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兩個一起看向八貝勒。
八貝勒胤禩麵帶完美的微笑,騎在馬上,姿態優雅地踢嗒踢嗒過來。
四爺和十弟對視一眼,一起笑了。
八貝勒最近風光得緊。在康熙眾多的兒子裡頭,八貝勒胤禩在理藩院當差,算是有差事也算是清閒皇子。但他為人精明練達,寬仁和藹,無論兄弟還是外官有了煩惱難為的事,都樂意尋他訴苦情求幫襯。不分親疏遠近,不管要錢求官或奪情免參,從不袖手旁觀看人落水不救。不管結果如何,態度拿出來了。因此這“八賢貝勒”儘自足不出戶,賢名兒遠達江南。更因為活閻王四貝勒一度假,他更是全麵施展八麵玲瓏,六部的事卻沒有一件能瞞過他的,也沒有一件事駁過他的麵子。而就因為這樣,他反而被形象捆綁住了。麵對四哥跟著一起泡溫泉的事實,他心裡很犯躊躇。按照當前形勢,他不需要也不應該上前打招呼;按兄弟名分,哥哥度假十多天回來,他一個行事“賢”的人,斷無不過來見禮之理。
因此,他思索良久,還是決定當著眾人的麵兒,和四哥說說話兒。九阿哥胤禟剛在路上,再提了一次揆敘的事情,揆敘和施世綸慪氣,還駁回了太子奶公淩普的麵子,八爺作為一個老鬼,幾百年來將自己奪嫡失敗的原因琢磨了億億億億遍,隱約明白老父親調施世綸做順天府尹的目的。人都說康熙對太子不滿了,越來越多的大臣朝他示好,他心裡明鏡得很,康熙看似縱容老大、老……包括自己,所有兄弟們的小動作,其實是各打五十大板。
至於朝臣們隱約的傳言,四貝勒遠避小湯山度假,兄弟闔牆什麼的,他認為對皇家形象不好,人心裡一嘀咕,什麼閒話出不來?他也要拿出來態度。
這麼一想,他又鬱悶了。太子一個皇太子不顧慮人言,他一個皇子操心什麼?可是!他再憋屈,重生以來四哥的行事和他的關係擺在這裡,他真還不能不顧著。
他剛和幾個交好的文臣一起圍著康熙說話兒,不少大臣都瞄著四哥的方向:活閻王可怕,活閻王有實力有能力啊,活閻王倒向哪一方呀?王鴻緒一眯老眼,知道大爺去拉攏四爺,八爺作為大爺一夥的,不好再出麵,可他心裡另有計較,他想扶持的皇子是八爺不是大爺。便插個話頭,主動提及說:“八爺,四爺度假回來,風采更甚啊。這一路上,兩邊的老百姓不知道那是四爺,都誇四爺最俊。——不知道今晚上有沒有機會聚一聚給四爺洗塵?”
胤禩含笑道:“四哥越來越俊了。我們過去和四哥說說話兒,今晚上聚一聚喝一杯。”說著便當先打馬屁股,一身黑色西洋羊絨披風,裡頭月白寧綢長袍,也不穿褂戴帽,腰間束了一條檀香馬尾臥龍帶,腳下踏一雙黑衝呢千層底靴,隻帶了兩個侍衛瀟瀟灑灑地打馬而來。
他喊了一聲,恰好這時,康熙那邊,車駕修好了,儀仗隊的鼓樂起來,四爺和胤祥這邊也開始動了起來。十二隊伍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侍衛、一群翎頂輝煌的官員眾星捧月地將四貝勒和十阿哥簇擁在中間,見是八貝勒來了,忙都閃開一個道路。
“四哥,十弟,四哥度假開心嗎?”胤禩打馬幾步上前,在馬上給四哥抱了個拳,瞧著四哥一身大紅披風,頑皮活潑且明亮大氣打扮,在大雪地裡越發襯托的人如美玉瑩然,笑吟吟道:“四哥看上去氣色好得緊。在京日日見麵,也不覺得什麼,四哥一去十多天,這心裡就空落落的,想得慌啊。”說罷轉臉道:“十弟見到四哥,就忘記兄弟們了。每次都是這樣,一起出門就單和四哥說話兒。四哥不跟著出門,就躲著一個人給四哥寫信。”“叫八哥惦記著了!”胤祥笑嘻嘻道,“我每次在外頭也著實想著八哥呢,這些日子眼見八哥忙著,想親近也沒有機會。眼見快春節了,八哥給弟弟準備了什麼禮物兒?”
