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 126 章(2 / 2)

康熙一彎腰抱著胖孫子,哈哈哈哈大笑:“給瑪法留的奶湯?”

“給瑪法留的。”弘暉拉著瑪法走到書桌前,胤禮端著琺琅彩虞美人花瓷碗,恭敬地捧給康熙:“汗阿瑪,先用一碗奶湯。”

康熙接過來碗,在幼子和孫子殷殷切切的目光中,一飲而儘,溫熱的奶湯要腸胃舒坦,人更舒坦:“好喝。謝謝胤禮和弘暉。”

“瑪法,這是弘暉應該做的。”弘暉眉開眼笑,一頭跑到裡間,在水盆裡絞著一個毛巾,捧出來,小大人的模樣:“瑪法,擦擦臉,吃點心用膳哦。”

康熙:“……”

用著沒絞好還在滴水的毛巾,康熙一麵享受孫子的孝順,一麵在心裡罵四兒子指不定在家裡怎麼指揮弘暉那。

胤禮笑著,他想和老父親近,但他就沒有弘暉侄子的大方,如果沒有弘暉侄子在,他都不敢留在清溪書屋到現在。弘暉乖巧地拿著用完的毛巾回去裡間放好,他雙手推著一個琺琅彩小碟子給康熙:“汗阿瑪,這是皇祖母和皇額涅送來的薩其瑪、韭菜盒子。”

康熙心裡更暖。勞累一天,各種爭鬥耗費心神,一回來有老母親妃嬪們惦記著,有兒子孫子顧著,他很是滿足。

小太監搬來椅子,康熙坐下來,用了一塊薩其瑪,用筷子夾著一塊韭菜盒子用著,一眼看到弘暉和梁九功從裡間出來,都是一臉燦爛的笑容,自己情不自禁地也笑。

弘暉站在瑪法跟前兒,一臉神秘地指著碗碟顯擺:“瑪法,這是阿瑪要工部新送來的碗碟哦,粉粉的好看哦。”

康熙這才注意到,這碗的主題紋飾是山石花卉,花的品種是虞美人。虞美人在粉彩裡特彆常見,但在琺琅彩裡極不常見。而且這和平常的虞美人花圖案不同。窯工巧妙地避開了虞美人最常見的大紅色,采用了不常見的粉色。

碗心畫了幾顆瓜果,有蛇足之嫌,但在這類碗中卻是異常罕見,多了一抹童趣,一看就是特意給胖孫子賞玩的。康熙用左手摸著孫兒毛茸茸的桃心頭,讚道:“這碗好看,瑪法很喜歡。尤其這圖案設計,粉色的虞美人花,雅致。”

弘暉大為開心,小胖肚子一挺,眉飛色舞的比劃:“瑪法,弘暉喜歡啊。瑪法,弘暉用小碗喝奶湯,多喝了一碗。十七叔叔多背了一篇文章哦,十七叔叔和弘暉背書給瑪法聽哦。”

康熙:“……”胖小子是喜歡碗,還是喜歡他阿瑪特意給他做的碗?

“好~~你十七叔叔和弘暉背書。瑪法聽聽你們叔侄兩個一天的學習。”

胤禮一聽,還有他的份兒,緊張。可他一看老父親自在地吃著韭菜盒子,弘暉侄子揮舞著胖胳膊給他打氣,他眼眶一熱,就當是陪著大侄子了。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

一個六七歲,一個三四歲,清脆的背書聲響在康熙的耳朵裡,要他一時忘記所有的煩惱。而毓慶宮中,太子暴跳如雷地大吼:“混賬!混賬!”一腳踢的書房門吱呀吱呀作響,胳膊疼腳也疼,眼睛更疼,心口撕裂地疼。

身形高瘦的杜默臣在四月天裡,急得一身汗,急急地安慰:“太子殿下,您莫要著急。皇上說了,要每個人上章程,說明還有回旋的餘地。”

太子一轉身,紅著眼睛瞪他一眼,在人群中找到賈應選的身影,目光陰森森的要吃人一般:“那個幕僚那?”

