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無聲。
這是明朝中後期,大部分官員們夜裡聽戲逛樓子,白天大中午的爬起來去點個卯,然後嗑嗑瓜子聊聊天,哪家有個琵琶彈得好唱曲兒好?哪家新裝修了,哪家來了一個新姑娘新歌者……
等著下衙,約好了今兒晚上去哪家。
滿朝一半這樣的官員,朝廷名存實亡了也就。大清進關,這批人搶著剃頭帶路,跟在投降的大官兒後麵,麵對新蛋糕可勁兒地爭權奪利。
漢人痛恨這批人。
滿洲人暫時利用他們,也看不起他們。順治皇帝是暴烈的性子,親政後找到機會就給全部削了下去,因為對此痛恨,教育兒女們同樣痛恨。
落針可聞的寂靜中,康熙安靜地等著。
佟國維作為康熙的親舅舅,佟半朝的家主,第一個站出來:“啟奏皇上,臣對此有點看法。臣記得,開國之初,八大胡同關門了很多家,幾條街到了夜裡黑漆漆的,跟鬼區一般。先皇很欣慰,曾說,這才是大清官員們應有的氣節。”聲音一頓,幾分痛惜。“這些年,可能因為和平了,很多人覺得盛世來了,都開始享受了,都覺得應該享受享受了,這要老臣不安啊。這片土地上的文化博大精深,書本兒上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越是盛世,越是要警惕脊梁骨不能軟了啊。”一眨眼,淚眼朦朧,沉著臉痛聲道:“格爾芬這個事情,臣認為,和索額圖無關。他首先是大清的官員,再是索額圖的兒子。身為大清官員,知法犯法,在反省期間去青樓楚館,當嚴懲!警告所有人,都不能存著僥幸心理,被揭發就喊著求情要通融。”
說完,深深地一彎腰,給康熙行禮。
康熙麵無表情。
佟國維要利用這件事,狠狠地打擊索額圖,他很理解。但他也覺得,如今這“佟半朝”的勢頭,該緩一緩了。
陳廷敬作為當今清流的代表之一,第二個站出來:“啟奏皇上,臣附議。我們讀書明理,讀史獲得教訓。隻看到盛世到來的好日子,卻忽視盛世之下可能會有的危機,當引起警惕。為人修身修心,為官以身作則,如此享樂之風一旦蔓延開來,遺患無窮。如今八大胡同夜夜歌舞升平,燈火輝煌亮如白晝,臣也聽說了,臣認為,嚴懲格爾芬,不是打擊,這是真正的愛護,希望格爾芬,其他同好的同僚們痛定思痛,引以為戒。”
康熙麵露痛惜。
如今朝堂上,佟國維和陳廷敬、李光地等漢臣二分,兩方人都不想索額圖起來再一次三分。倒是默契了。
“啟奏,皇上臣等附議。”
因為彈劾明珠成功,不得不離開朝堂十年的鐵嘴禦史郭琇,站了出來。
白發蒼蒼,老去的郭琇,腰背彎了,但他弓著腰,還是聲音洪亮有力。
“皇上,大清律例在此,吏部侍郎杜默臣的通融,是何意,臣等不懂。八大胡同如此風光,一個頭牌的初夜一萬兩銀子,臣認為,這是我們大清人的恥辱。老百姓一家三世同堂七八口人,一年柴米油鹽也才二十兩銀子,臣這些日子在京城買宅子,城西很好位置的四合院一座,三四百兩銀子。皇上,世人都是為了碎銀幾兩奔波,前幾天臣遇到七貝勒,他都在為了理藩院招待使臣的費用憤怒,說國庫艱難,銀子能省就省,打腫臉裝胖子招待使臣是大不對。”
所有大臣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沉沉的質問:身為皇親國戚朝廷大臣,過人上人的日子不是應該的?一萬兩銀子逛青樓是有點多?但也不能個個都和你一樣清貧吧?
郭琇你要做什麼?!
過去準備好棺材,彈劾掉明珠的事情在所有人的心裡,生怕他要不懼生死地彈劾掉索額圖一黨:那可是太子的母家!