四爺隻微笑著聽,因道:“都貧嘴。走吧,大隊人馬都開始動了!”胤祥笑道:“哪裡動了?叫他們多陪著汗阿瑪說話一會兒,巴不得呢!升官發財不靠討巧汗阿瑪,指什麼呢?”“十弟平日不是這樣的,今天忒伶俐了!”胤禩一笑,“隻這張嘴太不饒人。”
人一頭說笑。後頭官員們趕來,王鴻緒、揆敘等人領銜在馬上彎腰行禮道:“給四爺十爺請安。”他們都是胤禩府走動的人,起身時紛紛向胤禩注目會意。
胤禩小心翼翼地窺著混賬四哥的臉色,輕輕咳嗽一聲掩飾心虛:他當然知道雍正不會答應宴請,可他的形象在這裡,不能不勸說一趟啊。
“免禮!”四爺臉上閃過一絲微笑,打馬繼續走著,略一抬手道:“大隊人馬都動了,諸位也都歸位吧。”吏部主事張廷樞隨侍八貝勒右側,忙道:“四爺,休假回來了,下官們晚上預備了點水酒,略用點再去。”
四爺瞥眼看了看,果見太子的人都跟盯賊一樣地盯著這邊,再看這邊老八的人故意拿出來親近的架勢,不禁皺了眉頭,勒住馬韁繩停下來說道:“晚上泡溫泉後,身上憊懶得很,和十弟隻想早點歇下。你是哪一個?看你的年紀你是辦老了事的,知道爺的脾性,怎麼還弄這個?再者,你們這樣熱情,爺有點承受不起。”
官員們主動熱炭團兒般趕來,滿以為即便不能討親近,至少也不至於落個沒趣。王鴻緒更是想著,畢竟自己可是明白幫助過四爺有關於礦場的事情的,這點麵子有的吧?!挨了幾句冷言,不禁麵麵相覷,都心頭不是滋味,尤其太子的人還在看著那,耳朵裡好似能聽到他們的嘲笑拿熱臉來蹭冷屁股!
張廷樞心裡窩著蒼蠅直罵娘,臉上賠笑道:“四爺,下官乃是吏部主事張廷樞,剛調回京城。四爺,您甭多想,這用的不是宮中的錢,是下官們巴結的。您不用,下官們臉上怎麼下得來呢?”胤祥正要答應下來,和他們說說話聽聽消息,聽四哥說“隻想早點歇下”,又好氣又好笑,卻不好說什麼。
“多少用一點吧。”胤禩見眾人一個個沉著臉不言聲,麵對混賬雍正的冷臉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氣,爽朗地一笑說道:“下不為例。同僚們剛已經吩咐下去了,不吃也是暴殄天物。算在弟弟身上,是弟弟請您的,本來我府裡也有備著,正好巧了用了他們的宴席。”說著,便朝十弟擠眼睛。
胤祥笑道:“四哥,現在辦一席沒有二十兩銀子,斷然辦不來。八哥有錢請客,你不去,我可要大快朵頤了!”
