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領手中劍脫鞘數寸,雖未徹底拔出,但威脅已不言而喻,他陰狠地盯著眾人,“王法?我們乃天子親衛,我們所執行的就是王法!”
程岩大怒,但又一次被莊思宜搶了話頭,“大人,您的意思……是說皇上下旨令你們肆意抓捕學生的嗎?”
頭領麵色微變,並不敢直接應承。
他們雖直屬於皇上,但身在官場也要受官場規則束縛,麵對閣老的要求,隻要無損皇上和麒麟衛的利益,他們都不會拒絕。
原本這回受仇閣老的囑托,他還想著隻是抓幾個沒背景的學生,能有什麼難的?哪知竟如此麻煩!
他的遲疑讓許多學生看出端倪,頓時一片嘩然,眾人情緒也愈發激動。
推擠中,一名麒麟衛不慎被撞倒,防線有了破口,所有學生一擁而出,竟反過來將麒麟衛團團圍住!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所有麒麟衛都拔出長劍,慘白的劍光反射出學生們驚怒的臉。
那頭領瞋目切齒,顯然已怒極,他劍指眾人大吼:“大膽!你們敢違逆聖意?是想要造反嗎?”
哪知林昭竟是個不怕死的,他掙紮道:“聖意?我看分明是仇閣老挾私報複,你們麒麟衛假傳聖意才是!大人,你敢對天起誓,是皇上派你們來的嗎?”
“對!你們敢嗎?”
“將仇閣老的意思當做聖意,究竟是誰想造反?!”
學生們被熱血驅散了恐懼,他們步步緊逼,麒麟衛卻隻能後退。
並非麒麟衛害怕學生,而是他們師出無名,不想、也不敢真對這些沒有參與鬨事的學生動手,一旦激起對方的激烈反抗,很可能釀成大禍,皇上非得剝了他們的皮!
頭領心裡已盤算著如何能全身而退,但他並不想輕易低頭,於是又一次恐嚇道:“誰再敢往前,彆怪我的劍不長眼睛!”
哪知林昭忽然從擒住他的麒麟衛手中掙脫,直接衝到頭領跟前,大吼道:“你來啊!”
他手指胸口,“我林某無事不可對人言,哪怕是見了皇上,我依然坦坦蕩蕩!就算今天血濺當場,你們也休想潑我臟水,休想辱我清白!”
“放肆!”頭領暴怒,額頭青筋直跳。他的劍尖轉向林昭,後者卻渾然不懼,濃眉高挑,雙眼圓睜,抻著脖子瞪他。
頭領麵子上過不去,一劍就刺,他並非真要刺傷林昭,隻是想逼退對方,手中其實留有餘力。哪知人群中突然躥來一人,擋在了林昭身前,頭領收勢不急,隻聽劍刃入肉之聲,那人肩上竟被刺出個窟窿!
“阮兄!!!”
林昭扶住阮小南,驚慌地喊道。
頭領見誤傷了學生,忙亂地抽回劍,鮮血從阮小南的傷口飛濺開來,染紅了眾人的眼睛。
不知是誰吼了句“殺人了”,學生們腦子一熱,蜂擁撲了上去,直接跟麒麟衛乾起來!
不過短短片刻,客棧前已混亂不堪。
學生們人多勢眾,加之滿腔怒火想要發泄,麒麟衛卻心有顧忌不敢大開殺戒,雙方竟是戰了個勢均力敵。
程岩和莊思宜艱難地從人群中搶出了林昭和阮小南,前者還處於懵逼狀態,後者捂著傷口,虛弱地冒出句方言,“瓦無係縮頭烏龜……”
程岩:“……”
若非此情此景,他真的想笑。
莊思宜見阮小南傷得不算很嚴重,稍稍鬆了口氣,可望著眼前的混亂,他又擰緊眉頭。
“這樣下去不行,咱們率先對麒麟衛動手,有理也成了沒理。”
麒麟衛乃天子親衛,他們此舉還真有可能被叩上“謀反”的帽子。
程岩也有著同樣的擔心,可如今的情勢已不受控製,某種意義上而言,確實到了萬不得已的境地。
他心一橫,咬牙道:“不能被動等著麒麟衛回去告狀,我們要先下手為強!”
莊思宜瞬間領會了程岩的意思,眸光一寒,“好,就讓皇上聽見我們的聲音!”
