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眼珠子都紅了。
“小四胖!你說不說!”
四爺拍拍他的雙手,指指喉嚨,示意他:呼吸困難,不方便說話。
太子猙獰著麵孔,死死地瞪著:這要是其他人這般對付他的勢力,他一定不饒。可他麵對混賬弟弟能怎麼辦?太子咬牙地鬆手,氣紅了的眼珠子鬼魅一般地盯著這個混賬。
這是親弟弟!這是親弟弟!
這哪裡是親弟弟?這是老天爺送給他的天魔星!
太子氣的腦袋裡一片漿糊,呼吸不穩。
四爺伸手整理整理自己的衣領,目光淺笑。
“太子二哥,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為什麼太子二哥認為,索額圖的罪隻是‘有錯’?弟弟也不明白。”
“你!”太子咬碎了一口鋼牙,硬是擠出來一句:“索額圖做的一些事情,我也知道。可是,他不能倒下。你明白嗎?”
“不明白。”四爺很乾脆地表示不認同。“太子二哥,你看,這人間幾千年吃喝玩樂。有了孔子和儒家,老百姓還是每天為了碎銀幾兩奔波,還是吃喝玩樂。”
眼波一閃,望著太子氣得愣住的臉,微微一笑,手指輕輕地撥了一根琴弦,一聲清脆的鳥鳴聲入耳,這要他俊臉上的笑容越發地燦爛。
太子直勾勾地看著弟弟。
弟弟在告訴他:你看,你覺得索額圖必須存在,你忍著讓著提防打壓拉拔著這麼多年。其實呀,這人間,少了哪個權臣聖人,不是一樣?索額圖為什麼就不能倒下?
歪理!太子一個深呼吸,動動嘴巴,艱難地憋出來一句:“你不懂。你隻說,索額圖的這兩樣罪,為什麼要汗阿瑪這般動怒?”
定定地凝視太子幾秒,四爺一聲朗笑,隨即麵容肅穆莊嚴:“太子二哥,索額圖殺了的仆人,是汗阿瑪禦前侍衛的兒子。”
“我知道,這不利於八旗內部團結。”太子咬緊了牙關。
“索額圖欺淩的是高士奇。”
“……你是說,不利於滿漢一家親?”太子動容,眉頭緊鎖。
“何來滿漢?世人稱呼一聲‘滿洲’,其實是女真、蒙古、朝鮮、漢人……多民族的新稱呼。世人稱呼一聲漢人,其實,也不過是宋朝以後才有的。太子二哥不需要顧慮。”
“……”混賬弟弟這是罵他那還是罵他那!太子磨牙,呼哧呼哧地喘氣。
四爺眉眼舒展,也不抬眼看太子,手上慢慢地彈奏起來。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赫然正是那《高山流水》。
他彈得很好,彈的時而雄壯高亢,時而舒暢流利。連綿起伏的青山挺立出一座座高聳入雲、如刀削斧劈的危山。氣勢磅礴的山中萬木蔥蘢,流著一溪活水,山中泉水“叮咚”。
太子不由地聽得入神,如癡如醉,神魂動搖,雲中飛瀑,霧中清泉,水花四濺,激音回蕩,他的一顆心也是激蕩。
兒時,和弟弟一起進學的時光恍惚在眼前一一閃過,弟弟頑皮在課室裡鋪著毯子睡覺覺,自己給調整姿勢,蓋好薄被,王剡老師在講《呂氏春秋·本味》:……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複鼓琴,以為世無足複為鼓琴者……
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伯牙操琴遇子期,高山流水韻依依。
太子眼前一道靈光閃現:人生如若能得一知己,死有何患?人生若沒有一個知己,生有何歡?
而他,何其有幸!