“席麵是他們辦的,老十要承承他們的情。”八爺何等機警,一聽便知老十不懷好意,要把“請客”名聲往自己頭上扣,因在馬上一仰身子道:“我要吝著不出錢,你們二位嚴詞拒絕,太掃大家的情分了。”又鼓起來勇氣勸說四哥:“四哥,如今的事不能太認真。同僚之間聚一聚,喝一杯有的什麼?”四爺拿定主意絕不親近他們任何一方,笑道:“四哥不是不敢吃這個飯。一來確實晚上想要休息,二來我在想,一個席麵若花用二十兩銀子,這麼多人一餐上上下下要四百兩銀子,天下這麼大地方,這麼多官都吃吃喝喝的,得多少銀子?我們真的富得這樣了麼?就這筆應酬錢省下,也很能多給孩子們建造一座學院宿舍了……”
眾人一邊強打笑臉,一邊聽他教訓,一個個氣得無可奈何。一會兒這個說:“下雪不冷化雪冷,真冷。”那個說:“哎喲,誰打樹枝那一團雪掉我頭上!”王鴻緒竟無端“啪”地自打一個耳光,揆敘便問:“怎麼了?”王鴻緒一笑說道:“大冬天的有蚊子。”揆敘乾笑著隻是勸:“四爺,難得同僚們一片心,又是難得機會……”
“我真的是隻想休息。”四爺心裡雪亮,隻管說道:“剛工部同僚們請我,我也說不要破費。在莊子休息這十多天,帶著孩子們下村子,眼見老百姓過日子,二十兩銀子夠一家老小四代人嚼用一年,還有貧困地方,一年吃用十兩銀子也沒有的,說是你們的銀子,你們的銀子哪裡來?不還是老百姓供養?能省就省。”胤祥摸著馬脖子,安撫因為其他馬匹動起來躁動的馬匹,笑道:“四哥,能省就省,都知道那。要不您過去不吃菜,說句話?”
四爺瞧他一眼突然臉色一變,一打馬屁股竟自去了。胤祥一拍馬屁股,笑得紅光滿麵言道:“我和四哥先走了!你們隻管慢慢說話。”也就跟出來人群。胤禩見張廷樞等一大群人麵紅耳赤尷尬萬分,忙撫慰道:“我們四爺就這脾氣,瞧著我的臉,彆往心裡去!”道了失陪也跟了出去。
他們兄弟一走,這邊官員們立時沒籠頭馬一般放肆起來。
王鴻緒咳嗽得山響,大聲道:“大隊人馬動起來了!發什麼呆?”
“廷樞這回拍到馬蹄子上了!”揆敘一邊笑著拍著張廷樞胳膊,說道,“臉都叫踢白了!怕怎地?不過認個晦氣罷了,彆說咱們,皇親國戚們還弄得雞飛狗跳呢!”
一個侍衛都護一把折下來一段樹枝,甩著上頭的雪花,笑道:“什麼晦氣,雪花打頭,蚊子盯臉,殺氣!”眾人一陣苦笑,這個說:“豬八戒背媳婦,吃力不討好兒!”那個說:“編派的倒好!什麼老百姓四代人一年吃用二十兩銀子,慨不全把我們都抄家了,都一年吃用二十兩銀子得了。頭一個就是曹寅,第二個是李煦,都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勳貴!等著瞧,看是誰一年二十兩銀子嚼用。”胤祥因惦記好多天沒見的弘暉,特意落後四哥幾步挨著弘暉的馬車走,時見弘暉和小弟弟小侄子都從馬車裡探頭盯著自己,便道:“有事情?”