賈應選嚇得臉上一白,“撲通”跪下來:“太子殿下,那個幕僚還沒有找到。奴才派了好多人去找,可就是不見人。”

“再去找!”太子嘶吼一聲,氣急敗壞地坐到他的圈椅上,渾身氣勢勃發,咬牙切齒。“一定要給孤找到他!是他告訴孤,礦場目前是關鍵的,可是他的人卻不見了!”太子的聲音裡有一股毫不掩飾的殺機。

“是是是!奴才再加派人手去找。”賈應選磕頭起身,嚇出來一身的汗,幸虧現在人多,太子殿下沒有給他一腳踹過來。

可是杜默臣等人都好奇了,杜默臣直接問:“太子殿下,幕僚是誰?礦場的事情,是他提出來的嗎?”

太子黑沉沉著臉默不作聲。

賈應選安排小太監奉茶,上點心,也顧不上這邊。其他人麵麵相覷,都是納悶,什麼幕僚,在得到太子殿下的賞識後,居然能自己不見了?

要說這個幕僚,那可真是有來頭。

他就是之前在索額圖府上的那個幕僚。

給了索額圖一份建議,人不見了。

如今給了太子一份建議,人又不見了。

四貝勒府上,後書房,一色兒的原木家具,樸素簡約,書桌上三盞蠟燭光橙黃,照的一個屋子都多了幾分柔情。

四爺端坐書桌後,手捧一本書在看。高斌和餑餑坐在下首的小桌上各自捧著一碗麵,狼吞虎咽。

一份紅燒肉、一份醬蘿卜,一份清炒韭黃,色香味俱全。時不時筷子碰在一起打架,兩個人互瞪一眼,一起挪開那一塊子紅燒肉。

蘇培盛端著一個托盤進來,托盤碗裡是兩杯清茶,一個銀壺,兩個空小碗。他放下物事,拎著銀壺給倒了兩碗奶湯,送回去托盤,又進來拿著剪刀剪著燭花。

等他們吃完了,出去漱口用茶回來,四爺放下書本,關切道:“坐下來,以後出門,身上記得帶著一些點心,萬一過了飯點兒,可以墊一墊肚子。”

高斌心裡一暖,恭敬道:“哎。謝主子爺關心。”

餑餑經過這幾年的曆練,身上的風塵氣完全不見了,精神氣十足,眉眼乾練精明。粉嫩嫩的淺青色緞子圓領直身長衣,繡小朵點金水綠卷須花,袖口滾葡萄花邊紋,下麵一條藕荷色織銀絲百褶裙,外套一件雨過天青玫瑰紋對襟褙子,皆用燕子盤扣點綴。妝容精致,雪白的膚色映著柔青色的衣衫,恍若江南浣紗溪邊一株臨水照影的碧綠煙柳。

帶著金釧的雙手放在身前端坐著,一抹文靜流露出來。一雙杏眼,柔情似水的目光凝注上首的主子,脆生道:“四爺,您一直要我們關注的鄔思道,我們查到,他本是揚州書院有名的才子,府試鄉試連戰連捷,中秀才舉人都是頭名。康熙三十五年應試南京春闈,因為名次問題,糾集四百餘名落榜舉人,抬著財神擁入南京貢院,遍城撒了揭帖,指控主考王名堂、副主考錢海生二人貪賄收受,把個南京科場攪得四腳朝天。朝廷將江蘇巡撫連降兩級,王、錢二人革職罷官。因為那次科舉有徐乾學的次子參加,徐乾學和朝廷保證沒有舞弊,朝廷就保留了名次。他一氣之下名次也不要了,離家出走至今。幸虧他走了,否則他真要被報複的不知道怎麼死的。他在外頭這麼多年,行蹤暫時查探不出來,可能是聽說徐乾學去世了,重新冒頭。”

四爺安靜聽完,沉思不語,鄔思道?名字熟悉,這身世也熟悉。難道又是“故人”?