四弟是他的知己。
他有一個弟弟。
太子的麵孔發亮,眼睛發亮,一時間覺得,自己和四弟生氣也沒有必要,好像,確實是,自己沒有顧著弟弟的心情。
琴音時而寬,時而急,有如喧騰飛瀉的水流奔騰而下,一瀉千裡,撞擊岸邊,浪花飛濺,噴珠如玉。
他又想著,索額圖被罷官,我再想辦法給升上來就是。四弟這次出了氣,以後就不會再鬨騰了。
他一抬頭,發現窗外的西北風都變小了,寢室外間的幾盆墨菊都好似在跳舞一般,不由地大樂:四弟有如大自然,讓鳥獸魚蟲儘情歡唱;而自己有如一隻畫筆,錄下了這美麗絕倫的景色。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一曲畢,太子心神徜徉在群山溪流之中,久久無法回神。
四爺起身,也沒打擾他,出來寢室,吩咐傳膳。
音樂是人們生活中的一股清泉。憂傷時,隻要聽一段音樂,憂傷便煙消雲散了。太子應該也是。
*
四爺趕時間去工部處理今天的事務。
太子久久地從琴音裡回神,發現這個混賬居然傳膳也不等等自己,不由地又來氣,下來就大口吃飯,跟搶不到了似的。
四爺:“……”
“彈琴的樣子美的要人心動神搖,用膳倒是跑得快。”太子不滿地嘟囔。
“用膳都不知道跑得快……”
太子一噎,瞧著他悠哉哉地用著羊肉燒蘿卜。胳膊一伸,一筷子下去搶走他碟子裡的蘿卜,挑眉得意地笑。
“……”四爺不搭理他。
太子卻是搶著吃,吃的特彆香。四爺騎車去工部。他散步琢磨一會兒,反應過來混賬弟弟說的,老父親這般憤怒的原因,還真是很對的!一拍腦門,趕緊去找康熙認錯。
康熙剛好正在接見李光地、陳廷敬、高士奇、王士禛。
陳廷敬坐在椅子上,坐一個屁股邊兒,望著上首的帝王,恭敬誠懇道:“皇上,四爺的一片心意,吾等都明白著。四爺為國為民為了大清,是吾等所不及。”
李光地緊接著:“皇上,您放心,大清的讀書人都會理解您和太子殿下的用心。大清人是一家人,不管誰敢試驗國法,都要承受代價。”
高士奇哽咽道:“皇上,臣還能哭出來,而不是憋屈著到死了下去地府。臣永生感念皇上和太子殿下的恩德。”
王士禛麵色昂揚沉痛:“皇上,太子殿下大義,四爺赤子之心,大清有如此的下一輩,就是有了充滿希望的未來,臣都明白。臣一定會要天下人都知道皇上的苦心的。”
頓了頓,又說:“孔尚任吩咐家人收拾準備回去老家,很是理解和愧疚的,要臣給皇上磕個頭。”
說著話,起身真給康熙磕個頭。
“快起來。”康熙雙手扶起來,一副感慨萬千的樣子,君臣互訴衷腸好不融洽。康熙的內心憤怒不已:小四那個混賬小子,這是連帶著朕也一起算計了。
一個個的,都給朕和太子殿下戴高帽子,這是要做什麼?
太子進來清溪書屋的時候,康熙正憋悶地裝著大度那。
幾個大臣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剛哭過了。
皇上,臣等震驚於事情接連的發展,但臣等思前想後,大致明白您的用心,感佩於心。
索額圖打殺一個仆人,你知道了,做出處罰,這是您要和八旗子民表明您的愛護之心,也是您的公正無私。太子和四爺打了一架,也默認了這個處罰,這就是大義。
索額圖作為滿洲權臣和皇親國戚,打壓高士奇一個漢臣,您給做主,替高士奇討回來公道。——大清人都是一家人,滿漢蒙回藏的,有點習俗衣服不同而已,一家人一家人。我們都知道您的苦心,都感動於心。
不管四爺什麼原因也罷官了孔尚任,我們都理解!四爺不會無端做這件事。我們知道您正心疼四爺那,我們也心疼四爺。皇上,我們一定會要天下讀書人都知道四爺的不得已的。
四爺這樣年輕,有這樣的魄力做這樣大事,去做一個剛正不阿的孤臣,兩次動作得罪了兩方勢力,這是大清和您的驕傲,是臣等和老百姓的福氣。臣等也欽佩四爺的,保證對四爺沒有任何不滿的心思。皇上您要四爺做孤臣,四爺做的很完美,臣等也是做父親的,知道你對四爺愧疚著那,我們都理解。
……
康熙不用問,光看他們的表情,也已經知道他們的意思,那氣的啊。
如果這是他事先安排的,默許的,此刻他絕對引以為傲。
可問題是,這不是啊。
這壓根就是混賬兒子覺得自己偏心太子,他要報複索額圖,折騰出來的一出出大戲,從他給胤祥求情,輕易地答應自己去罷官孔尚任開始!
