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你還要練習?”
四爺站成標槍一般,雙臂一次一次地搭弓射箭,臉上汗水嘩啦啦的,練功服都濕透了,任由汗水嘩啦啦的,六阿哥在身邊圍著好奇地看著。
他從西山打馬回來,繞著四九城跑了幾圈,跑的馬吐白沫,人累得臉紅滴血眼冒金星,也心疼馬了,可還是一心的氣無從發泄,直接在演武場裡練習弓箭,這都大半個時辰了。
六阿哥巴巴地等著他,其實是好奇等同於關心。四哥總是懶洋洋的澄澈明朗,宛若天上的一尊佛爺下凡人間,從來沒見過的這般情緒化的時候。
六阿哥問了幾句話,發覺他沒有反應,知道事情有點兒大,那更要等著。等到太陽偏西,武場老師們說再練下去胳膊受不住,上去強行製止。他忙拿著毛巾和水囊上去“伺候”著。
“四哥,弟弟給你擦擦。”
“四哥,你胳膊先不要動,弟弟喂你喝口水。”
六阿哥好似一隻小蜜蜂般殷勤,隻他哪裡會伺候人?擦臉的動作仔細也笨笨的,喂水的動作小心翼翼也一點也不舒服,隻是四爺這個時候又哪裡又心情管這些?折騰的自己累到了極點,沒有力氣憋氣了,正滿腹的鬱悶悲愴那。
一仰脖子喝水,大顆大顆的汗珠子順著突起的喉結滾到衣領裡。六阿哥不由地心疼四哥,忙拿著毛巾給脖子、手能擦的都擦了。
“四弟,你今天去西山,玩得開心嗎?剛禮部和內務府的人找你試穿新郎袍服。”
“明天再試。”四爺對於成親並沒有毛頭小子的激動或者害羞。
他一張臉紅布一般,呼吸粗重,一開口嗓子火辣辣地疼,嘶啞乾渴,六阿哥一聽,趕緊地再喂幾口水。六阿哥瞅四哥一眼,感受四哥呼吸間暖暖的熱氣噴在臉上,敏感地知道四哥還有火氣那,繼續繞著彎兒。
“那四哥,你要娶四嫂了,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還會帶著弟弟們嗎?”
“虧得你這都十歲了,還說傻話?四哥娶妻,就不是你四哥了?不帶著你們帶著誰?”
六阿哥嘿嘿笑,尷尬地吐著舌頭,圍著四哥的身邊前後左右地轉悠。
“那四哥,四嫂會喜歡弟弟們嗎?弟弟要是夜裡去找四哥一起睡,四哥還能陪著嗎?”
“你四嫂自然喜歡你們。隻她嫁過來後要打理家務,有她自己的事情做。你來找四哥,四哥自然陪著,等你長大娶妻,就知道了。”
“我才不要。”六阿哥鼓著臉嘟囔一句,察覺老師們因為他這句話偷偷笑,趕緊轉移話題。“四哥……”
六阿哥吞吞吐吐的,因為四哥詢問的眼神,癟了癟嘴,提起來水囊灌口水,耷拉著腦袋垂著眼,“那,四哥大婚後就要搬出去……嗎?”
“嗯?”四爺看不見他神態,但明顯感到他的沮喪,伸手在他瘦弱稚嫩的肩上怕了怕,“你以後大婚也是要開府出去的,隻是你還是要保養注意身體……”發現弟弟的情緒越發低落,都有點傷心了,還抖著肩膀好像哭了。
四爺轉而道:“你們不是天天惦記出宮玩嗎?四哥這幾天有空,帶你們出去耍一趟。等四哥開府以後,還可以奏請汗阿瑪接你們出宮住幾天……”
“真的?”六阿哥驚喜地抬頭,隻麵色還是不好,果然眼睛濕濕的,勉強高興起來,也隻是淺淺地笑了笑,好似兒時一般扯著哥子的袖子,“那府裡的……地方夠嗎?給我們備著住著的地方?”
“這有什麼難的?四爺一句話,都是你們四嫂操心,到時候你們多謝謝你們四嫂就是。”四爺因為他的反應笑了出來,走了這麼一會兒,他身體上的燥熱緩和了下來,“走著,和四哥去東三所去。”
“哎!”六阿哥響亮地答應,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半步,小小地歡喜又是委屈地喃喃:“還以為四哥隻會邀請十三弟那。”
“……”四爺抬手給他一個腦崩兒,“你們不是四哥的弟弟?”
“哼!弟弟和弟弟不一樣的。”
這還是彆扭上了?
