒辦法為你賀生,就這樣意思意思吧。”
程岩忍不住樂,“是不是有點敷衍啊?”
莊思宜:“不然呢?還要將你抱上馬車不成?”
程岩:“……不了。”
由於第一場程岩考得很滿意,第二場他就隨便發揮了,隻要不敷衍、不出格便成。
至於第三場考經史時務策五道,程岩還是撿著首題認真作答,之後幾題則中規中矩地應付了事。
如此一連考到八月十七,程岩從貢院出來的瞬間幾乎就要喜極而泣,經過端禮門時,他還與胡曦嵐打了個照麵,對方和平時一樣翩翩風雅,隻是走路的步子明顯有些蹣跚。
兩人隔著人群相視一笑,就見視線中突然多了張討厭的臉。
謝林也衝著程岩笑,隻是笑意有些耐人尋味,說快意也好,說不屑也行,反正讓程岩觀感不太好。
一旁的莊思宜也注意到了謝林,一眼橫掃過去,嚇得對方忙低下頭,提著考籃匆匆走了。
等上了馬車,程岩重重吐出口氣,“終於考完了!”
“是啊,考完了。”莊思宜靠著車壁,背後塞了個軟墊,“剛還見有人被抬出來,這哪裡是考試,簡直是索命。”
程岩心有戚戚,可也算徹底輕鬆了。
考生一輕鬆,就輪到考官們忙碌了。
子時,貢院公堂東西列房中燈火通明。
第三場的試卷已全數折登彌封,糊名編號,彌封官正準備將卷子轉交給謄錄所。
謄錄所,顧名思義重在“謄錄”二字。
考生們用墨筆答完的卷子被稱為“墨卷”,但為了嚴防舞弊,謄錄官們會用朱筆將所有墨卷重新謄錄,錄好的卷子則被稱作“朱卷”。
待謄錄結束後,朱卷還要交由對讀所校對,待確準無誤方可蓋章,並將原卷封存,交由收掌所收藏。
以上,便是科場外簾官的職責,至於內簾官則大都隻負責閱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