“十哥,你聽聽。”十五阿哥咬著牙道:“這些人都在爛舌頭。”
胤祥側耳聽聽,裡頭果真七嘴八舌,不涼不酸指桑罵槐,隱約還有人說什麼“龍生九子,子子不同”,含沙射影的,不禁氣得臉色雪白,一把將弘暉從馬車裡抱下來,口中說道:“我非整治他們不可!”話音剛落,他身邊猛不丁竄過來一頭黑色大馬,馬上一個九品練雀方形補子的年輕文官,擼袖子義憤填膺道:“給十爺請安,這位是四爺府上的大阿哥吧?給大阿哥請安。十爺,我有主意。”
弘暉一眼看見他,頓時眼睛一亮。
駢脅多力,鼻孔中通,身長六尺二寸,臉上痘瘢如錢,著頰上皆滿,而白晳精采,豐頤廣顙,腰腹十圍,善養威重。弘暉剛跟著鄔思道學看相,一眼看中臉頰豐滿,額頭寬而方正的好麵相,身高體壯,板肋虯筋的身材,根本就是武學奇才的模樣。
“你是文官還是武將?你有主意?”弘暉好奇。
胤祥見到他,笑道:“這是兵部的破落戶兒,叫李衛。他家是前朝的錦衣衛,武將出身。大字不識幾個卻捐了文官,小主意多。行,這事你辦。”
李衛頓時眼放異彩:“十爺、大阿哥,您等著看好戲。”一眼看見路邊有老百姓在放鞭炮,眨巴眨巴眼,向十爺耳邊嘀咕了幾句。
“好法子!”胤祥眼中陡地一亮,摟著胖侄子在懷裡給整整披風,笑道,“且給他們一點教訓。還不快去?出了事都是十爺的。”弘暉一拍小胸膛:“也算弘暉的。”李衛點點頭,很快找來小串鞭炮和烤好的顆紅薯,無聲一笑,小鞭炮塞進紅薯裡,再將鞭炮牢牢係在一匹馬的馬尾上,打著打火石笑道:“十爺,大阿哥,情狀有點不雅觀,待會兒彆看。”胤祥和弘暉見他點著了撚子,照馬屁股上狠命就是一腳,笑道:“給爛舌頭們湊湊興,叫他們再罵!”
那馬被踢一腳,向前跑了幾步,剛剛站住腳,尾巴後的鞭炮“劈裡啪啦”地響起來。馬匹驚得一跳老高,長嘶一聲便向人群衝去,頓時人群奔跑四散,驚嚇聲,救命聲,馬嘶聲,更有紅薯炸開掉在人身上唏哩嘩啦,不知道哪個喊了一聲:“是夜香!”彆說烤好的紅薯金黃金黃的這一炸開真像,頓時所有人嚇得不知是怎樣鬨騰。胤祥得意地一笑,說聲:“走!”個人打馬來尋四爺。
四爺正在和胤禩說話。
胤禩正因為這場打臉心煩意亂,見到十弟身邊的李衛,更是懊悔無比,怎麼就忽視了這個不著調的小流氓那!得嘞,這小子又是一輩子替雍正耍流氓的前途了,這要他一時無比喪氣,卻要打起來精神和四哥說話。
弘暉和十叔叔侄兩個商議泡溫泉後的活動,都是手舞足蹈的興奮。胤祥笑道:“說起來小湯山的園子,那可是工部新建的湯泉行宮,在山泉旁開鑿荷花池供洗浴。殿宇樓閣遍布,富麗堂皇。冬天的園林也是山清水秀,綠樹成蔭,你一定喜歡。”
弘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在十叔懷裡扭糖兒撒嬌著:“十叔,那我們去遊玩哦?”“先泡溫泉,吃美食。”胤祥捏捏他的胖臉頰,弘暉驚喜:“還有美食?”
“不光有美食,還有夜市長街。”
“哇哇!”