郭琇低著頭,芒刺在背,倍感壓力。
可是康熙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安靜地等候。
要他有了勇氣。
一抬頭,直麵聖顏。
“皇上,格爾芬哪裡來的這麼多銀子,這是另外一件事情。臣今天隻講兩個事實。當年唐玄宗寵幸楊貴妃一家無度,導致大唐家家戶戶爭著生女兒,生女兒好啊,隻要長得美,不用讀書不用打仗直接榮華富貴。宋朝,全天下的文人都以和青樓女子有風流韻事為榮,範仲淹堂堂一個丞相在青樓娶了一個‘如夫人’,家家戶戶有了女孩兒男孩兒都好生養著,隻要長的清秀就賣入青樓楚館戲園子振興家業……曆史曆曆在目,距離我們並不遙遠,就在我們繁華盛江南的八大胡同。此其一。其二,既然大清律有規定,就沒有通融一說,國法森嚴,不容褻瀆。”
說著話,深深地一彎腰,行禮,退回去。
眾人都不說話,直郡王的一個人人皆知的親近大臣站出來:“皇上,臣附議。”
康熙居然笑了笑。看一眼太子豬肝一樣的臉色,幸災樂禍的,憤恨難言的,懼怕等候的……淡淡的龍威散布開來。
“著,革去格爾芬的二等公爵位,戶部主事的差事。”
不管什麼心情的大臣們一起行禮高呼:“吾皇聖明卓著。”
一起身,薩爾邦阿氣勢洶洶地進言:“皇上,臣有問題要問工部薩穆哈。”
“問。”
薩爾邦阿一轉身,麵對薩穆哈,全身肌肉緊繃,眼裡的殺機都不掩飾。
“請問,薩穆哈,你下麵的匠人去青樓,你是怎麼處罰的?”
薩穆哈麵容一變,麵容嚴肅,一雙渾濁的眼珠子直直對視,目光幽深莫測。
“我下麵的匠人去青樓,因為見到各位有錢有勢的搶頭牌初夜,被那裡一千兩一千兩加價的氣勢嚇到,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大堂,幾個青樓女子見到他這般模樣,都圍上來摸他,他嚇得跑回來,鞋子一路都跑掉了赤腳回來一腳的血。”語氣一頓,麵容變為惋惜。“他一年的俸祿五千兩,這在匠人裡麵已經是很好的。可他麵對那些達官貴人不眨眼地拿出來珠寶玉器真金白眼這般花費,衝擊過大,好幾天沒有緩過來。四爺愛才,前去勸說一番,他才回歸正常生活。我派人去香蘭園查明他所說是真,罰他俸祿不變,每天主動加班一個時辰,多帶四個學徒,沒有補貼,現在他天天忙得腳不沾地,領著的小隊伍氣度坦然,一心鑽研技藝,前幾天還有了一項突破性發明。”
一轉身,麵對康熙陳情道:“皇上,非是四爺偏袒,也不是臣等護短。一是,他確實有才,我們大清目前急缺匠人,每一個好的匠人都是寶貝,培養一個好匠人,花費的銀子可以說流水一般,一年至少一百萬兩。外麵的花花世界太誘惑人,更有心懷不軌的人各種引誘,他國間諜們更是想儘辦法拉攏,臣等隻能見招拆招。幸好他們麵對外麵世界笨了點,但初心都在,都念著皇上和朝廷的恩德。”
康熙點點頭。
“既然沒有犯錯,去了就回來了,其情可憫。也接受了處罰,還做出成績,這事情,就過去了。”
薩穆哈大禮參拜,一抬頭,臉上熱淚滾滾:“皇上胸懷是海。臣替他感謝皇上包容。”
“皇上,臣不服。”薩爾邦阿緊追不舍。陰森森的目光落在工部每一個官員的身上。“既然大清律有明確規定,為什麼是這樣不輕不重的處罰?這不是護短、偏袒,又是什麼?”
“這是愛才。”薩穆哈霍然站起來,站的筆直,袖子呼嚕眼淚,絲毫不心虛,氣勢高昂,聲音激烈。“他領著的隊伍,在鐵造處一年創造的利潤是五百萬兩。他培養出來的學徒,各個都是優秀,全國各地方作坊都在排隊等著要人。他的時間之寶貴,可以用分秒來計算。他主動交代,知錯能改,痛定思痛地日以繼日工作。我作為他的上司,我為他驕傲。”
!!
這是罵誰一無是處,連一個匠人的用處也沒有那!
群臣都不敢出聲,這個時候誰出聲誰就是一無是處。
康熙微微笑了,轉瞬即逝。笑得梁九功差點以為自己眼花。
薩穆哈膽敢正麵剛薩爾邦阿,這是老四在和索額圖、太子爺較量那。
老四被這般被打擊了,勢頭弱了,他也要護著工部的每一個人。他要告訴佟國維、陳廷敬、太子胤礽、老大胤禔……所有人:一頭受傷的狼最可怕,依舊有殺傷力。端看誰敢跳出來第一個迎上。
當然沒有。
這些人被老四逼急了,破天荒地成功了一半,已經用儘了所有的勇氣。如今防著被互相捅刀子都來不及了,哪裡敢再去剛老四兩敗俱傷?