可是康熙再氣,此刻他麵對大臣們飛翔天際的各種推理想法,也隻能跟著感動一番,那絕對不能說:朕不知道啊,朕也是被混賬兒子算計的,那小子純粹就是頑皮鬨騰……
太子大步進來,“啪啪”地打著馬蹄袖請安:“兒臣給汗阿瑪請安。”
“起。”康熙極力維持表情。
可是太子表情舒展中帶著誠懇、精神抖擻,一點沒有因為索額圖的事情鬨情緒,要在座的大臣們都露出恭敬,加上讚許有加的眼神。
康熙:“……”
混賬兒子!混賬太子這麼快就給哄好了!
大臣們和太子請安行禮,太子應對很好。
端坐龍椅的康熙聽著太子和大臣們說話,對著雍郡王一個勁地誇誇誇,誇道天上才有地上無的,默默地舉著茶盞擋住要掩飾不住表情的龍臉。
等到談話到一段落,康熙實在聽的雞皮疙瘩一身忍不住了,身體一放鬆,麵露倦怠,大臣們知機,趕緊地退下了。
偏殿裡隻有父子兩個,以及一些宮人。康熙看一眼太子,太子一張口,誠懇地道歉:
“汗阿瑪,兒子知道您處罰索額圖的用意。兒子也生氣索額圖沒有章法的行為。”
康熙在心裡冷哼一聲,揮揮手,示意梁九功。
梁九功未語淚先流,眼圈兒紅紅的哭道:“皇上,太子殿下,京城的詩社棋社,各大狀元樓茶樓戲園子……都在議論這件事。都說我們四爺是鐘馗在世,是包青天在世……都怕我們四爺那,皇上、太子殿下……”
梁九功心疼自己看著長大的四爺,滿漢一邊兒一個巴掌下去,不偏不厚的,不惜得罪孔家儒家和太子殿下,容易嗎?有了這樣人儘皆知的活閻王名聲,將來可怎麼辦啊?
哭什麼哭?可康熙還不能罵,深呼吸再深呼吸。
太子莫名其妙。
“梁總管,你在說什麼?”
“太子殿下,奴才在說我們四爺。”梁九功又是兩行淚下來。
太子更奇怪,看向康熙。
康熙一聲冷笑:“皇親國戚們說,雍郡王膽大包天冷酷無情。但是吧,雍郡王也打壓那群讀書人了啊。讀書人說,雍郡王給孔尚任罷了官兒,但雍郡王也彈劾索額圖了啊,要索額圖罷了官兒了。”
太子一眨眼,腦袋一時打結。
再眨眨眼,聽著梁九功的哭聲,瞧著一屋子宮人們心疼混賬弟弟的淚水,望著老父親眼裡,好似是怒火或者喜悅,反正那上翹的嘴角掩飾不住的,嗯,是欣喜吧。
反應過來一點點,太子張大了嘴巴,人懵懵的,有點承受不住。
太子傻愣愣地,可憐巴巴地看著老父親:汗阿瑪您說一句話啊,這是假的吧?
康熙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什麼情況,你出去聽聽不就知道了。”
“兒子這就出去聽一聽。”
太子也顧不得給索額圖說情了,行禮退了出去。
康熙瞧著他急衝衝的身影,懶得管他,斜著眼問梁九功:“你們四爺那?”
梁九功哭得又是心疼又是驕傲崇拜:“皇上,四爺在工部緊急處理事情那。說是虞衡清吏司有急事,大清周邊國家的錢幣兌換鬨起來,要統一度量衡及鑄錢那。”
“……”康熙伸手按按腦袋,無奈道:“周邊國家和大清的貿易越來越多,貨幣兌換也是大事了。”
“是那,皇上,這貿易量一大起來,兌換的時候差一厘,就是大事那。皇上,四爺就是聰明能乾。”梁九功哭哭笑笑的煞是討巧。
“……”
康熙越聽越堵心,一起身,道:“化雪了天氣好,太陽出來了,朕也出去走一走聽聽民聲。”
“哎。皇上,老百姓不大知道事情,都在說四爺查抄官辦作坊主管,帶著私家作坊主們也動作一番,是包青天在世那。”梁九功笑得忒是美滋滋。
“……”康熙牙疼。
可等他出了宮,聽著老百姓的聲音,那真是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
作坊裡的安全設施好一點兒,宿舍好一點兒,夥食好一點兒,孩子上學的學院老師們好一點兒……拿到手的工錢多幾個銅板,這才是老百姓最為關心的。
康熙不由地感歎:“這是關乎日常生活,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去作坊乾活兒,越來越多的人關注作坊待遇了。”
可他還是納悶兒,什麼時候,匠人越來越多,已經快要和農戶們一樣是天下的基石了那?