“是不一樣,你呀,是哥子的六弟。”
!!六阿哥眉毛一挑,嘴角克製不住地上挑上挑。
四爺逗樂了六弟,放下心,聽他絮絮叨叨說起功課讀書好汗阿瑪給賞賜,弓馬騎射不靈,汗阿瑪臨走還是特彆囑咐他和十一阿哥不要練功,四爺聽著,點點頭,狀似不經意地問:“哪方麵功課最好?”
“曆史。弟弟最喜歡《春秋》和《史記》。”
四爺看著他驕傲帶笑的臉,自己也笑著,懶洋洋的。
“最喜歡哪個曆史人物?”
“南朝梁的陳慶之、韋叡。”
六阿哥脫口而出,眼睛亮亮的:“四哥,他們都不是很出名,但都是大英雄。”
四爺倒是愣了一下。
四爺即使大力支持六弟養螞蟻大軍,卻也沒想到六弟還有當大將軍的心。
“書生做將軍,陳慶之、韋叡是最佳代表。陳慶之連馬都騎不好,關鍵時刻還得坐馬車,但是他率領一支孤軍,在沒有任何後援和補給的情況下,從南京北伐一直打到洛陽,在北魏的領土上如入無人之境。”
“最後他攻克洛陽之後被幾十萬北魏大軍包圍,在沒有任何希望的情況下全軍覆沒,但是他本人還是曆儘艱險逃回了梁朝。華夏曆史上如此人物僅有此一人。”六阿哥快速接口,眉眼舒展,帶著期盼和向往。“還有韋叡也是純書生,他有通風腳痛不能行走,上戰場是讓士兵用肩輿把他抬上戰場。此人的風格是在戰場上寧死不退,即使敵人的箭已經射到身邊也絕不退避,抬肩輿的士兵如果想逃跑,他就將士兵斬首,換人繼續抬。北魏鮮卑都是些凶狠的將士,但是對韋叡十分畏懼,稱他為“韋虎”。”
“不錯。既然你這麼喜歡,四哥倒要好好考考你了,去你的住處將你的書本拿來。”
六阿哥聽了吩咐,知道今兒是從四哥嘴裡問不出來什麼了,又氣又緊張地一溜煙兒跑了。
“四哥你先休息沐浴,弟弟馬上回來。”
六阿哥喊著話,拐過回廊就看不到人了。四爺慢悠悠地踱著步,思及六弟的談話忍不住又笑:難道六弟還真是將才?
四爺並不想對六弟的人生選擇做出乾預,隻是一個皇子阿哥上戰場,牽扯到軍權,需要好好教導幾句。
“四哥!我回來了~~~”
人未至,聲先聞,六阿哥胤祚捧著小高的一攤書朝他跑來,四爺一打眼就看到上麵第一本的封麵。
古舊的黑色白字封麵上,白紙簽條的題名:《戚繼光教孫子兵法訓》。
胤祚心思靈敏,和胤禩、十三弟都不一樣。對於這個弟弟他一點記憶沒有,看胤祚的身體情況,如果不是小蝴蝶翅膀扇著,偶爾關注著,夭折是必然的。四爺搖搖頭,可能身體弱還有誌氣的人,都不要多苟活幾日,都想要儘可能地燃燒自己,一展才華。
“四哥!你重點考我這個……四哥上戰場打仗很厲害,我都知道……”
四爺看他清雅中透著女孩秀氣的小臉,目光一閃,剛洗漱沐浴換了漢家書生袍服,身上還透著剛沐浴過的水汽,他接過來書本一本一本地翻著,靜靜地看著弟弟:“六弟從什麼時候開始讀兵書的?”
“從,從四哥去邊境……”胤祚憑直覺,四哥的問題嚴肅,但又不知道為什麼極力想證明自己,立在他跟前努力板著臉朗聲答道:“四哥一直喜歡兵法練武……我不能習武,……”
四爺聽著就覺著鬨心,這還是因為自己了?點頭示意他坐下來,因為兵書裡密密麻麻的心得筆記表情一變化,聲音懶怠裡帶著一抹冷峻:“四哥去邊境是參與談判,不是打仗。跟去西征也隻是擔一個名頭,並不是打仗。你知道,一個皇子阿哥親自領兵打仗的意義嗎?”
