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裕親王勸說康熙也去午休,幾個皇子伺候老父親,這才是散了。
可康熙哪裡睡得著?
躺在榻上,兒子們都出去了,梁九功要關上窗戶,他阻止道:“開著吧,透透氣。”
梁九功一愣,忙打開了窗戶,擔心康熙冷著,將厚厚的兩層窗簾都拉上。
康熙聽著風聲,一合眼就是混賬兒子的那句“汗阿瑪要是偏心胤禛,早就砍了那腦袋給胤禛踢球玩!”太子嘶吼的“你還說你大度?陳穀子爛芝麻的過去你也記得?”
混賬小子打小兒脾氣大著那,兩三歲就知道拿火銃去打人,哪裡是大方的?忍到現在,倒也是難為他了!這個混賬!
太子真是被寵著慣著不知道疼了。混賬小子記著了也不能了?!
康熙罵完這個兒子罵那個兒子,腦袋裡昏昏沉沉的,微微地疼。思及兩個孩子還和兒時一樣打架的孩子氣,又氣得笑了出來,稍稍放了一點心。
人常說母以子貴,子以母貴。就是因為兄弟是繼承父族家產的,爭家產的。而皇子們是母家的關係維係,利益所在。母家是皇子們的底氣和幫手。
可這個時代,母族是外家,兄弟們才是一家。尤其對於皇家來說,外戚和權臣、宦官,不管哪一方掌權了,都是大禍。
這是需要繼承人去平衡的複雜關係。
太子舍不得索額圖這個母家幫手,沒有做好這個平衡。
胤禛也不想再忍再等,你不出手,我來出手。
混賬兒子是機靈的,對比小十三的孩子氣擦邊球一擊必中。他也不彈劾索額圖貪汙、不罵索額圖結黨營私,他隻說索額圖殺人犯了律法,羞辱朝廷大臣犯了大錯,要自己一怒之下,罰索額圖在家裡反省。
康熙轉頭,望著西北風吹動窗戶,窗紗的飄動,梁九功道:“皇上,關上一扇窗戶?”
康熙輕輕搖頭。
模模糊糊地似睡半睡了一會兒,微微睜開眼睛,發現梁九功從外頭進來給香爐添加香片,嘶啞著聲音問他:“那兩個混賬也睡了?”
梁九功笑得一臉燦爛:“皇上,太子殿下和四爺都睡了。睡之前,四爺還要了一瓶藥給太子殿下上藥那,太子說頭疼,四爺給太子診脈,要了一顆疏散的藥丸子給太子服下了。”
“混賬小子!”康熙不由地罵一聲。“疼人的時候要人一顆心都化了,鬨起來的時候要人氣得吐血。”
“四爺真性情那。”梁九功聞著龍涎香的香氣,笑眯眯地誇:“也是四爺知道,皇上和太子殿下都疼他那。”
康熙:“……”
朕這都是什麼命啊。一個個都是不省心的!
撇一眼梁九功喜氣洋洋的白麵兒臉,心裡頭難過的想要去哭一哭皇陵的康熙,輕輕地閉眼,幾個深呼吸調整好情緒,陷入思考。
索額圖在家裡休息,太子一定會想辦法要索額圖再次複起。索額圖也會有動作。
胤禛的性格,既然出手,就不會再給索額圖任何機會複起,一定有後招等著……
康熙迷糊琢磨著,怎麼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有什麼是自己沒有想到的……。
臨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朕且看看,太子失去了索額圖這個母家權臣,能不能自己頂起來。
*
索額圖用了藥,一覺醒來,叫來人本想打聽打聽朝堂的動靜,卻有小太監來傳達康熙的口諭,他在老管家和貼身小廝的攙扶下,跪著聽了。
目瞪口呆地聽完康熙口諭,魂飛魄散地昏了過去。
“太子……”
這是索額圖昏迷前唯一的兩個字,他出生在輔政大臣之家,隻比康熙大幾歲,人生五十多年了,作為權臣、皇親國戚,能臣,一直信心滿滿優越感十足,第一次有了恐懼,臉上青白青白。
赫舍裡家的人沒想到,自己沒等來幾個主子的官複原職,就連家主索額圖的官位兒也丟了,嚇得六神無主。去找太子爺,暢春園的人攔著,說太子爺和四爺在午休,無頭蒼蠅地去宮裡找太子妃。
太子妃剛收到康熙處罰赫舍裡家的事情,聽是他們來了,知道是來想辦法的,正打算勸說一二,暫時安穩安穩。
