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南江府西街很安靜, 直到馬蹄輕響劃破靜謐。
“阿岩, 你還在想魏渺的事?”馬車上, 莊思宜見程岩心事重重, 忍不住問道。
兩人剛剛從鹿鳴宴上回來,見了諸位考官, 又欣賞了魁星舞,作為亞魁, 程岩不免被多敬了幾杯酒。
他雙頰醺紅,麵上卻不帶喜色, 反而憂慮道:“思宜,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莊思宜頓了頓, 竟叫車夫改道布政使司。
程岩一驚, “這麼晚了, 不必了吧?”
莊思宜:“去看看,看了就放心了,否則今夜你彆想睡了。”
程岩想想也是, 點了點頭。
等馬車停在龍虎榜前, 街上已無人影,他們也無從得知不久前有個落第的秀才, 在這裡站了很久。
莊思宜:“外頭風冷,你喝多了酒不易吹風,在車上等我, 我去去就來。”
見他要下車, 程岩忙道:“沒事, 一塊兒去,不然我心裡老惦記。”
兩人互相攙扶著下了馬車,風一吹,頓時讓程岩清醒不少。
車夫為他們提著燈,兩人雙雙看向了魏渺的卷子。片刻後,程岩渾身發冷,莊思宜也表情凝重,他們對視一眼,久久不言。
“怎麼辦?”半晌,莊思宜問道。
程岩搖搖頭,“我得想想,好好想想……”
然而不等程岩想出頭緒,當天夜裡,一位書生攜帶謄抄下來的解元卷與亞元卷,找到了巡察禦史府上。
次日清早,書生又帶著一紙狀書跪在了布政使司門口,狀告今科主考楊文海與解元魏渺“交通關節”,實乃舞弊。
布政使司的官員本不想理會,但卻在人群中見到了巡察禦史那張討人嫌的老臉,隻得擠出笑臉拿了狀子。
彆看巡察禦史官職不高,但卻有聞風上奏和給直接皇上打小報告的權利,就算是一省巡撫或布政使也不敢輕易得罪。
何況當今聖上極為重視科舉,若是知道他們對考生的上告不聞不問……嗬嗬,怕是要涼。
儘管滿心不願,布政使高廣著還是親自看了狀子,在見到狀上羅列的種種證據,又特意找來解元和亞元的卷子比對後,高廣著冷汗直下。
他原本隻當是落第考生心有不甘血口噴人,這下也不敢輕忽了,趕緊叫人將幾位休沐在家的考官給找回來。
在盤問過諸位考官後,高廣著得知當日選定解元時,副主考官以及幾位同考官都提出了異議,但楊文海堅持己見,其他人也沒有辦法。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叫謝林的考生文章不好,原本早早被黜落,是楊文海行使了複核特權,從落卷中挑中了對方。
高廣著著人找出謝林的卷子,上頭竟也有“丕休哉”三字!
到了這時候,高廣著再不敢抱有半點僥幸,縱然有萬分之一的巧合,他也必須將此事上告。
高廣著萬萬沒想到,那個在他跟前裝了多年老實人的楊文海,居然如此大膽!
他心裡又氣又恨,一旦舞弊落實,身為布政使他一樣要背鍋!
因此,不管楊文海如何狡辯,高廣著直接下令將其鎖拿,並立刻找上巡撫劉文洲,兩人一道往京城遞了折子。
與此同時,蘇省巡察禦史的折子也快馬加鞭地送了出去。
很快,甲午科蘇省秋闈涉嫌舞弊的消息不脛而走,舉城嘩然。
南江府碼頭。
一艘客船上,謝林背著行囊擠在船客中。
“謝兄,你這是要回鄉了?”
猝不及防的一聲招呼,差點兒沒把謝林嚇尿,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位同場的考生,便強笑著點點頭。
“謝兄今次高中,為何不在南江府多玩幾日?”那考生雖聽說了科場舞弊的事,可隻知道跟楊文海與魏渺有關,他本想留下來等結果,偏家中娘子生產了,這才著急回去。
謝林磕磕絆絆道:“我、我許久未見家人,甚是思念……”
“也是,咱們常年在外,難得歸家。”那考生壓低了聲音,“謝兄,你聽說魏渺那事兒了嗎?”
“我、我有點暈船,先去船艙了。”
“哦好,我見你臉色確實不好……”
謝林都不等對方把話說完,就跟被鬼攆似的逃了。
他將艙門一關,默默站了會兒,而後狠起一腳踹向床腿,疼得他慘叫一聲,單腿跳著坐在床沿。
就在這時,船突然一個搖晃,謝林差點兒摔撲。
隻聽船外有人高聲道:“停船!我們乃布政使司衙門,要找一個叫謝林的舉子回去問話!”
謝林眼神驚恐,麵如死灰,最終軟成一灘泥滑下了床……
沒幾日,來自蘇省的幾道折子陸續抵京,皇上極為震怒,朝中物議沸騰。
出人意料的是,皇上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讓蘇省官員自己審,而是下旨著刑部與都察院即刻趕赴蘇省同審此案,要求務必查清真相,不放過任何有關之人!
