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辦逃得飛快,卻沒注意到陰影處還坐著一人,被無視的方真榮望著空蕩蕩的議事堂,自言自語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娘子在的地方就是歸途,唉……怎麼還不放衙?”
就在府衙裡傳出鬨鬼的風聲時,黃通判和餘通判也趕到了武學附近,兩人還特意回家換了件衣服,此時在某條小巷子裡狹路相逢,表情頗有些魏渺。
黃通判:“餘兄來清查戶籍呢?”
餘通判不冷不熱一笑,“黃兄來巡察水利呢?”
兩人對視半晌,便默契地轉開視線,齊齊躲在巷口跟做賊似的往外張望。可這一看便愣住了——說好的門可羅雀無人問津呢?
隻見武學門口擠滿了人,其中大半還是讀書人。
這裡分明是武學,讀書人才摻和什麼?然那些讀書人專注盯著某處,表情一個更比一個興奮,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年院試發榜了呢!
黃通判皺了皺,直覺不好,他用胳膊肘捅了捅餘通判,“餘兄,你身材清瘦,比我看著像讀書人,不如去打探打探?”
餘通判本想拒絕,可望著黃通判“懷胎六月”般的腹部,也實在說不出讓對方自己去的話,便不甘不願地點點頭。
於是,餘通判從腰間取出把折扇,展開扇子半擋著臉,走到了人群中。
他個子不高,見不到牆上到底帖了些什麼,隻得拉來一書生問,“這位兄台,此處為何如此熱鬨啊?”
那書生轉過臉,麵上興奮之情未褪,“觀兄台的打扮也是讀書人吧?你來得正巧,大夥兒正忙著在牆上提詩呢!方才程大人親口應諾,三日內,隻要作出詩文提於牆麵,就可參加比選,其中最佳十首不但會被刻入演武堂中,作者還能向程大人求教文章!如今院試在即,若得到程大人的親自指點是何等幸事?程大人可是我大安唯一的三元狀元!平日裡多少人想見一麵而不得?如此良機,豈能錯過?”
餘通判一懵,“這是武學,提詩作甚?怎麼又扯上院試了?”
書生:“程大人說了,文武不分家,文能□□,武能定國,武學提詩,自然也是歌詠武人的!”
餘通判愣了片刻,細細捋了捋思路,“兄台的意思是,隻要作一首關於武人的詩提於牆上,經過比選,最終選出十首,就能得到程大人的指點?”
“對!”書生忙點頭,又補充道:“即便落選,程大人也會將爾等詩文彙編成冊,寄給晁大將軍!如今大將軍征戰幽國一年有餘,咱們彆的不能做,至少能為北軍將士們鼓一鼓氣!”
“……陰險!”
書生皺了皺眉,“什麼?”
“沒、沒什麼。”餘通判一個沒忍住說了真心話,程岩竟借自己和晁大將軍的名聲當幌子,來給武學造勢!
餘通判滿心鬱憤地回到巷子裡,和黃通判互相通氣,後者也是一臉不爽,陰陽怪氣道:“任他百般花樣又有何用?彆看那些書生此時積極,不過是為了他的指點或者求一個名聲,提詩而已,又不是真要去武學進學。等這一陣子的熱鬨散去,眾人得償所願後還不是該乾嘛乾嘛?到時候武學照樣沒人捧場,我看他還有什麼招?”
“就是!”餘通判附和完,神情頓時一變,盯著黃通判道:“黃兄可算是坦誠以待了。”
黃通判冷冷一笑,“彼此彼此。”
但很快,兩人就知道程岩的花樣有什麼用了。
此後三天,武學外的人流始終絡繹不絕,不少正在曲州府準備院試的學生們得了消息,紛紛於牆上提詩,一些人為了增加中選幾率,甚至還一連作了好幾首。
等三天一過,百姓們又圍堵在武學外,你說大多人不識字?沒有關係,書生們不都想中選嗎?自然也要付出努力。
每日,武學周圍都有不少書生來為自己的詩作拉票,他們會親自為百姓念讀講解,甚至還會拉踩其餘有力競爭者的詩作,為的就是百姓手中那一張票。
如今牆上所有詩作都被編了號,不可增補,百姓們領到武學發放的空票後,隻要當場填上數字投入彌封箱中便可。
這些天,黃通判隻要走在街上都有萬箭穿心之感——不論上衙放衙,走親訪友,他時時都能聽見關於武學的議論聲,正比如此刻,他趁著休沐日約上友人相聚茶樓,半途中卻被一書生給攔住了。
聽書生的口音並非府城人士,多半是來曲州應試的士子,然對方不知他身份,此時刻意高聲道:“在下觀老爺您必是飽學之士,今日偶得詩作一首,不知老爺可有興趣一觀?”