卻聽索額圖的大兒媳婦哭道:“太子妃,皇上給我公公罷了官兒了,求求太子妃,求求您快想一想辦法。”
——他們一家平時和弘皙二阿哥的關係好,和太子妃隻有麵子情。可如今的情形,李佳側妃不好出麵,弘皙二阿哥畢竟年幼,隻能來找太子妃了。
聽得太子妃的腦袋一嗡,身體一晃。
好在太子妃分得清輕重,知道赫舍裡家萬一真的倒下了,對太子地位的打擊。心裡驚懼,極力穩住自己,問道:“先彆哭,和我仔細地說說。”
聽完一場斷斷續續不清不楚的哭訴,太子妃穩穩地囑咐她先離開,自己望著她的背影,抖著手,勉強鎮定自己,去暖閣裡仔細地梳妝打扮了,去求見皇太後。
“皇祖母……”太子妃未語淚先流,跪在皇太後的跟前哭成一個淚人。
“孫媳婦求皇祖母指點。”太子妃一俯身,雙手放在地磚上,腦袋貼著雙手的手背,磕頭不起。
皇太後沉默。
她也聽說了前朝的動靜,靜靜地看著一貫穩重的太子妃鎮定不再。
皇太子是大清的儲君。康熙為了皇太子的地位不再冊封皇後,就跟那民間為了子女不再續娶的老父親們一般,對太子是極儘寵愛。而太子妃作為未來的皇後,和太子的關係再怎麼樣,也是一進宮就掌權,風光無限。
這將是她人生的一道坎。
皇太後本不想管,夫妻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人生啊,哪裡能一帆風順的沒有波折?
隻是,麵對麵色哀戚眼淚汪汪磕頭的太子妃,皇太後到底心軟。
蘇茉兒嬤嬤看一眼皇太後,在心裡歎息一聲,坐在一邊默默地念佛。
最要皇太後惦記的是,太子妃不驕不躁的,處理宮務寬和仁義,又有原則,處處體貼年幼的皇子皇女們,上上下下沒有不服氣的,人人誇讚。對皇太後和皇貴妃恭敬孝順得很,對其他妃嬪們也是一團和氣。
皇太後終是開了口。
“我活了這麼大了,一生唯一的感受是運氣好,感激長生天給我一個好婆婆,幾個好兒子,一群好孫子孫女兒。”
一番話,砸在太子妃的心窩上。
太子妃沒有起身,嗚嗚地哭著。傷心到了極點,哭不出來大聲音了,身體顫抖著,小兩把頭上的累絲金鳳珠光盈盈,紅寶石的流蘇垂在顫抖的赤金嵌翡翠滴珠護甲上,一顫一顫,宛若即將經曆風雨的蝴蝶兒無力地扇動小翅膀,無助又迷茫。
皇太後在告訴太子妃,不是你能管的事情,你要學會想開放手。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坦然經曆磨難,感激命運賜予你好的一部分。
“皇太後……”太子妃趴在地上,嘶喊一聲,哭得不能自已。
*
孔尚任昨天回來家裡,在家裡直挺挺地躺了一天,一家人誰來喚也沒有回應。麵對找來的王士禛等友人、捧著簽名書本的蒲鬆齡,言說自己要回去孔府,驚呆了所有人。
“四爺?不可能!”蒲鬆齡第一個反對,極力爭論:“這裡麵一定有誤會!”
孔尚任不好告訴他們具體的情形,隻說:“具體什麼事情,你們都不要問了。我做官一直鬱鬱寡歡,我很喜歡回去老家。”
“孔兄?你說的什麼話?”卻是王士禛最為著急。孔尚任知道科舉出身的王士禛最是重視孔家的地位和發展,艱難地對他搖搖頭。
王士禛耐不住:“這事情,李光地、陳廷敬幾位大臣可知道?”
“無人知道。”
!!!
難道是四爺私自給孔尚任罷官?
四爺怎麼可能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也不好逼迫孔尚任,幾個人六神無主,急忙忙去找李光地和陳廷敬、王剡……幾個漢家大臣。
陳廷敬家裡的前書房,高士奇、李光地、陳廷敬商議朝廷將有的權利變化:徐乾學和索額圖都“休養”了,這空出來的勢力,誰不想接手?正討論著那,聽說幾個民間文人來找,都很驚奇,忙請進來,一聽孔尚任要回去山東,剛寒暄著坐下的眾人都驚的站起來。
高士奇震驚道:“王兄,你是說,四爺給孔先生罷官?禁止《桃花扇》上演?”