而在京城官員來南江府的路上,劉文洲和高廣著已接到旨意,當即將此次秋闈考官全數投入大獄,並封鎖全城,不放任何一個考生離開南江府,就連提前回鄉的考生也全數被抓了回來。
解元魏渺、舉子謝林,還有鄉試前所有去拜見過楊文海的考生均被拘押,其餘考生也被反複帶走問話。
整個南江府人心惶惶,就連普通百姓都不太敢出門。
程岩和莊思宜當然也不例外,短短幾日,兩人被傳走四五次,每次審問者都不同,問的問題雖然相似卻刻意倒亂了順序,過程中則一直有書吏記錄。
兩人在得知舞弊事發後就有了心理準備,回話非常謹慎,因為稍有差錯就會被直接鎖拿。據說很多考生由於太過緊張,說話顛三倒四,明明什麼都沒乾還是被扔進了牢房。
緊張的氛圍一直延續到京城官員來到南江府,他們這些嫌疑不大的考生才總算能喘口氣。
“聽說楊大人和魏渺咬死不認,楊大人還說要親自麵見皇上申述,我印象中他一直是個清廉的官,會不會有什麼誤會?”
一間茶社的雅間內,鶴山書院們的學生們聚在一處,有人就此問道。
李敬不屑地冷哼,他之前就覺得謝林能中很蹊蹺,懷疑考官眼瞎,如今看來……“那你說說,為何謝林那等文章都能中,我可聽說,他的文章裡也有那三個字。”
前頭的人一頓,又歎了口氣,“真不知這樣有何意思?科舉是朝廷取仕的根本,被他們當成什麼了?那魏渺的卷子我也看了,文采出眾,筆力深刻,乾嘛想不通要作弊?”
“想拿解元唄,我聽說他本就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子,當年院試隻輸一個名次錯失了小三元,一直很不甘心,這回,多半是想要多一重把握。”一人諷刺道:“如果沒有那劉書生狀告,他豈不就得償所願?”
眾人麵露憤慨之際,莊思宜和胡曦嵐推門而入,前者嚴肅道:“阿岩,打聽到了,馮春陽進去後沒受什麼罪,反而是周正德……他招認了。”
“什麼?!”程岩大驚:“難道周兄他也寫了那幾個字?”
“非也。”胡曦嵐微微搖頭,“隻是他一入獄中就被多名獄卒圍毆,後來又受了嚴刑逼供,扛不住便承認自己賄考。”
程岩瞬間想明白了,周正德和馮春陽考前雖然同赴了楊文海的宴請,但馮春陽此次秋闈落第,反逃過一劫,而周正德卻是鄉試第八十七名,哪怕卷子上找不出什麼疑問,也被視作有大嫌疑者。
畢竟上頭說了,誰知道“關節”是不是隻有一處?
他心中很不好受,因為他知道這兩位同窗是無辜的,但普通書生又如何抗得住刑訊手段?也不知像周正德這般被屈打成招的考生有多少?
更讓程岩擔心的是,如今這把火燒得太旺,再燒下去,事態將不可控製……
另外,還有一件事也讓程岩頗為不安。他曾經給了周正德和馮春陽一點提示,若兩人撐不住供他出來,叫人知道他早知其中“關節”,就憑眼下“寧可錯殺一百”的架勢,說不定他就要倒黴。
可當時,他又怎能算到今天的局麵?
“聽說這回刑部來的那位大人非常嚴酷,不知皇上為何點他?”
“是啊,就連去年末抓到的那個幽國細作也經不起他的刑手段,何況是咱們這些文弱書生?”
“這麼看來楊文海和魏渺都是硬骨頭啊……”一人話鋒忽轉,“不過皇上為何會讓刑部和都察院來查?就連八年前那次荒唐的舞弊案,皇上也先讓湘省自查的。”
建和三十年秋闈,湘省鄉試的正、副主考官收受賄賂,所取中者乃是由賄金多寡排列名次。事發後,很多人不敢相信這兩位高官居然敢如此簡單粗暴地蒙騙皇上,蒙騙朝廷,但最後查出來情況屬實,他倆還真就膽大包天地把天下人都當做了傻子!
胡曦嵐沉默片刻,“據說前些日子,皇上盛怒之下曾說南方的科舉取士已讓他不敢信任了……”
程岩聽到此處心念一動,正想說話,突然雅間的門就被推開了。
門外站著六七位官差,其中一人高聲道:“誰是程岩?!”
程岩心中一沉,莫非他真被供出來了?
莊思宜見來者不善,頓時緊張起來,“你們要做什麼?!”
其他人也看出不對勁,如此風聲鶴唳之時,他們找程岩作甚?於是紛紛起身擋在了程岩身前。
那官差懵逼,我啥都沒乾呢?你們是要做啥?但想著上頭要求對程岩態度好點兒,他急忙解釋,“諸位勿驚,我們隻是請程亞元回去問話。”
“問什麼話?”莊思宜怒道:“阿岩從來了南江府就一直住在莊府,時時與我一處,有話你們來問我!”
“思宜。”程岩從人群中站了出來,他知道今天務必要走這一趟,便道:“徹查此案乃是皇上下的旨意,他們隻是聽令行事。”
說罷,他又對那位官差道:“我就是程岩,我跟你們走。”
那官差見程岩如此上道,態度更好了些,也不來押他,就守在他兩側與他一塊兒出了雅間。
莊思宜本想要攔,卻被胡曦嵐拉住,後者歎了口氣,“程兄說的對,皇命為尊,官差也是聽布政使司的命令,我們阻止不了的。”
一句話就像一盆冰水,將莊思宜衝上頭的熱血迅速冰凍,他蒼白著臉沉默了一瞬,“我知道了,我會回家請曾祖父幫忙。”
說完,他轉身朝眾人拜下,“也請諸位儘可能地幫阿岩一把,莊某感激不儘。”
其他人一怔,他們還是頭回見到莊家這位少爺如此低聲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