康熙淡淡的目光掃著下麵的每一個人,梁九功體貼地端上來一碗奶湯,他端起來慢慢地用著。
工部新出的珊瑚純色小碗格外清雅矜貴,素白的奶湯放在裡麵都變得高貴起來。康熙在心裡暗罵四兒子的折騰。一碗奶湯用完,嗯,這奶湯做得好。狹路相逢勇者勝,老四又贏了一局。
麵對一個大殿的安靜,呼吸都幾乎不可聞。平時交好的大臣也都裝啞巴。這要薩爾邦阿臉上肌肉抽動,嘴巴張張合合十八次,也沒說出來一句話。
可他平素威風慣了,一天當中一連兩次被如此下了麵子,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憤怒衝擊了理智,一轉身,仰著腦袋對康熙大吼:“皇上,臣等還是不服氣。這就是偏袒。還胡攪蠻纏,混淆概念。犯錯就是犯錯,憑什麼格爾芬去青樓就是大罪,匠人去青樓就不是?”
康熙還是點點頭,摸著保養得宜的胡子,看一眼太子麵色灰白的臉,老大胤禔開心的笑容,老三胤祉緊張皺眉的樣子……好暇以整地回答:
“諸位卿家說的,都有道理。有功勞要賞賜,有錯要罰。朕罰了格爾芬,念著他以往的功勞不追究他銀子的來源。這位匠人受到了處罰,做出來成績補償,朕不賞賜他,作為處罰。薩穆哈說得對啊,他們每一個,都是大清的寶貝,朕很痛心,他們要麵對這花花世界的各種誘惑。”目光落在薩穆哈的身上,吩咐:“薩穆哈,這次的事情你要引以為戒,培養匠人,不光要培養他們的才能,更要注意他們的心性。任何人,膽敢引誘他們,他國間諜啊,一律謀反叛國罪處理。”
“臣遵旨。”
薩穆哈磕頭領旨謝恩,心裡的激動激蕩胸膛要他手足無措,張大了嘴巴又是一句:“臣遵旨。”
康熙:“……”
對他的語無倫次,當沒看見。
麵堂青紫的薩爾邦阿不甘心地再要說話,被他身邊的副都統隆科多猛踢一腳,隆科多麵容猙獰:告我的狀?我一時輸了,也還是隆科多!也有能力跟著四爺混!
薩爾邦阿瞪他一眼,眼珠子紅紅的要吃了他。
兩個人在軍中爭鬥的就差打槍“砰砰”各自一槍了。康熙視若無睹,其他大臣都躲的遠遠的,不想做炮灰。
康熙麵對下方麵色都不一樣的兒子們、群臣,麵容平靜。
“至於索額圖,……”
所有大臣忐忑不安、緊張期待、恐懼憤恨……模樣都落在康熙的眼裡。
太子迎著康熙的目光,蒼白的臉握緊拳頭,眼中全然的憤恨和強烈的不甘心:四弟,這就是你的目的嗎?你要徹底打壓下去索額圖?
老大胤禔瞪大了眼睛,等著宣判索額圖永遠不被啟用的結果,臉上肌肉激動的抖動:汗阿瑪快說汗阿瑪快說!
老三胤祉閉緊了嘴巴,全身緊繃地等著:我不信索額圖這樣容易就被打下去了。
……
下麵的十三和十四,這哥倆激動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框了,嘴巴張大的能塞進鴨蛋:汗阿瑪快宣判!索額圖,你也有今天!我就知道四哥不會輸的!
默然片刻,康熙蒼老的聲音響徹大殿,清晰有力,回音不斷。
“索額圖有錯,在家裡反省這些日子,受到了處罰。既然反省好了,朕也一直記得他的功勞,就來上值吧。著,恢複索額圖文華殿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
群臣震驚之下,齊齊磕頭高喊。
康熙嚴明他要護著工部的每一個人,這要他們憤怒和震驚。工部的勢頭越來越大了,一個匠人都有一年五千兩銀子的俸祿了,如何能忍?
可是,就在他們要集體抗議的時候,康熙提起來索額圖了!
十三和十四因為這個沒想到的變故,驚得跳出來就要反抗,被十一阿哥和十二阿哥一起死死地抱住。
哥幾個當場打起來,九阿哥和十阿哥一人堵住一個弟弟的嘴巴,胤祥和胤禵“嗚嗚嗚”的奮力掙紮著,露出來的眼睛裡都是怒火滔天,緊跟著就是眼淚汩汩而出,淚流滿臉也沒知覺。
這宛若一個慢鏡頭,真實地記錄著朝堂上勝敗分際的一幕一幕。
隻有熱血年輕的少年人,還有這樣的動情了。身在爭鬥旋渦,起起伏伏的,老辣的大臣們都當成一日三餐地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