王士禛輕輕點頭,晦暗的眼睛流淚道:“愚弟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孔先生一句也不說。我隻能來找你們問一問。”
蒲鬆齡倒是更堅強一點兒,勉強收住眼淚,肅容道:“昨兒太子還說《桃花扇》寫的好,要武英殿幫忙刊印。孔先生的《桃花扇》寫的是真好,讀來口齒留香。我們都在等著戲劇上演……”一皺眉哽咽道:“孔先生的身份關係重大,麻煩諸位大人,可方便去問一問四爺,發生了什麼?”
“對對對。”王士禛一擊掌,振奮精神道:“先弄清原因。”
李光地、陳廷敬幾個還在震驚那。李光地說:“具體什麼情況,你們和我們仔細地說一說。我們去找四爺才好詢問。”
高士奇臉色巨變,一臉的駭然,呆滯地大喊一聲:“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麼了?”幾個人一起探頭問他。
“我知道了。四爺昨天罷官了孔先生,今天彈劾索額圖,我知道了。但我也不知道四爺要做什麼。”高士奇的人還是呆呆的,似乎陷入一個想不通的難題裡麵,但他為官多年的直覺明確,這兩件事,是有關係的。
李光地和陳廷敬互看一眼,瞳孔收縮,比高士奇更駭然,臉白的跟抽空了一身的血液一般。
——四爺罷官了孔尚任,這是和天下的漢家讀書人為敵。
——四爺彈劾了索額圖,這是和皇太子,和皇親國戚們,索額圖的一群黨羽們為敵。
孤臣啊,孤臣。
四爺,您這樣聰明機靈的人,怎麼能做這樣的事情那。
王士禛還不知道索額圖被罷官的事情,呆了好一會兒,愣愣地問:“四爺,彈劾,索額圖?”
蒲鬆齡直接:“是我知道的那個索額圖?太子爺的叔公?”
李光地苦笑:“正是。”
“原來如此!”蒲鬆齡大叫一聲,剛剛死灰一般的麵孔發亮。
“四爺罷官孔兄,對天下讀書人如此嚴苛,我正覺得四爺哪裡糊塗了,要去勸諫。四爺膽敢彈劾天下人都不敢彈劾的索額圖,要皇上罷官索額圖,說明四爺一點不糊塗,一定是孔兄身上牽扯到了什麼事情,四爺不得不這樣做,也所以孔兄一句也不透漏。”
蒲鬆齡說出來自己的推理,在場的人都震驚地望著他,張口結舌。
你說什麼?
你怎麼能因為四爺彈劾索額圖,就認為四爺罷官孔兄是對的,有隱情的啊?!
卻是高士奇驀然瞪大眼睛,癡癡地望著他:“蒲兄,你說得對啊!你說得對啊!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是我們不知道的!”
高士奇猛地轉頭看李光地和陳廷敬。
所有人都看向李光地和陳廷敬,滿心期待他們給予一個肯定。
李光地和陳廷敬唯有苦笑地,點點頭。
所有人呼出一口氣:就說四爺不會故意給孔兄罷官的,四爺當年可是和顧炎武先生、黃宗羲先生學習的,怎麼會和天下的讀書人為敵那?
死寂的氣氛變得緩和,眾人的臉上都有了笑模樣,一起商議怎麼去安慰孔尚任,甚至要好好地慶祝一番:索額圖那個大權臣被罷官了啊。
李光地和陳廷敬隻能附和地笑著,苦水在肚子裡流。
——四爺,這就是您要的目的嗎?打了天下的讀書人一巴掌,再打滿洲貴族們皇親國戚們一巴掌,您真是玩得好一手“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
“要做官,找索三。要求情,找老明。”這是明珠沒有下台之前的朝廷形勢。索額圖和明珠領著文武群臣,一個出身輔政大臣占據上層皇親國戚們的追捧,一個獲得中下層官員的信賴。
到康熙引進來一群漢家大臣,三分朝堂,再罷官明珠、徐乾學,可以說,索額圖一人統領朝堂,打壓結仇很多人,也培植黨羽無數。
康熙罰了索額圖自然引起朝堂震動,求情的、趁機告狀的,一封封折子雪片一般地朝康熙的禦案飛來。
康熙一覺醒來,在幾個年幼兒子的陪伴下,簡單地用了午膳,麵對小山一般的折子一個也不想看,還是在琢磨,到底自己疏漏了哪一處,沒有想到的?
