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岩定了定神,站直了身子轉向人群。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那一雙雙眼睛從曾經的不信任到如今寫滿了震撼,也不過用了半年多的光景。
不知有多少長於海邊的村民見過良田變成荒地,但不論他們多大年紀,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荒地還有可能變回良田。
在百姓心中,眼前這位程大人就如活菩薩一般——如果不是仙跡,又如何能扭轉乾坤,讓荒廢的土地再度煥發新生?
曆朝曆代,萬世傳說,也從未有過!
程岩並不知百姓所想,他的目光滑過人群,最終鎖定在莊思宜身上。
儘管他們隻能隔著人海遙遙相望,但這一刻,程岩相信莊思宜必與他同心同情。因為這幾百株海水稻的成功,就意味著大安四千萬畝的鹽堿地和灘塗有了可用的價值,若一畝地按照較低產量一石糧來計算,那就是四千萬石糧,每年足足能養活一千萬人口!
整整一千萬!大安總人口也不過一億多!
程岩忍住胸中激蕩,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半年前,知府大人曾帶領本官與諸位鄉親們在此片灘塗荒地種下了稻苗,半年中,本官無時無刻不在記掛,希望金秋之時,這些幼苗能夠長成連蕩稻田,結出粒粒真珠。如今,豐收時節已至,儘管稻苗十不存一,但終究有存活之數。隻要存活一株,我們就有希望找到最正確的培植之法!一代人不成就兩代,兩代人不成就三代,子子孫孫無窮儘也!終有一日,這片荒地將碧浪延綿,稻香千裡,漠漠滄海變桑田!”
他一口氣說完,場麵卻寂靜無聲。
良久,一位老農顫聲道:“大人,您說的可都是真的?”
程岩當然有誇張與煽動的成分,但他此時卻道:“隻要有毅力恒心,能堅持不懈,就一定會成真。”
“那、那我們豈不是再也不用餓肚子了?”老農踟躇地補充了一句。
程岩微微一笑,重重點了點頭,“若海水稻真能夠大範圍種植,不止你們,大安所有的百姓,再也不會餓肚子了。”
下一刻,老農的淚水已奪眶而出,洗淨了他原本渾濁的眼睛——如果能早一點發現這種稻穀,他也不用因為養不起而被迫承受骨肉分離之痛,隻希望後來的人,再不用受這種煎熬。
老人乾脆利索地跪下,激動高呼道:“拜謝青天大老爺!”
他身後,千餘百姓跟著跪倒,洪亮的聲音響徹天地:“拜謝——青天大老爺!”
在百姓們心中,他們不管程岩是哪裡的官,官位又有多高,隻要能為他們找到生存的路,能讓他們安穩地過日子,就是他們頭頂上一片青天!
“諸位父老鄉親,快快請起!”
程岩一直難以習慣這樣的場麵,忙跟縣令使了個眼色,可那縣令竟也跟著人群跪倒了……
程岩無奈,好說歹說勸了又勸,終於安撫了一眾百姓。
等眾人的情緒都平靜下來,程岩便示意縣令上前,後者知道——該收稻了!
由於今日之事意義非凡,縣令早已安排好一應流程。
隻見一吏員提著串鞭炮小跑而來,拘謹地將火折子交給程岩,請程岩點燃引線。
很快,“劈裡啪啦”的鞭炮聲炸響,程岩捂著耳朵,隔著火硝的煙塵靜靜看著站在不遠處的莊思宜,而對方也正望著他。
隨後,兩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海晏河清,時和歲豐,他們都不曾忘記。
等放完了炮,有數位老人和幾個年輕的漁女唱跳著豐收之舞,歌舞聲中,吏員又遞給了程岩一把係著紅綢的鐮刀。
原本按照縣令的計劃,應該由程岩來割第一刀,但程岩卻把鐮刀交給了一旁的百川村村長,他認真道:“這些海水稻是由你們辛苦勞作,日夜嗬護而長成,如今,也正該由你們來完成豐收的儀式。”
村長一怔,下意識接過,忽然反應過來自己不能搶了同知大人的風頭,正想推拒,又聽程岩催促道:“村長,請吧。”
這一回,村長不敢不聽。
他提著鐮刀接受著眾人的注目,緊張得腦子空白一片,隻得木然地走入田間,憑著本能完成了收割的動作。
可等他一刀割下,心裡突然就踏實了,就像饑荒時找到了一棵繁茂的果子樹,又像自家婆娘為他生下了第一個兒子。
那不僅僅是滿足,更是希望。
此刻,村長哪兒還有心思想其它?忐忑不再,擔憂亦不再,他滿心滿眼隻看得見手中一株顆粒飽滿的稻子,竟一時失態,捧著稻子猛親了幾口。
程岩笑看著這一幕,卻不知莊思宜何時走到他身邊:“今日見了收稻,我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我們在書院時幫著村人秋收,第一回我被鐮刀割了手,第二回我被螞蟥吸了血。”
程岩樂道:“這種糗事你還好意思提?不該選擇性遺忘嗎?”
“因為每件事裡都有你,我怎麼能忘?”大庭廣眾下,莊思宜依然敬業地撩騷,他用很輕的聲音說:“仔細想想,那時候你每次碰我,我都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多半已經動心了,你呢?”
程岩:“要聽實話嗎?”
莊思宜忽然心生不妙。
程岩兀自道:“大概就覺得你乾啥啥不行吧。”
說完,他轉過臉想欣賞莊思宜的不自在,孰料對方勾起一抹笑,一字一頓道:“乾……,肯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