弘暉望著小湯山的方向,和十叔鬨著:“晚上還要去逛街吃小吃!阿瑪和十叔一起。”
“好~~”胤祥一貫寵著孩子們,眼見大隊人馬緩緩地動了起來,和四哥八哥回來侍衛隊列,隻見梁九功打馬前來,弘暉眼睛一亮,揮舞胖胳膊眉飛色舞地邀請:“梁總管,弘暉和十叔去夜市,瑪法和梁總管也去哦。小湯山的夜市好玩哦。”
梁九功一聽,我們弘暉阿哥多好的孩子啊,逛夜市也念著皇上那。頓時笑得一張白胖臉菊花般燦爛:“十爺,弘暉阿哥,皇上要弘暉阿哥去馬車裡坐著。”
“弘暉也想瑪法。”弘暉樂得大眼睛眯眯成一條縫,愉快地朝梁九功伸胳膊,坐到梁九功的馬上,和阿瑪、八叔、十叔開心地揮手告彆:“弘暉去陪著瑪法了哦。”
四爺笑著點頭,兩個叔叔笑著揮手。身邊簇擁著一大群官員們侍衛們則是側目:皇上聽到鬨騰的動靜了,拉著弘暉阿哥上馬車,為的什麼?帝王心不可測。但,皇上對弘暉阿哥真寵愛啊。瞧瞧,太子的人都臉上五顏六色的。
官員們的心思複雜著,既有看熱鬨的歡樂,看彆人被活閻王四爺拒絕的快樂,也是心有戚戚焉。
八爺都因為康熙的這個動作,思緒翩翩。太子在前頭車輦裡聽說了,麵對一大群人,也還是氣得維持不住皇太子的威儀。
原來是康熙在前頭聽說了中間隊伍的鬨騰,既是生氣,卻也不由地一樂,知道這些人也沒臉和他哭訴,隻是聽梁九功一細說,他老人家很是驚訝了。
康熙不敢置信地問梁九功:“真是胤祥和弘暉要人出的主意?”
梁九功哭笑不得:“正是那皇上。剛有人看得真切,是弘暉阿哥先和十爺在馬上說話兒,十爺吩咐那個叫李衛的。”
康熙的第一反應:胤祥一貫混在四九城的,這樣折騰人不奇怪。乖乖弘暉胖孫子去鄉下住十多天,學壞了?
皇家子孫要走堂堂正道,豈能吩咐下麵的人用這些小流氓的做派?康熙龍臉一沉,吩咐道:“去將弘暉抱來。”
弘暉來到瑪法的馬車上,跟小魚兒進了魚塘一般撒歡兒,瑪法的馬車大,輝煌,小桌上點心書本奶湯水果齊全著,鋪著厚厚的地毯,可以直接躺著!
“瑪法,弘暉給瑪法剝橘子。”弘暉坐到瑪法的身邊,攤著兩條小短腿,小胖手快速地剝橘子,自己吃一瓣橘子,眼睛一亮,孝順地喂瑪法一瓣橘子:“瑪法,甜的,快吃。”
康熙的大黑臉維持不下去了。
剛還在罵不孝順的臭小子,自己先吃了。可是臭小子是吃試試甜不甜。
含著一瓣橘子,咀嚼幾口咽了下去,康熙點點頭:“嗯,甜。聽說今年南方雨水多,太陽少,橘子大多是酸的。”
“瑪法,南洋的草莓、青棗、大紅果子,好吃啊。”弘暉再喂瑪法一瓣橘子,眼睛亮晶晶的:“瑪法,晚上我們去逛小湯山夜市哦,好多好多好吃的哦。我們去微服私訪哦。”
“哦~~”康熙抬手給他一個響亮的腦崩兒,氣惱道:“先說說,為什麼要人出主意用鞭炮嚇唬官員們?”
弘暉也生氣:“背後說壞話,爛舌頭。”橫眉豎眼的小樣兒:“阿瑪和八叔十叔一走,他們就說壞話,壞人!”
康熙一噎。
瞧著乖孫子猶自氣呼呼的小樣兒,伸手揉揉他的胖臉蛋兒,語重心長:“你是皇孫。他們說壞話,你也不能這樣做。”
“為什麼不能?”弘暉那斜飛入鬢的修長眉毛一豎,“瑪法,他們說壞話,就要被嚇唬。”
康熙生氣地捏捏他的胖臉頰:“你的矜持那?他們是什麼?他們不自尊自重甘願做地上的蟲,你是什麼?”