胤禛打胤祥沒出生就護著,護著這麼多年,索額圖算計胤祥,他自然動怒。
新仇舊恨一起上來,不再忍耐下去,看準了自己的心思一口咬下去,咬得索額圖在家裡休養,也很符合他的行事性格。
到底哪裡不對勁那?
“梁九功,索額圖打殺的仆人的家裡,派人去了嗎?”
“回皇上,奴才剛自己去了,和禦前侍衛巴圖爾說了,好好在家裡休養幾天,什麼也不要多想。”
“嗯。……”到底疏漏了哪裡?
“胤祥那?”
“知道四爺彈劾索額圖,索額圖被罷官,一個人在無逸齋的桂花樹下哭,十四阿哥在一邊勸著。”
“嗯。……皇太後和皇貴妃她們那?”
“皇太後勸說了太子妃,太子妃回去毓慶宮休息了。皇貴妃和其他娘娘們沒有任何動靜。”
都很正常。
康熙眯了眯眼。
四兒子打一出生,就給自己一種奇異的感覺。彆人害怕自己這個皇帝,他不怕。彆人討好皇太子這個未來的皇帝,他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完全隨性子來。
他懂自己的雄心大略,他比皇太子還知道自己的艱難,每一步的布局。
他知道前朝後宮的一切規則,清醒豁達一顆赤子之心日月可鑒。在因為勸諫皇太子尊重太子妃,使得皇貴妃主動交出來宮務的時候,好似穩重了一點點,實際上也沒有變化。
康熙認為,這畢竟是打小兒被寵著長大的孩子,即使自己幾次打壓他,卻也從來都護著他,沒有經曆風雨,所以還是一團孩子氣。
康熙陷入思考中,不知不覺地出來清溪書屋,散步湖邊。
所有人都不敢打擾,良久良久,康熙猛地一回神,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速速派人去傳來陳廷敬和李光地、高士奇和王士禛。派人去幾個文人經常聚集的詩社棋社打聽,他們在討論什麼!”
康熙本來以為,這些文人一定沉浸在悲憤裡,要來和他鬨,要他給孔尚任恢複官職、處罰雍郡王……可是此刻,他不確定了!
“混賬小子!”康熙氣得胡子一翹一翹的,怒氣勃發:這果然是認為朕偏心了要自己給自己鬨騰一場?!
瞧著梁九功愣愣傻乎乎的模樣,氣惱道:“還不快去!”
“哎,奴才立即派人去,不是,奴才自己去。”
*
暢春園裡,康熙批複奏折,耐心等待陳廷敬和李光地、高士奇和王士禛:這四個大臣前來一見,基本天下讀書人的態度就確定了。
集鳳軒裡,太子一覺醒來,胸口的鬱悶散了不少,頭疼也紓解了,身上除了有一點點因為挨了拳頭的疼痛,倒也算是通體舒泰。
四爺已經起來了,都洗漱完了,正心情很好地焚香。
太子捂著腦袋給他一個冷眼,四爺也給他一個冷眼。
這個混賬!
太子一揮手,要宮女太監們都退下,冷聲道:“汗阿瑪為什麼因為這兩件事,狠罰了索額圖?”
四爺焚香完畢,坐在窗邊擺弄集鳳軒的一架古桐琴,一攏正紅的紅色地彩色小花紋漳絨,玄紋滾著雪白的狐狸毛邊,席地而坐,低垂著眼臉,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裡,修長而優美的手指若行雲流水般舞弄著琴弦,長長的睫毛在那白皙俊臉上,形成了誘惑的弧度,人隨音而動,聞言抬起的頭,讓人呼吸一緊,好一張翩若驚鴻的臉!
太子惱了:“今天這俊臉是不當用的!”
四爺微微一笑,清俊的眉眼一塵不染。
窗外照射進來的日光都不好意思留下斑駁的樹影。發辮墨黑,襯托出他珍珠白脖頸的詩意光澤。背脊挺直,好像在這芝蘭玉樹挺秀的身材中,蘊含著巨大堅韌的力量,宛若柏樹一樣衝天生長。
聽見太子的憤怒,挑著唇角,淺淺地笑著,懶洋洋的,看得太子狠狠一個瞪眼。
四爺一攤手:“殺人犯法,本來應該償命的,汗阿瑪這是念著老大的情分了。”
太子一拳頭打出去,四爺閃身避開。氣得太子破口大罵:“小四胖你怎麼敢?那是孤的叔公!親的!你個混賬!”
“那是,索額圖是太子二哥的親叔公,弟弟是太子二哥的假兄弟。可惜啊。”四爺歎息,“一曲《高山流水》徒留人間啊。”
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