康熙是一個老派人,天下人幾次呼籲要擴建高樓,利用什麼水泥的,康熙都不答應。住的那麼高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離開了太陽、土地和木頭大自然,人還是人嗎?
尤其四九城,大清各個大城市的重點城區裡頭,一律不鋪設瀝青,還是黃土路。
康熙一路走著,觀察道路兩邊的排水,衛生情況,垃圾處理情況,一個冬天幾場大雪下來的房屋修繕情況,……小小的滿意,口渴了,在一家有名的狀元樓裡一坐,靜心聽聽。
“哎,四爺要是單單罷官了孔先生,我們一定去吏部大鬨一場,……哎,誰要四爺就是這樣的脾氣那,甭管是誰,犯了事,就要受到處罰,希望孔先生一路順風。”
“哎,幸虧我讀書好,以後我考出來外放也行。我堂兄科舉沒考出來反而去了工部的都水清吏司,那被管的,嘖嘖。”
“這次我要是還考不出來,我,我就鼓起勇氣去作坊做工。”
“現在在作坊裡頭,和農戶種地一樣了,混得好的,照樣做士紳。”
身邊隔壁桌緊跟一句:“我告訴你們最新消息,昨兒四爺巡查通州運修繕工程說的,士紳這個詞兒過時了。我們四爺還說了,作坊裡有錢後使勁圈地買地的,都是土老帽兒,真正有本事的,都去創新,發明。”
“對對對。”眾人紛紛附和。“創新!發明!我姑父在天津衛的官辦作坊那,我告訴你們啊,那管理嚴格的,那折騰的,嘖嘖,誰有勇氣去的,我請客喝酒!”
“……”
康熙“砰”地放下茶杯,氣哼哼地背著手下樓離開。
小四胖折騰的這一出出的,要人怕他,要人明知道他罷官孔尚任與天下的讀書人為敵,還會體貼他:四爺可是連索額圖也彈劾罷官了啊,我們四爺不偏不厚的,一邊一個巴掌那,你敢去找四爺論理兒?反正我不敢。
臭小子!康熙在心裡罵一聲。又聽著身邊的人小聲嘀咕什麼:“這呀,可能也是我們皇上和太子殿下默許的那。誰不知道我們皇上和太子殿下疼四爺啊,這麼大的事情,沒看皇上沒處罰四爺那……”
朕不處罰他?康熙氣得狠了,磨牙琢磨著:朕不處罰他,朕就不是他的老父親!
康熙回來暢春園,麵對一臉沮喪憤怒的太子,一抬眼:“你要做什麼?”
太子耷拉著一張端正的臉:“兒子什麼也不做,但兒子很傷心!很生氣!”
“行。罰他這次南巡,不跟去了。”
太子一抬頭,恨聲道:“要小十三去。”
“可!朕準了!”
太子這才吸吸鼻子,有點兒氣順了。
四爺回來工部衙門,收到消息,這可真是,打擊到四爺了。
老父親南巡,太子都跟著,他留下來監國?!
本來今年康熙的南北巡視名單是這樣的:春夏南巡,皇太後、皇貴妃等重要妃嬪們公主們,26歲的胤礽,23歲的胤祉、21歲的胤禛,19歲的胤祐、胤禩、13歲的胤祥、胤禎。
秋天巡塞外,28歲的胤禔、23歲的胤祉、21歲的胤禛、19歲的胤祺、胤祐、13歲的胤祥、胤禎。
巡永定河堤,28歲的胤禔、21歲的胤禛、13歲的胤祥。
冬天盛京謁陵,28歲的胤禔、21歲的胤禛、17歲的胤禟、13歲的胤祥、胤禎。
可是四爺如今,一下子被從名單上擼下來了,都沒他的份兒。這鬱悶的。
他的十三弟還跟著。
說好的一起折柳揚州,劃船秦淮河的那。
騎車跑去暢春園,四爺眼神委屈地看著老父親,不敢信自己的耳朵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