高斌發現四爺不說話,試探著分析道:“爺,屬下根據戴鐸先生的建議去找他,他不答應來府裡做幕僚。卻去了索額圖的府上做幕僚,給出來建議‘好名聲’,離開。索額圖倒下後,因為太子殿下在營救相關的人,聽說了他的名聲,他被找出來,給太子殿下的建議‘礦場關鍵’,再次離開。……屬下懷疑,他是在試探。我們跟他這麼久,發現他性格偏激但真有能力。雖然心高氣傲,但一腔熱血不減,憂國憂民,日常言語憤世嫉俗。應該是在看索額圖和太子殿下的反應。”

“是那,爺。”餑餑再次出聲,隨著說話的動作,耳朵上的珍珠明月璫一晃一晃瑩瑩生光:“爺,他說‘要好名聲’,可能是發現索額圖隻要好名聲不辦好事,所以離開。他和太子說‘礦場關鍵’,可能是聽說太子決定禁礦,所以才再次離開。”

四爺看他們一眼,微微頷首:“你們分析的都有道理。”轉頭看一眼牆上的自鳴鐘,站起來,出來書桌,在屋子裡踱步。

當時的主考王名堂、副主考錢海生都是索額圖的人,鄔思道性高氣傲一心報效朝廷和百姓。他痛恨的不光是名次太靠後,更是很他們壞朝廷選才大典,亂了綱常。

而朝廷當時因為在備戰,顧不上重新考試的事情。再因為徐乾學的擔保保留名次,他失望之下離家出走,再次回來,必然要報複索額圖敗壞國家。

“好名聲”的建議,是真心為索額圖考慮,但也真就是報複。鄔思道給建議之前,通過戴鐸和他傳話過。因為索額圖當時的情況,根本不應該有好名聲。

對太子……倒是真有幾分試探。太子是大清儲君。他想看看,這個儲君會禁礦,還是會頂住士紳們的壓力,插手礦場管理。所以他隻說“礦場關鍵”,而不說應對辦法。

門口傳來腳步聲,王之鼎在前頭挑著一盞燈籠,十三阿哥胤祥裹著一陣夜風進來,跨進門檻,王之鼎給四爺請安,退到一邊熄滅手中的燈籠,高斌和餑餑起身給十三阿哥行禮:“給十三爺請安。”

十三阿哥一臉豪爽的笑兒。一襲素色長衣,俊朗如飽滿圓月的顏色,修長挺拔的身影裡帶了夜晚的涼氣,意氣風發中頗有俠氣之態。少年抽條兒的歲數很是高瘦,翩翩風姿頗有沈腰細條之像,其間風骨卻是絲毫不影響。

他隨意地揮揮手,自己在兩個人對麵找把椅子坐下來,因為四哥的瞪眼朗聲笑道:“快起來,蘇培盛,給爺一杯茶醒醒神。四哥,我就知道你們還沒睡,特意繞過來。”

四爺抬手給他一個腦崩兒:“你來做什麼?你八哥怎麼樣了?”

胤祥捂著腦袋,因為腦門上的疼痛感知到四哥真生氣,卻更證明自己這時候來對了,遂興奮道:“八哥好多了。太醫說無關大礙,休息兩天就好了。去看望的兄弟們都陸續離開了。”

“那你還不去休息?”四爺抬頭看一眼牆上的自鳴鐘,催著道:“馬上到熄燈時間了,來不及趕回家,在府裡住著,快走。”

“我就不走。”胤祥倔強得很。蘇培盛端著托盤進來,他自己端過來茶杯用茶,屁股跟黏在椅子上似的。

四爺:“……”

胤祥因為四哥憋氣的樣子,嘿嘿笑:“弘暉那?是不是今晚留在宮裡住了?”

