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喝醉了,侍衛們不給他騎馬,他又懶怠坐攆,便打發了抬轎的侍衛們先回去,隻要隆科多和年羹堯陪著,慢慢走著。
木蘭風光好,才是二月初,湖邊青柳亦見青翠柔長。
一路上侍衛們王公貝勒一一鞠躬行禮,四爺含笑吩咐了起來,也不多作停留,隻微笑著輕聲向隆科多道:“這一次比以往都熱鬨。”
隆科多低語道:“承德境內的喀喇沁、敖漢、翁牛特諸部落綏遠習武,過幾天圍場行圍,不僅有各地汗王參加,新疆、四川、青海等地蒙古各部王公貴族都會趕來。這一次,八旗兵和各部勇士多達五萬人。”
夜幕下的丘陵高原起伏,四爺輕聲歎息:“這才是大清的長城。”
他醉的腿軟走不動了,扶著年羹堯的手坐在一個熄滅火堆邊歇息,目光滯留在火堆邊的一顆鬆樹上,想著從前的小苗兒是鬱鬱蔥蔥,如今也是“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了。
年羹堯站在身後,輕聲冷道:“今日太子殿下待爺真是客氣。”
四爺閉目道:“太子殿下昨天待爺就不客氣了麼?太子殿下從來就是這副和氣雍容的模樣。”
年羹堯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垂眼看著燃儘的篝火,低聲道:“其實爺何必這樣客氣,日常禮數不錯就成了。”
四爺微微睜開雙眼,仔細看他一眼,道:“亮工有什麼建議?”
“四爺,臣認為,四爺不必要顧慮太多……”
“爺知道你心急,但也彆錯了主意。不管發生過什麼,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四爺醉意上湧,一手扶著額頭,一手拍拍年羹堯,示意他站到前麵,迷瞪眼睛,推心置腹道:“心急是成不了事的。太子殿下雍容大度,對爺關愛有加,是大清子民的福氣。”
隆科多在旁沉默聽完,道:“四爺說得不錯。太子殿下,畢竟是三十多年的太子殿下。數次監國在朝中經營多年,又有大爺和三爺他們虎視眈眈。而四爺名聲在外,必定要按下鋒芒,退讓太子殿下。”聲音乾巴巴的。
四爺斜他一眼,輕嗤一聲:“君臣禮儀若不到位,不啻於授人以柄。亮工,你要記得一句,凡事穩當謹慎。不說兄弟們在側,汗阿瑪也不會容許朝野因此動蕩。”
“凡事穩當謹慎……”年羹堯咀嚼著這句話,倏然微笑,“是了。臣明白了,不會再心急。”那笑一看就假的很。四爺夜裡視物如同白晝的眼睛,看得分明,卻也無心搭理。
他伸一個懶腰,麵色沉靜無波,道:“不隻是你,要囑咐你下麵的人都和氣。尤其是你,在外人麵前一定要沉住氣。”幽深的目光緊緊按住年羹堯眼睛裡的殺氣,好似按住自己多年的積鬱與沉怒,一字一字清冷冷道:“若沉不住,隻會亂了自己的陣腳。”
年羹饒重重點頭,一屁股坐下來,麵容嚴肅:“四爺,我下麵的人,都要按不住了。”
隆科多重重點頭:“四爺,臣下麵的人,也要按不住了——剛臣那話,是我阿瑪教導八爺的。”
四爺:“……”
兩手按著額頭,四爺醉醺醺的惱道:“隆科多舅舅、亮工,你們到底要做什麼?爺給你們一個機會,說吧。”
年羹堯看著四爺手上一串包漿紅亮的菩提佛珠,清瘦的臉上露出來不甘不忿:“四爺,您說的我們都知道,但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必行動起來。還有,四爺剛為什麼提點太子殿下?”
