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趕緊將莊思宜扶起,紛紛承諾會想辦法為程岩奔。
胡曦嵐見莊思宜冷靜了些,心裡鬆了口氣,道:“你放心,程兄天恩在身,不會有事的。”
“嗯。”莊思宜微一頷首,甚至還淡淡笑了下。
但沒人知道,那種仿若螻蟻般的無助感再次將他吞沒,像暴烈的狂獸撕扯著他,啃噬著他,讓他對權力的野望愈發膨脹。這一刻,莊思宜渾身的骨骼和血液都在叫囂——他想要獲得地位,想要站得更高,想要天下人都仰望他、畏懼他、不敢抗拒他!
他還想,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就在莊思宜黑化升級的過程中,程岩已被關進大獄。
雖說是請他回來問話的,但總不可能是去布政使司閒聊吧?上麵能給他安排個相對乾淨清淨的牢房已是格外開恩了。
可再乾淨也是牢房,臭蟲鼠蟻,樣樣俱全。
但作為一個連刑部天牢都待過的“老油條”,程岩表現得一派從容,讓前來問話的幾位官員都有些意外。
幾番問詢過後,程岩才得知周正德與馮春陽並沒有出賣他,哪怕前者已“招認”自己賄考,可從始至終沒提他半個字。
而他之所以會被抓,一來,是謝林說楊文海宴請的初衷就是為了程岩,此事又得到了楊家老二楊耀祖的佐證;二來,謝林稱程岩雖未赴宴,但與武寧縣幾位赴宴考生私交甚密,其中就包括已認罪的周正德。
以上兩點若換了彆人,足以被當做重點懷疑對象,但程岩本就是舞弊的受害者,且被皇上褒獎過,官員們這才稍微客氣了些。
但客氣有啥用,還不是不放他出去!
等問話的人都走了,程岩獨自坐在一堆枯草上,思忖著怎樣才能脫困?彆看他現在還算安全,難保某天大火不會燒到他身上。
想著想著,程岩莫名就想到了臨考前那一卦——八月有凶。
當時他沒怎麼放心上,如今看來,竟是多了幾分深意。
時機正好、抓住機遇、從長計議、否極泰來……
卦象所示的幾個關鍵詞被程岩反複琢磨,他心中所求乃是阻止“南北榜案”,難道,時機便是指此次舞弊案?
程岩想了大半個晚上,終於理出點頭緒,不過首先,他要洗乾淨身上的嫌疑。
對此,程言倒有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但也未嘗不可一試。
“來人啊!有沒有人?”
程岩高聲喊道,讓半昏半睡的獄卒一個激靈地醒來,當即就想發火。可一見吵嚷的是程岩,獄卒強行收斂了幾分脾氣,“程亞元有何事?”
“我需要筆墨紙硯。”
獄卒眉頭一皺,“莫非亞元要認罪不成?”
程岩微笑,就是不說話。
“嘖。”那獄卒事前被人交代過要對程岩態度好點兒,便道:“且等著。”
片刻後,程岩的需求得到滿足。
他慢悠悠地研好了墨,又以枯草堆充作書案,緩緩提筆。
昏黃的燈火照出飄散的浮塵,程岩呼吸著牢獄中的酸腐黴氣,靜靜凝視著一張潔白無垢的紙,然後,落下一丿。
他想讓天下人都聽到他的委屈,不止是他,還有諸多蒙冤的士子。
他想要,借大賢之筆!
“餘囚獄中,坐一石室。”
那獄卒恰好讀了些書,自認是個有文化的吏員,他虛眼瞧著……每個字他都認得,但還是搞不懂程岩到底想寫什麼?
不過程岩一手字的確寫得好,獄卒便繼續看了下去,可越看就越不滿——程岩竟將他在牢中的處境寫了出來!什麼惡臭啊穢氣啊,這是想乾嘛?賣慘嗎?
直到程岩筆鋒一轉,“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作正氣歌一首。”
寫完這一句,程岩放下筆,整了整衣冠,還理了理散亂的長發。
而後他再次拿起筆,凝神靜心——
橫、橫、丿、乀。
——天。
天,人之頂,至高無上。
地,人之底,生養萬物。
——天地。
“天地有正氣!”
很簡單的五個字,獄卒當然識得。但不知為何,他見了這些字,心中莫名一凜,仿若聖人之音回響耳畔。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
這股浩然之氣在下表現為山川河嶽,在上則為日月星辰。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
……
一個個先賢的事跡躍然紙上,他們用正氣書寫人間,亙古不滅。
“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
“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
“三綱實係命,道義為之根。”
……
浩然之氣充塞寰宇,磅礴凜然留存萬古。
當它貫衝日月之時,活著或是死去又有什麼可計較呢?
蒼茫大地,是靠它才得以挺立,浩浩天宇,也是靠它才讓人敬畏。
三綱以此為延續,道義以此為根本!
程岩沉默地寫著,期間無一處停頓,哪怕不少典故和語句與他現在的情形不符,需要他修改斟酌,其筆勢依舊如水銀瀉地,酣暢淋漓。
他越寫越快,越寫越專注,很多句子無需多想,便自然而然化作他需要的言語。
越寫,他就越覺得身體輕盈,周圍的汙濁之氣似乎聞不到了,昏暗的牢房似乎也變得明亮。
“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最後一字,落成。
握筆的手突然一鬆,筆杆摔在乾草堆上,灑下點點墨跡。
程岩怔怔望著滿篇字跡,竟心生恍惚,忍不住掉下淚來。
此文並非他作,而是他借了宅男記憶,寫出了這篇不存於本世界的《正氣歌》。比起原作,他改過的文章自然不如,但卻更符合他的境遇,而那文字中的浩然正氣太過強烈,根本無損分毫!
寫完這一篇文章,程岩隻覺得渾身骨血仿佛被淬煉一般,讓他勇氣倍增,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緩緩抬頭,卻見牢前已不止獄卒一人,還站著一位官員,正是布政使高廣著。
說來也巧,高廣著原本想來一次夜審,因為夜裡是人心最為脆弱的時候,但他一入牢中,就見獄卒傻乎乎地站在牢前,而程岩正在奮筆疾書。
於是他瞧瞧靠近,然等他看清程岩所寫時,就再也挪不開眼。
那一行行字,仿佛聖人之音,讓他僅僅是看著就有敬拜的衝動,也讓他對眼前年少的書生肅然起敬。
高廣著隻覺得血脈僨張,胸口好似有什麼要衝出來,他抖了抖唇,“你……”
程岩原本想等莊思宜來探望他時將文章傳出去,但此刻見了高廣著,他當即改變了主意。
“大人,此文章並非學生所作。”
高廣著:“啊?”
程岩衝高廣著拜了拜,“學生昨夜入夢,見一年約不惑的中年書生,他自稱浮休道人,說……”
“說什麼?”高廣著眉頭一皺,催促道。
“他說:‘汝等冤枉,吾悉知之,天地共知。故贈汝一篇《正氣歌》,還證乾坤朗朗,青天蒼蒼!’”程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怕忘了,所以趕緊抄錄下來。”
“……”
怕不是在逗我?高廣著想。
但普天之下,誰又能拿出這樣一篇文章來逗他?
想來想去,在“聖人入夢指點”和“程岩一夜書成足以流傳萬載的驚世文章”之間,他覺得還是前者比較靠譜,蓋因這篇文章,絕對不是程岩這般年紀和閱曆的人能寫出來的。
但不管怎麼說,他受了《正氣歌》的感染,頓覺程岩比白蓮花還要白……不對,還要高潔無垢,又怎會參與舞弊呢?(接作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