“沒有。他答應了你四嫂明天陪著去白馬寺上香,趕著回來了,剛睡下。”

“弘暉侄子就是守信用。”胤祥笑眯眯的,從茶杯裡一抬眼,看向高斌和餑餑低頭裝乖的模樣,一齜牙:“你們兩個說什麼事情那?說來爺聽聽?”

餑餑抬頭,露出來八顆牙齒的標準微笑:“十三爺,我們沒有在說什麼,剛吃完晚飯。”

高斌抬頭,硬著頭皮抬頭,重重點頭:“十三爺,真的是剛吃完晚飯。”

“那好啊,正好說說,爺聽……”

胤祥的話說到一半,被四爺一把擰住耳朵,疼的他“哎吆”一聲,歪著腦袋討饒:“四哥,疼疼疼。”

四爺卻是沒有鬆手,而是拎著他的耳朵拎著他站起來,一路拉著走到門邊,這才鬆手訓斥道:“快回去休息。”

胤祥捂著耳朵,真惱了!

一瞪眼,低聲嚷嚷著:“我就……”

又是說到一半,門口傳來細微的動靜,剛出去的王之鼎驚慌地跑進來,待要說話,發現十三爺也在,愣在原地。

胤祥撒腿就朝門口跑。

四爺也趕緊地跑去。

屋裡的高斌和餑餑互看一眼,飛奔出去。

後書房門口,大和尚性音背著一身血的青年人,文覺大和尚背著一個小榻正跑過來,先一步的王之鼎上前幫忙,幾個人一起,抬著青年人躺在榻上,抬著進來偏堂,蘇培盛領著府醫進來緊急治療。

高斌和餑餑不敢信,好好的青年人,怎麼就一錯眼,雙腿都斷了,胸口還中了刀那。

性音大和尚望著榻上的年輕人,歎息:“阿彌陀佛。他本要離開京城,卻被友人出賣了行蹤,被一群人找到,要帶他去見什麼人。他不從,要逃跑。本來那群人沒有打算要他性命,可是他那友人趕來喊一聲‘他要去投奔四爺’,那群人就動了手。”

高斌和餑餑一起瞪大了眼睛,張口結舌。

“四爺,我們要報仇。”兩個人異口同聲,眼裡一片狠厲。“出賣友人的小人,當殺!”

太子那裡不是他們能對上的。但是一個賣友求榮的友人,一刀宰了都是便宜他了!

胤祥的一張臉黑的滴墨汁兒,他的性格,也最是痛恨這樣的背叛小人。他以為,這青年人是四哥的手下,忙著幫助府醫打下手,拿剪刀剪開衣服,給青年人擦身擦臉,一看傷口翻開的白肉之深,更是憤怒:“四哥,這是什麼人下手這麼狠?”

是太子。

可是四爺不能說。

掃一眼高斌和餑餑,要他們閉緊了嘴巴,四爺沉著臉望著這人血淋淋的雙腿,刺目的要他不忍看。

“十三弟領著他們在這裡守著,一定要保住這人的雙腿。我去一趟八弟府上。”說著話,抬腳就出了屋門。

這件事和八爺/八哥也有關係?屋子裡的人一個念頭掃過,聽到府醫喊著:“熱水不要停,所有的用具都燙一遍。”也就顧不得多想,幫忙去廚房燒熱水,燙紗布和用具等等。

四爺到了八貝勒府上的時候,八貝勒和八福晉剛要休息,聽到通報,八福晉忙慌給八貝勒披著衣服穿鞋。

夫妻兩個感情好,八貝勒受傷,也沒有單獨睡。八爺簡單收拾了要小廝扶著自己來到書房,一眼看到四哥站在書房門口,燈籠的光和星月的光映照在臉上明明滅滅的,宛若一尊黑神惡煞。

這是動了真怒了?