四爺聲音模糊,還有醉酒的沙啞:“爺提醒的,都是忠言,都是最正確的道路。不會害太子殿下。”略停一停,“更不會有陷阱。”
他朦朧視線望向遼遠的天際,夜色深深繁星點點,幾支越來越近的火把如飛花揚絮,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嘴角揚起一點憊懶的微笑。送這樣好的建議給太子,隻是因為,四爺發現,太子真的是一蹶不振了。
兄弟們的爭鬥手段越來越多,太子要一個個絞儘腦汁地應付,勞心費力,他是真要自暴自棄了吧?
太子的心,開始老了。如果四爺沒有記錯的話,太子是康熙十三年生人。三十不惑,不少男人已經需要滋補的藥丸來挽留即將消逝的雄性魅力。而這些本該他得到的解惑藥方,他卻沒有。自己這個他最討厭的弟弟有,真誠地送到他的耳朵裡,他會多麼不甘。
坐山觀虎鬥?四爺冷笑出來。得到高人指點的太子敢不敢用自己的方法那?
四爺微笑:“不是陷阱,也不是虛偽,爺是真心實意要給太子殿下解惑。”
隆科多挺著脊背站的筆直,眯了雙眼看著麵前的灰燼,道:“太子殿下那樣謹慎,怎麼敢用四爺的方法。”
若他真敢使用的話,四爺倒真真是敬佩太子一回了,也真的替太子高興。可是依他的性子,怎會接受來自敵人弟弟的指點呢?可能,太子潛意識裡,從一開始,就是拿自己當敵人吧,從自己出生,他們在承乾宮初次見麵開始。
四爺舉目遠眺,淡然道:“困了,回去。”
回去的路兩邊風光如畫,火把的光漸漸多了起來,一行人歪七歪八地走在湖邊山坡上,偶爾說笑幾句。偶有涼風拂過,拂落夜空中曼曼如羽的流星,淺紅粉橘的顏色,淡薄如氤氳的光亮。黃嫩嫩軟盈盈宛若美人口上畫得飽滿的一點櫻唇,風過好似下著一場流星雨如注。四爺一眨眼,情不自禁伸手接起三五顆托於有力掌心之中,便感覺有若有若無的淡雅光亮盈上手心的紋理。
匆忙趕來的蘇培盛不知就裡,見四爺喜歡便湊趣道:“要論木蘭開花的連翹,還是十三爺帳篷前的幾顆書開的最好。”
心中猝然一痛,上輩子,就是這個時候,十三弟因為自己,被牽連其中,十年圈禁。隆科多在旁輕聲道:“四爺喜歡看花,今晚上去十三阿哥的帳篷住。”
連翹花枝條翠綠,枝間伴著幾朵嫩黃的小花兒,迎著初冬的寒風競相綻放。四爺無聲無息一笑,揮手揚落流星在夜空中,輕道:“爺喝醉了,不去找他。”
話音剛落,卻見連翹樹底下站著一男一女。男子一身深藍色蒙古長袍大紅色腰帶,頭戴皮帽,背對著,隻能看見身形修長彪悍,大約三十歲的骨骼輪廓。女子一身蒙古姑娘大鑲大滾銀枝綠葉紅色衣裙,膚色是亮烈健康的麥色,不同於關內女子的一意求白。長眉輕揚入鬢,冷亮的眼睛是類似黑寶石的長方形,眼角微微飛起,有丹鳳眼的嫵媚,更帶著野性不馴的氣息。四爺不覺一怔,女子雙眼如寒星,極其少見。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看著那個男子,很是專注的目光,雙唇緊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間皆是淡淡的失意與桀驁。乍一看,似是瑩白雪地裡赫然而出的一枝亮烈紅梅,宛若驚鴻一瞥。
她雙手捧著大捧的連翹花瓣,在一個木頭缽裡裝著,正和侍女一同抬頭,眼見走到麵前,慢慢屈膝下去,道:“給四爺請安。”
四爺見她身上發飾也是奇特,並非女子愛用的金簪玉器一類,一根粗黑的大辮子整齊在腦後,耳上一對木質耳墜,最惹眼的是胸前一串蜜蠟佛珠,佛珠中央拇指大的一顆,千年蓮花十二眼天珠,要人歎為觀止。
四爺含笑受禮,讚歎道:“這位姑娘的佛珠很好。”
她撫著胸前的佛珠,淡漠道:“回四爺,西藏喇嘛給的。傳說,是當年文成公主雕刻佛像剩下來的一顆。”
四爺含著笑意看她:“姑娘認識爺?”