“瑪法,這話不對。蟲蟲很可愛,不是他們。”弘暉被捏臉,說話不清楚,但眼神兒很到位。“瑪法,弘暉大約明白,不能和他們計較,那是丟份兒。可是他們不自尊自重,他們是壞人,壞人就要挨打!”
“壞人,又怎麼滴?你是皇孫,身邊有各種各樣的人。瑪法問你,你在莊子上收的小跟班們,都是好人?”
弘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瞪,理直氣壯:“瑪法,小跟班們都是弘暉的人。但他們不是弘暉的人,還爛舌頭!”
康熙:“!!!”
一把拎起來胖孫子坐好了,嚴肅著老龍臉,訓道:“他們不是弘暉的人。但是他們是大清的官員,你是大清的皇孫。瑪法不是說不能出氣。但是,弘暉,你要明確,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沒有仇人和敵對的人,知道“你是皇孫他們是官員”的意思嗎?你看你阿瑪,看都不多看一眼,聽也不去聽。”
弘暉有點懵,忽閃忽閃大眼睛,模糊明白,可是他也有道理:“瑪法,弘暉知道,他們是大清官員,是瑪法的人,勉強也算是弘暉的人。可是瑪法,阿瑪懶,不計較。弘暉要保護阿瑪。”小拳頭一握,一副小戰士的架勢。
康熙呼吸一窒。一開始聽著挺有悟性的,牽扯到他阿瑪就糊塗了!
康熙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瞧著他轉不過來彎兒的傻樣兒,一把擰住他的元寶小耳朵,怒聲道:“好好想!”
弘暉條件反射地歪著腦袋,雙手抱著瑪法的大手告饒:“瑪法,瑪法,弘暉好好想。”
弘暉乖乖地坐在瑪法的身邊,聞著點心的香氣不能吃,聽著瑪法翻書的聲音不能看,抓耳撓腮地想啊想,模糊明白,他犯了錯誤,不應該將自己的人和瑪法的人分開計算,小胖手拉住瑪法的胳膊,糯糯道:“瑪法的人,就是阿瑪的人,就是弘暉的人呀?”
康熙冷哼一聲,臉黑黑的。
弘暉倒是不怕他瑪法的黑臉,掰著手指頭數著:“瑪法、阿瑪、弘暉,一家人呀。”
“吆喝,原來是一家人啊。”康熙取笑他。
“瑪法!瑪法!”弘暉搖著瑪法的胳膊,撲到他懷裡歡鬨著。“瑪法,弘暉知道了,一家人的人,弘暉能出氣,但不能用這樣的方式。要用訓小跟班們的方式。瑪法,那阿瑪為什麼不聽也不看啊?”
康熙被鬨得無奈,放下書本,抱著他在懷裡,瞧著他清澈的大眼睛裡映照自己的兩個小人影兒,教導著問:“你和你堂哥們打架,為什麼不生氣?”
弘暉一眨眼,好像,模模糊糊的,好像,真有點明白了。
可他的小脾氣也上來了,怒著小胖臉,凶巴巴地喊著:“不一樣!他們和弘暉打架,弘暉不生氣。可他們和阿瑪鬨,弘暉不答應。”
“……”
康熙可算明白了,這小子和他阿瑪一樣護短兒。牽扯到他阿瑪,他動了情緒了。
擰擰耳朵,捏捏臉蛋兒,康熙摟著他,問道:“瑪法記得呀,你阿瑪大約歲大的時候,知道有人欺負你六姑姑,……”撇一眼滿眼崇拜的胖孩子,故意問他:“想不想聽故事啊?”