八爺趕緊想一想,自己今天有沒有得罪四哥,小心翼翼地喚一聲:“四哥?”

四爺知道他當時嘴裡含著血包,壓根什麼虛弱也沒有,可還是擔心他的身體不能受風。

“進去說話。”

兄弟兩個進來書房,八爺的小廝王柱兒機靈地給關上門。四爺直言:“鄔思道是誰?”

八爺一顆心更是栓了石頭塊一般地直沉下去。

睜大了眼睛,望著四哥眼底深處的怒氣,嘴巴張張合合的,一低頭,吐出來兩個字:“一個瘸子。四哥的幕僚。”

瘸子兩個字,已經要四爺夠不再掩飾自己的怒氣,眼裡一閉一睜,再次問道:

“他為什麼瘸腿?”

聲音冷的像冰渣子。八爺摸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不敢隱瞞:“我記得,上輩子,他是康熙四十六年跟著四哥的。弟弟後來去查他,據說是,因為大鬨南京考場被全國通緝,逃亡的路上,被人出賣,被山匪打的。”頓了頓,又試探著補充道:“四哥不用擔心。這輩子情況變了很多,大清治安好了不少,對鬨考場的學子們都有酌情恩惠,他應該沒事。”

四爺的目光落在八弟的身上。

混賬雍正!

八爺在心裡大罵,隻得又說:“這輩子弟弟也去查他,聽說他沒有被通緝,但是逃跑了。一時找不到。”一咬牙,也不敢問四哥為什麼突然問鄔思道,全盤托出:“前些日子,弟弟聽說他現身京城了,但是沒找到。”

四爺還是看著他。

八爺真切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壓力,氣得一張臉通紅,一抬頭,怒聲道:“他為了隱瞞身份,他一開始托身在田文靜的府上。彆人都不知道他是四哥的幕僚,也不知道田文靜是四哥的人。對頭,前一段時間各地方各衙門補上官員,是我將田文靜從山西調到吏部的。”

“我就是和你搶人……”到底是沒敢說出來,倔強地咬緊了唇。

“田文靜雖然是買的官兒,但他是一個好官。調到吏部很合適。”四爺突然開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因為他眼裡的驚愕和恐懼,一聲透明的蟬翼不易察覺:“四哥沒有生氣。八弟要拉攏,很正常。但是四哥希望,如果有誰,有鄔思道這樣的經曆,八弟都告訴四哥。……不要再有遺憾發生。”

“四哥先回去了。你快去休息。”四爺囑咐一句,走向書房的門,雙手拉開門,舉目仰望湛藍的夜空滿天閃耀的星月,身影籠在柔明月暈下,因為那一絲冷峻冰冷更顯得無波無塵,清冷有致。

四爺望著遙遠的熱鬨夜幕,發自內心道:“謝謝八弟。”左腳跨過門檻,慢吞吞地離開了。

八爺怔怔地望著四哥的背影,一直到那身影溶於夜色中,看不見了,他還是望著那方向。

這些年,真真假假的幫了混賬四哥那麼多,都沒有一句“謝謝”。

因為鄔思道,得到一聲認真的“謝謝”。

不要再有遺憾嗎?

八爺扯扯嘴角,想笑,笑不出來,眼睛先濕了。

蘇培盛挑著燈籠走在前頭,夜風卷著他的衣襟帶子一撲一撲的,好似人吊著的最後一口氣。四爺一步一步步履沉重地回來府裡,去看了鄔思道的傷勢和治療情況,發覺不需要自己在,回來坐在後書房的偏殿書桌後,望著進進出出忙碌的十三弟和幾個手下,一盆盆端出來的血水,右手數著菩提佛珠,一粒一粒。

因為做治療,整個院子裡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照耀著四爺的一張臉異常淩厲,宛若冷峭嚴峻不動明王。