是夜,順天府大牢。
張懷野忍著渾身酸痛,和十來個學生盤坐在陰暗的牢房中。
他們這些人剛被抓進來就被獄卒揍了一頓,此時人人帶傷,但都強撐著沒有躺倒。
“張兄,你說上頭會如何處置我們?”一人小聲問道,語氣中顯露出幾分不安。
“怎麼?怕了?”張懷野笑問。
那人微有惱色,正欲反駁,就聽張懷野道:“隻要心中無愧,就該無所畏懼,縱然粉身碎骨又有何懼?”
微光下,他的雙眸閃爍著星亮的光,“就算朝廷不理解、皇上不理解,但百姓會知我們的勤勤之意,會明白誰才是真心為了大安!”
眾人靜默了一瞬,片刻後,一名舉子佯作輕鬆道:“我還是頭一回進牢房,這裡又臟又矮,又濕又暗,真像那首《正氣歌》裡所寫的。”
張懷野輕聲一笑,“餘囚獄中,坐一石室?”
眾人跟著笑起來,卻聽張懷野低低念了下去,“室廣八尺,深可四尋……”
他的聲音微啞,但語調平淡舒緩,宛若催眠,稍稍緩解了眾人的煩亂。
一句一句,漸漸有學生小聲附和,突然,張懷野拔高了聲音,“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吵什麼?!”
一名獄卒提著長杆而來,敲打著獄門,“都給我安分點兒!”
張懷野理也不理,聲音更大,“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
那獄卒勃然大怒,長杆伸入牢門縫隙,猛地抽在張懷野肩上。
張懷野悶哼一聲,口中不停——
“天地有正氣!”
聲音不止來自於他,還來自於牢中其他學生。
獄卒耳中一陣嗡鳴,不知是不是錯覺,他隻覺得牢房都震了震。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一聲聲仿若擂鼓,獄卒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拿著杆子亂抽亂打,“你們這幫酸儒,還想不想出去了?”
可不管他怎麼咆哮著讓眾人閉嘴,回答他的卻是一聲響過一聲的嘶吼。
獄卒氣得直罵娘,儘管他拿“出去”來威脅學生,可他心裡知道這些學生們徹底得罪了仇閣老,已是前程無望、性命堪虞,哪裡還能出去?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顧忌!
獄卒摩拳擦掌,想將張懷野拖出來折磨一番,就當殺雞儆猴了,哪知還不等他叫人來,就有一名獄卒驚慌地衝了進來,“不、不好了!外麵圍了好多學生!”
獄卒一頓,“圍著做甚?”
“喊、喊冤。”
獄卒冷哼一聲,似是不屑,“有多少人?”
“不、不清楚,隻怕有上千人。”
“……”
寂靜過後,是張懷野狂放的笑聲,他強撐著站起來,猛撲到牢門前,雙手抓著門杆,目光興奮而熾熱,好似一團烈火。
張懷野死死瞪著已經傻掉的獄卒,幾乎是歇斯底裡地喊著——
“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
所有學生高聲應和:“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
這一夜,順天府的牢獄中始終回蕩著一首《正氣歌》,反反複複。
這一夜,京城爆發了大規模的學生集會,他們從四麵八方湧聚到順天府,向世人宣告:不論身在牢裡或是牢外,不論來自南方或北方,他們所有學生同心同情,都隻為了同一個主張!
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在曆史的浪潮中,永遠不缺乏讀書人的聲音。
學生們當然不是要造反,他們手持血書,以沉默表達訴求:一是主張停止議和,二是要求釋放學生,三則是呼籲嚴懲國賊!
而學生所指的國賊,自然是指以仇閣老為首的議和黨。
被學生們打成了賣國賊的仇閣老,是從夢中被驚醒的。
當他聽說數千學生帶著血書包圍了順天府,整個人臉色赤白,汗如雨下。
他知道,自己將麵臨人生中的大劫,劫難並非來自那些學生,而是這件事暗藏的壓力與危機。
他的政敵們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主戰一係更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他們會煽風點火,推波助瀾,利用學生們的仇恨和怒火,將他從閣老的位置、從禮部尚書的位置上拉下來!他們想將他打入塵埃,一世不得翻身!
這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戰爭,不是學生死,就是他亡!
“來人!來人!”素來注重儀表的仇閣老衣衫不整地往外衝,抓著仇府的大管事道:“去,快去請京衛、麒麟衛、順天府的人馬通通出動,抓捕學生!”
大管事早已嚇得兩股戰戰,“老爺,可、可咱們叫不動京衛啊。”
“少廢話!京城出了這麼大的事,京衛營還想置身事外?”仇閣老唾沫狂噴,“我馬上進宮麵聖,出了事由我擔著!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