“沒有。”黃通判冷臉拒絕,孰料那書生理也不理,已兀自吟誦起來,吸引了不少百姓駐足。
待一首五言絕句念完,書生不忘體貼地解釋,“在下這首詩看似在寫美人,實則是以美人來諷刺戰爭的殘酷,我……”
“住嘴!”
黃通判甩袖就走,身後傳來書生不甘的呼聲,“在下編號一百一十一,您若是得空,彆忘了幫在下投一票啊!記住了!三、個、一——”
黃通判心裡直罵娘,後悔今日沒有選擇乘轎,這些讀書人拉票越來越放肆了,前兩日還隻在城北武學附近,如今都跑到城西來了!
他悶頭疾走,隻怕又遇上沒有眼色的攔路書生,好在一直等他走到茶肆門前,都再無人上前打擾。
黃通判剛鬆了口氣,就見一中年男子左手搖鈴,右手持幡,幡上繡著太極八卦圖,一看就是個算卦的。對方徑直走向他,開口便道:“貴人留步!我觀貴人器宇不凡,眉宇生輝,乃大富大貴之相,隻是……”
嗬,套路!
黃通判早知這些算卦的都是先說些好話,再話鋒一轉,故意吊人胃口,目的不就為了卦金。若是以往他斷不會上鉤,但今日有書生在前,此時他見了算卦的都覺得麵目可親起來,隨口道:“想要多少卦金啊?”
中年男子一怔,頓時神情嚴肅,“我師承玄心道,修的是天地法,算的是人世情,怎能收貴人的卦金?”
黃通判也懵了,心說今日莫不是遇上高人了?但下一刻他就聽對方道:“若貴人執意要酬謝,隻需去到曲州武學,幫我的詩作投上一票即可。”
“……”
黃通判:“你不是算卦的?還作詩?”
中年男子雲淡風輕地笑了笑,“我雖不為名利,但也體恤將士們征戰沙場的辛苦……”
“告辭!”
黃通判直接拐入茶肆,口中罵罵咧咧,正要上到二樓雅間,就聽大堂中的說書人驚木一拍:“紫麵漢子大喝一聲:‘大夥兒注意!都到城樓上來,幽軍又要攻城了!’但見遠方草原烏壓壓一片黑影,好似大日已落,黑夜降臨。紫麵大漢猛提一口氣,念道:‘原上風草疾,戰火犯邊陲。將軍征沙場,壯士出長城!’欲知此戰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有詩!雖說狗屁不通,但卻是寫武人的……
黃通判當即有了不祥的預感,就聽那說書人道:“此回最後一篇詩文,乃我家幼子所作,若各位客官聽得儘興,可去城北武學投……”
後麵的,黃通判已聽不見了——他捂住了耳朵。
總之,這一日對於黃通判而言,無異於地獄一日遊,或者魔鬼都來了人間。
黃通判的苦悶無法排解,程岩卻對如今的局麵喜聞樂見。
得益於眾書生的賣力宣傳,曲州府人人都知衙門開辦了一間武學,曆朝曆代關於武人或英勇、或悲壯、或熱血的故事,也隨著一首首詩文傳遍大街小巷。
其中有一些是人們耳熟能詳的;而有一些,卻是百姓們未曾聽過說的。
曲州府好似一夜間變得崇武敬武,不少幼童、少年在如此氛圍的影響下,不禁對武人心生向往。就連城樓兵們都時時有百姓慰問,送茶送水,送西瓜送媳婦……咳,總歸是在“婚戀市場”待遇提高了不少。
十日後,程岩終於從諸多詩文中選定十首,又親自挑出一首列為第一,並當眾表示,會將第一名的詩作刻上武學門前的立柱,讓往來者儘皆觀之。
然當這首詩的作者走出人群稟明身份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程岩望著眼前七八歲的男童,神情十分複雜——居然是他?而身後則傳來莊思宜幽怨的聲音,“喲,這不是岩岩的兒子嗎?都長這麼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