門頭溝打架鬨事出來,因為關係到工部和各大作坊用煤,四爺也想整頓礦場,就去了門頭溝查看。

下麵士紳們對於機器作坊的出現,很是排斥,進而排斥所有和機器有關的行業,有官員去礦場發作,才導致這次的門頭溝打鬨。高斌和四爺彙報。四爺知道如今形勢到了一個關口,安排人去太子的身邊。

如果將康熙的勢力簡單分解為:內朝、旗主、文官、武官、蒙古貴族。那麼康熙給予皇太子的勢力分布就是:毓慶宮詹士府和幕僚、索額圖一係、傳統士紳儒家、外朝部分官員。

索額圖一係沒了,皇太子的勢力減弱,四爺猜到,皇太子會借機拉攏傳統士紳儒家。

可他需要驗證,才好確定下一步的行動。或者說,他還是抱有一絲希望,打算要太子先上書看看。

可是派去的人說,太子已經有了決定,太子也派了人在門頭溝查問消息,是聽了一個幕僚的建議。四爺之前隱約聽說,索額圖的府上有一個很出名的幕僚,就派高斌和餑餑去查訪。

……

太子遭遇老父親的拒絕,今天不光丟了麵子還丟了裡子,這火氣是一定要發作出來的。

有真正能乾的人,若不能拉攏,便是鏟除,也是上位者慣常的做法。

——自己要幫助報仇一二,也是慣常的做法。四爺目光微合,眼角低垂,凝望滿地如霜似雪的月光。

起身,在月色下踱步,不知不覺出來小院,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明珠四散,一輪圓月如玉輪晶瑩懸在空中。天階夜色涼如水,無邊無際潑灑下來銀輝如瀑。

原來,並非月光如霜雪清冷,而是望月人的心被冰凍。哪怕見滿枝梨花嬌豔晴光,也不過以為是冰雪精魂凝結。四爺恢複了尋常的閒閒意態,抬頭仰望星空,低頭望著漣漪輕漾的小橋池水。

身後傳來一個低低的歎息:“四爺,這並非您的過失。”

四爺:“如來正法眼藏,教外彆傳,實有透三關之理,是真語者,是實語者,不妄語者,不誑語者……爺既深明此事,不惜話墮,逐一指明。”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四爺,這並非您的過失。”

四爺夜色裡的麵孔朦朧,如月色清冷:“透重關後,家舍即在途中,途中不離家舍。明頭也合,暗頭也合;寂即是照,照即是寂。行斯住斯,體斯用斯,空斯有斯,古斯今斯。無生故長生,無滅故不滅。如斯惺惺行履,無明執著,自然消落,方能踏末後一關。大師,鄔思道的傷勢怎麼樣了?”

“阿彌陀佛,四爺的佛法越發高深。鄔思道醒過來一次,說感激四爺派大和尚去,救了他一命。”性音大師的聲音裡都是傷感,“府醫說,因為四爺的要求,沒有給截肢,後續需要很多康複訓練。大和尚認為,這是一個非常能乾,且曆經磨難依舊心有家國的熱血青年。他一定會好起來。阿彌陀佛。”

四爺負手而立,衣擺在夜風飄動。良久默不作聲。鄔思道的傷勢,能康複到點腿走路不需要拐杖,已經是很好。

性音大師望著四爺的身影,眼裡浮現一抹擔憂:“四爺,如今形勢,您需要再隱一隱了。”

四爺側首,麵前一樹玉蘭花開得繁花堆錦,在春夏的清冷的夜裡格外灼灼地潔白無暇。他含著一縷幾乎看不出的笑意,沉聲:“大師莫要擔心。安穩了這麼幾年,沙俄、青海、西藏、準格爾,估計都要動起來了。”

“阿彌陀佛。四爺,動,也隻是小動。無需掛懷。”