這還是第一次,四爺對六弟這般認真談話,真把胤祚嚇得不輕,可憐他一個小書生氣的半大孩子,就算知道一點兒又哪裡明白深淺?清冷淡淡的問話在耳旁回響,要他六神無主,愣愣瞅著哥子,蒼白的雙唇倔強地咬著,人傻站著不敢坐,雙手還下意識的攥著這世麵上屬於**的孤本。
“不要害怕。”四爺安撫弟弟,合上書本,放鬆表情,右手屈著兩個手指敲著梨花桌麵,閒聊天的語氣。“你喜歡讀這本書,是不是偷偷的?這書,誰給你的?和四哥說實話。”
四爺麵對福惠一樣的六弟,總是和顏悅色的,況且隻是喜歡讀一讀還沒做其他的六弟。看見他滿眼的淚花,覺著這樣問話的語氣也重了,再緩和緩和神色,待要開頭,猛不丁的,六阿哥高聲問道:
“四哥,我不能讀這些書嗎?是十三弟在三哥的書架上拿給我的,四哥你不要怪十三弟,三哥要四哥的一套春盛,十三弟拿春盛換的。”
六阿哥哭花了小臉,哽咽著:“雖然弟弟不喜歡十三弟,但弟弟一人做事一人當,弟弟承十三弟的情。”
四爺抬頭按按眉心,他就納悶自己的春盛怎麼每次用了幾次就不見了。
“這個事情,四哥知道了。四哥隻有一句囑咐你,如果有一天汗阿瑪問你,你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不許有一句隱瞞。包括今兒四哥和你的談話。六本書,四哥一本本地問你。”
“四哥,弟弟記住了!你儘管問!”六阿哥的眼睛亮了,金燦燦的傍晚落日餘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身上,他眼裡的光芒臉上激動的紅暈,勝過火紅的晚霞。
四阿哥這尊佛爺,好似來自遠古魏晉的山間彌勒佛坐像,憊懶平和、溫文爾雅、雍容大度、慈悲端莊、神勢肅穆……不管哪一種,都是令人肅然起敬,仰慕神往的。
十三阿哥說的“盤古巨人的四哥”,也是有淵源的。打小聽著他故事長大的弟妹們,都覺得他們的四哥頭與山齊,足踏大江,雙手撫膝,廣額豐頤,臨江端坐,悟道成仙……
他身邊跟著的宮女太監都好像沾染了他的性子,一舉一動皆是不同;他用過的物件兒、院子裡的擺設都好似香氣嫋嫋,此刻六阿哥漫步在四哥的院子裡,就覺得,牆上柱子上屏風上精湛的雕繪,古拙大氣的色彩,無不蘊藏了內斂而靈逸的“四哥”風華。
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來,春日裡小雨細細綿綿,他沉浸在氤氳的煙雨中與縹緲的沉香裡,聽四哥彈那意大利的鋼琴,山水風月、詩詞書畫、戲曲評彈,禪機仙氣……就連屋頂的青瓦都澄澈明朗。
搖曳的燭火,微翹的簷角,孤傲地眺望遠方,哼!六阿哥細聽琴聲,一琢磨,四哥一定在將十三弟等待,回憶為十三弟送彆的時刻。
隔壁的三阿哥循著琴聲,自己打著一把油紙傘踏著木屐緩緩走進,一眼看到他氣惱不甘憤怒的小樣兒,不由地好奇。
“六弟,誰惹你了?”誰不知道六阿哥和十一阿哥身體弱,可不能受氣啊。
六阿哥站在廊下,聽到聲音一抬眼,見到小太監正在幫三哥接傘換鞋子,而三哥一臉八卦地巴巴瞅著自己,下巴一抬,撇著三哥道:“是被四哥訓話了又怎麼滴?”
“我就說嘛,”三阿哥接過來小太監手裡的檀木香扇“刷”地打開,悠哉哉地躺到走廊裡唯一的躺椅上,“乖,好好聽琴靜心。”
六阿哥瞪圓了眼睛:我剛坐的躺椅!
三阿哥裝沒看見,手裡扇子慢慢扇著,身體有規律地晃著搖椅,半眯著眼睛一臉享受,還矜持地來個昆曲戲腔吟誦:“春雨淅瀝淅瀝~~,四弟彈琴,今兒真是我的幸運日呀呀~~”
六阿哥運氣運氣,一屁股坐到蘇培盛再搬來的躺椅上,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一會兒,五阿哥來了,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也來了,四爺從書房一出來就被幾個兄弟鬨騰著要請客。
“原因?”四爺順手接過來五阿哥帶來的小點心,用一口。色澤金黃,玲瓏小巧,外酥裡嫩,唇齒流香,上頭一層酥皮口感層次分明,一咬即散,不由地問:“這叉燒點心誰帶來的?”