弘暉正聽得入神那,忙道:“想,弘暉想。瑪法講故事。”
*
後頭扈從隊伍裡,哥仨放慢了馬匹的速度,八爺深呼吸一口,瞄著侍從在十弟身邊的李衛,勉強鎮定下來問道:“四哥哪天回來?”四爺:“還要等四五天,不確定。”
“等回來,一定要聚一聚。是我和福晉請,我沒有麵子,福晉有麵子吧。我的一個門人從江南回來,我要他帶來江南今年新春的泥人兒、折扇香袋兒、竹編蟈蟈籠,還沒送給侄子侄女們,一直等著四哥回來。”哥仨隨意地說著親近的話兒,很快大隊人馬到小湯山了,周圍的侍衛官員們都去各自忙乎奉承皇上去了。他們去照顧皇太後、皇貴妃等人,一一安頓好,等到泡溫泉的時候,可算能說正事了。
自古以來,皇帝的龍體是**,不能給外人看到。可是康熙疼太子疼小兒子們疼孫子們,還重視一些官員們,拉著他們一起泡著一個大池子。哥仨找一個小池子單獨泡著。
民間流傳“洗桃花浴”可治百病之說。都說小湯山的地熱水同時具有強身健體、護膚養顏、延年益壽之功能,故被讚譽為“一盆金湯”。這裡人傑地靈,傳說這裡隨便挖個坑,就能冒出開水來。
在冬天的繽紛大雪天中,泡在蒸騰的溫泉池子裡,喝一杯心愛的清茶,或者一口小酒,是極大的享受,皇家園子的妙處還不僅在溫泉,還有最好的伺候。
“四哥!”一切安頓停當,胤禩親自斟茶,和四哥十弟一起用了一杯茶,方在池子裡的石頭座兒上坐下,誠摯地說道,“兄弟有一言相勸。不說憋得慌,說了呢,又有點怕您;不知該怎麼說?”
四爺漆黑的瞳仁盯了胤禩多時,“噗嗤”一笑道:“我就那麼厲害?你說就是了。”胤禩心裡的緊張一鬆,莞爾一笑,道:“四哥嚴威逼人,群小雖怒而不敢不敬,這原是難得。隻古人說過剛易折,總要剛柔相濟才是萬全之道。四哥這幾年做的事情,我做不到,但我聽了心裡極痛快。但天下這麼大,什麼小人沒有?也就難免……”他看了四哥一眼,沒再往下說。四爺笑道:“哦?都有些什麼?隻管講嘛!”胤禩微一俯身,在溫泉池的霧氣彌漫裡,小心地窺視混賬四哥的臉色,說道:“前幾天,我這裡有一篇文章,寫得極陰損,是刑部接過來,我叫扣住了不往裡頭遞的。”說著搖頭晃腦地背誦道:
“永樂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於右順門口奏:齊泰妹及外甥媳婦,又黃子澄妹,四個婦人,每一日夜,二十餘條漢子看守著,年少都有身孕。除生子令作小龜子,又有歲女子,奏請聖旨。奉聖旨:由他,不的到長大便是個淫賊材兒。
鐵鉉妻楊氏,年十五,送教坊司,茅大方妻張氏,年五十六,送教坊司,張氏旋病故。教坊司安政於奉天門奏。奉聖旨:分付上元縣抬出門去,著狗吃了。欽此。”
四爺聽了隻是一笑,看十弟一眼,說道:“於這方麵的曆史倒挺淵博,不知是多少銀子買的文章——十弟也聽聽。”因又問道:“還有什麼話?”
“彆的多得很。”胤禩沉吟道:“樂籍、賤籍,開始於西漢,曆朝曆代,將罪官、戰俘、罪犯等賤民的妻女及其後代籍入專門的名冊,由對應的官府衙門來管理,這些人世代低賤。大清規定官員不許逛妓院,士大夫文人將妓改為伎,娼改為唱。而真相其實就是娼妓。浙江惰民、陝西樂籍、廣東疍戶、浙江九姓漁船、安徽的伴當、世仆、江蘇丐戶等等,大戶人家享受,普通小民也能罵一句吐一口唾沫發泄一二。可四哥您給了他們機會,變成良民,到了邊境定居就有戶籍,上上下下的,哪個不抱怨?幸好有十弟領著人改善戲班子和戲曲演繹,大清的老百姓有了新的樂嗬,……四哥,人哪裡能沒有樂嗬那。我們大清一貫講究以理學治國,遵循前朝禮法,可是這不光是前朝,而是千百年來的規矩,要你給改了。”
頓了頓,又道:“再如方才的事,四哥做的不差,隻我覺得稍過了點。到底大家好意,興興頭頭來和四哥親近一二,太難堪了些。”胤祥自在地泡著溫泉,聽著對話暗地偷笑,隻裝個悶葫蘆,心裡道:“後來的難堪你還沒見哩!”