四爺輕輕一笑,攬月入懷,清淡如月光的俊臉上,一片郎朗清明。

鄔思道在府裡養傷,四爺供應最好的傷藥和照顧給他,自然有動靜。太子知道了這件事,派來了兩撥刺殺無功而返後,停止了行動。四爺乾脆大大方方地,要家裡的四個孩子去陪著養傷的鄔思道,聽他講故事,甚至十七弟也去跟著學習。

春夏之交裡,天氣多變化,一連幾天陰雨連綿。康熙懶得動彈,對於雪片般的折子也無心細看,他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還是希望看到太子前來認錯道歉。

康熙在等。

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傍晚,聽到胤禮和弘暉誇府裡的鄔思道有才,講故事好聽,上了心。夜裡臨睡前,找來派去保護老四的人,詢問有關於鄔思道的消息,康熙在床上坐著,聽完鄔思道的經曆,隻問:“確定鄔思道,和太子說了‘礦場關鍵’,沒有說其他的?”

暗衛隻有兩個字:“沒有。”

康熙感覺胸口破了一個大洞,好似滿天滿世界的斜風細雨,都灌在裡頭,冰冷徹骨。

良禽擇木而棲。

鄔思道在試探太子的做派。

而太子的決定,要他離開。引來殺身之禍。

四兒子一貫是有仇必報的。他麵上給太子麵子,什麼也不計較。找著機會,要平郡王納爾蘇辦差。要借自己的手,打回去太子抽納爾蘇的一頓鞭子。

可自己還不能拒絕,他必須給納爾蘇和蘇努找回來這個麵子。

納爾蘇也好,蘇努也好,都是宗室。索額圖被餓死,關在宗人府不是刑部。太子打納爾蘇,打宗室的臉,也是打愛新覺羅家的臉!

康熙心裡一股氣升起來,臉色變化,強迫自己幾個深呼吸慢慢疏散。

太子這樣對待鄔思道,很正常。要報仇的老四,要自己知道太子的行為,也很正常。老四沒有直接派人刺殺回去太子,維持皇家體麵,即使這個“兄友弟恭”是裝的……。

康熙抬手按按眉心,暗衛已經退下去了,值夜的魏珠領著兩個小太監,關切地看著自己。康熙揮揮手,平躺在床上,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天上午,太陽出來一會會,又下起來雨了。皇太後因為康熙的囑咐,派人請來平郡王福晉說話兒。康熙在清溪書屋接見納爾蘇,十二阿哥也在。

蘇茉兒嬤嬤越來越老了,九十多歲的人了,唯一的牽掛就是她親手養大的十二阿哥。老四體貼,給十二阿哥討要差事,要她高興高興,有老四在背後十二阿哥不會出大差錯,康熙自然答應。

當天上午,納爾蘇和十二阿哥的差事公布,有關於礦場的事情也就是決定了,有工部和內務府配合管理,無從更改。滿朝文武愣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心情微妙至極,複雜至極。

早知道皇上一定不禁礦,他們早早地就舉薦人選了啊,還有比礦場更類似鹽場的肥差了嗎啊啊啊!

八爺猜到是四哥的提議,麵對前來說項要參一股喝個湯的親近大臣們,微微一笑:肥水當然不流外人田啊。四哥都看準了老父親的心思,你們平時這麼精明的,還不死心?真是錢財動人心。

八爺臉上標準微笑,心裡無奈地應酬著。

太子則是直接闖進清溪書屋,無視一屋子的太監,憤怒地和康熙咆哮:“汗阿瑪,納爾蘇憑什麼能辦差?!”

康熙正在翻看沙俄的信件翻譯,聞言,抬頭瞥他一眼,語氣淡淡:“不光納爾蘇能辦差,鄔思道在你四弟府上做幕僚,朕也同意了。”

太子驚呆了,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說:“這是真的?我不信。”他耳朵裡“轟轟轟”地響,如同被尖針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了。可他還是不信老父親這麼打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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