“我,四哥!”五阿哥興奮地拉著他的袖子,憨憨地笑:“四哥,他們要趕在四哥沒大婚之前多聚聚那。”腦袋湊上前,與有榮焉的小樣兒:“就知道四哥能吃出來不同。這是汗阿瑪特意要膳房給皇祖母做的秘製叉燒酥,素油素餡的。”
四爺:“挺好。”
九阿哥憤憤:“五哥,我昨兒去找你,我怎麼沒吃到?”說著話,抓過來一塊大口地咬著,好似咬得是五阿哥的肉肉。
五阿哥一轉頭,白眼一翻:“我有好東西還要先給你?”
一句話把九阿哥噎的眼淚花花的,抖著胖手指著五哥,和四哥告狀:“四哥,五哥欺負胤禟。”
四爺咳嗽一聲,趕緊用一口茶順順。
三阿哥“噗嗤”一聲,笑得好不歡樂:“五弟,九弟,你們彆打岔。你們的四哥愛清淨,不若三哥明兒擺酒我們聚一聚。”一轉頭:“四弟,你必須來。”
四爺正在揉著九弟的小腦袋,隨口答應道:“好。三哥你定日期就是。”
五阿哥靈機一動:“三哥、四哥就今天。”
七阿哥重重點頭:“三哥、四哥,汗阿瑪明兒就回來了。”
七阿哥臉上帶點兒第一次做“壞事”的羞愧,十阿哥是大聲呼喊:“就這樣說定了。三哥快去準備。”
“好。你們要吃什麼?都報上來。”
三阿哥興致勃勃地和弟弟們商議著,四爺躺在躺椅上慢慢搖著,眼睛微合,耳朵聽著他們少年熱情衝動的玩鬨。
九阿哥尖叫:“三哥,你一定害怕三嫂彪悍,怕以後都沒錢買酒喝了。”
十阿哥轟然大笑:“三哥,話本裡那潑辣的婆娘都是管著夫婿管天管地,三哥,你一定要雄起呀。”
“怎麼可能?”胤祉紅著臉高喊:“你們的三嫂一定是溫柔大度的人,三哥將來要紅袖添香,一屋紅顏那。”
……
鬨騰的笑聲一陣一陣,四爺好似聽到又沒聽到:明天十三弟就要回來了,不知道會長胖一點還是瘦一點?
於這宴席,四爺其實純屬湊趣兒。他雖然帶著小弟弟們的時候多,但他老鬼的心性淡得緊,又是慣於嚴厲的,跟一群小兄弟實在玩不到一塊兒去。
況且以他的眼界兒,前世今生真正能看上的人都是少之又少,更不必說這一群毛頭小子,大半沒什麼話可說的,思及上次從邊境回來的酒宴,純粹自己看孩子一樣看著他們玩,搖頭笑一笑。
精致玲瓏、熱氣騰騰的春日野菜宴席,身邊弟弟們玩鬥草玩投壺的熱鬨,照例自己獨坐飲酒,更覺得因著他骨子裡帶出來的性子,這輩子的小兄弟們對他本還是敬畏之心重,而親近之情遠。
四爺好似後腦勺長了眼睛一般胳膊一伸,護著不慎要摔倒的七弟,聽九弟扯著嗓子認輸唱歌,兄弟們起哄的歡笑……
外頭小雨將停。三阿哥院子裡的火把照耀的夜晚亮如白晝,花影重重伴人不眠,楊柳吐了新翠迎夜風,潔白的杏花開成了花雨,絲竹歡笑聲響春意濃濃。四爺起身,拎著一個酒壺出來歡鬨的屋子,安靜地站在杏花樹下,一雙清亮深邃的眼睛望著天上十三的胖月亮。
月亮悄悄地出來,烏雲慢慢地散,夜色火光下,杏花微雨中,長身玉立的高大少年頭頂瓜皮帽一身書生玉色寬袍大袖,手持白玉雕花酒壺,微微仰著頭,姿態隨意地一口一口地飲酒。
恍惚間,也是這樣的一個春天。六歲的太子一身杏黃太子袍服,急急地跑進來院子,一把將他抱了個滿懷,笑吟吟看著他懶怠掙紮的模樣,興奮地額頭去頂弟弟飽滿的天庭,“四弟,二哥今天的功課做得好,汗阿瑪拿給大臣們看,汗阿瑪和大臣們誇二哥那……”
他懶懶地皺皺眉毛,拍手:“二哥棒棒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