胤禩那時候心思都在他四哥身上,又有李衛出現的刺激,卻是沒有顧得上後頭的熱鬨。
四爺靠坐在池子裡,伸手在池邊小桌上拈了兩顆核桃在手中搓著,半晌才道:“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呐!又想邊境有人改變弊端,又想不得罪人,天下哪有如此美事?”他略一頓,轉了話題,“這些天,汗阿瑪身子骨如何?”
“還算結實。”胤禩舒了一口氣,說道,“今年一秋冬,他老人家沒去暢春園,一直在宮裡,偶爾嫌棄皇宮悶,吃飯也都好。但精神看去有時不濟了,愛忘事兒。要調走吏部侍郎杜默臣,薦的張廷樞補缺兒,他已經照允,昨兒召見吏部的人又說:‘怎麼新吏部侍郎的人選還沒定下來?’弄得吏部的人乾瞪眼不敢回話,還是張廷玉提醒說定下來了張廷樞,才想起來。”說罷抿嘴兒一笑。胤祥身子朝池子裡歪歪,找一個舒坦的姿勢,端茶一口接一口解渴,笑道:“張廷樞這條老狗,到底鑽營出來了!四哥你以前沒見過這人,整天端著一張老臉要人給他麵子——”他翹起下巴,一翕一翕地好像嘴裡嚼著什麼,“就這德性!”逗得四爺八爺都是一笑。
胤禩因道:“和四哥說說話兒,原是說說最近的情況。施世綸已經上任,這人風骨硬挺,皇父也看得重。如今他正清理順天府積下的案子,斷案如神。隻是,案子好斷,牽扯到的一些人,像揆敘、淩普這樣的,甚至有的跟著汗阿瑪勞苦功高的老臣們,這些功勞情分擺著,很難下手。上次見到施世綸,急的了不得,等著四哥回來呢。說四哥一定有剛骨。可是弟弟擔心四哥牽扯進去。”
說著,端起來身側茶桌上的茶杯慢慢品著,言下似乎不勝感慨!
揆敘是站著納蘭家的名頭沒有實權的,其實還好說。淩普他們這些內務府的人,都是皇家的老人,世世代代地跟著皇家。明麵上是他們不法,其實裡頭牽扯的事情多著那,有時候是替他們各自的主子背鍋,這主子,不就是皇家人?淩普的背後,就是太子。
“我看不要緊。”四爺揣摸著老八的用意,像是為這些人說情,又像是擔心施世綸、或者關心自己。呷了一口茶說道:“施世綸的動作,皇父都知道。逼急了,皇父自有章程。至於揆敘,素日最聽八弟的話,你勸勸他,不要為維護下麵的人傷了自己的體麵。淩普的事,太子是君,我們是臣,該勸說的還是要勸說。”
胤禩沒想到剛剛試探著混賬雍正幾句便被堵得嚴嚴實實,不禁一怔,隨即啞然失笑:“四哥你這心胸,叫人不能不服。老九老十四和內務府有一些牽扯,之前、有一段時間管著皇莊,如今也牽扯在裡頭,隻不敢和你說。其實他們是敬你,又有點畏你。連我見了四哥,就有一肚子笑話兒,也都憋回去了。”
胤祥卻似乎沒有聽出兩個哥哥鬥嘴巴,用手指彈著青花琺琅牡丹壓手杯笑道:“一見麵就談案子,也不累得慌!八哥,弟弟可是有求於你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