她嘴角微微一笑,蘊了幾分不屑,道:“四爺活閻王的名聲,有誰不知道呢?”
四爺對她的不敬不以為意,隻是饒有興味:“原來爺的名聲這樣大。”見她頭發上已經有了濕氣,手中缽裡搜羅了不少連翹花的花瓣,想是一早就在這裡了。溫和道:“春寒料峭,夜晚更冷,姑娘早些回去休息。”
她不卑不亢道:“謝四爺關懷。”
四爺瞧著她手中的缽,含笑道:“如何收了這樣多的花瓣?”
她麵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旋即淡淡道:“額吉身體不舒坦,要拿連翹花入藥,所以來收了些。左不過落花白白入泥也是可惜。”
四爺微笑:“好一個惜花姑娘。難得難得。”
“我叫奧敦格日樂。”她簡略道,說罷略略欠身,“夜色濃重,先告辭。”說罷也不等應允,端著缽自顧自便走。
年羹堯駭然驚道:“她怎麼這樣無禮?也不知道哪一家的,難怪人都說女子不能孤僻桀驁。”
四爺擺手示意他噤聲。看向被姑娘丟下來的人。
“嗷嘎給四爺請安。”男子彎腰,右手放在胸前,恭敬地行一個蒙古兒郎的禮節。
四爺仔細一看他的眉眼,樂了。
“嗷嘎?”
“正是臣。”
“喝醉了嗎?”
“回四爺,臣五六分醉。”其其格和嗷嘎長得很相似,隻是他是男子五官硬朗,且年紀大了、麵堂黝黑,但看著,還是俊俏的蒙古勇士。他看著四爺醉意朦朧的眼睛,一身大紅色織金團龍刺繡吉服,頭戴金珠紅寶石吉服冠尊貴不凡,白皙俊臉有淡淡醉酒紅暈,目光朦朦朧朧的,明明看著風流多情得很,還醉成這樣了,卻目清神正、正經得很。
嗷嘎第一次見到四爺,就明白了,妹妹為什麼那般深愛四爺。思及剛剛四爺麵對奧敦格日樂正經的調笑,無奈道:“四爺,奧敦格日樂,乃是喀喇沁部郡王的小女兒,這次跟來木蘭,是想要皇上給賜婚。”
喀喇沁部,蒙古土默特—永謝布部的一支。在大清曆次戰役中立下汗馬功勞,被稱為北京的“看守者”。這個女兒,要皇父給賜婚,是要做什麼?北京的爭鬥,蔓延到承德了?
突然隆科多道:“四爺,地上有一個東西,那姑娘掉的。”地上有一物閃亮,是一枚精巧的珊瑚珠串,隆科多彎腰拾起,看著不遠處緩緩而行的奧敦格日樂。四爺看向嗷嘎取笑道:“不是你送你人家姑娘,人家姑娘扔了吧?”
嗷嘎:“不是我送的。我和她,還沒有到送禮物的關係。”聲音裡微微的苦澀,盯著那串價值不菲的珠串:“也是我送不起的貴重禮物。”
“你說什麼?”年羹饒稀奇,他也不知道怎麼的,瞧著嗷嘎頗有敵意,冷笑道:“嗷嘎,雖然你的部落來到大清頗為落魄,但這幾年緩過來來吧?你已經是工部尚書。”
“我沒有財物。”嗷嘎搖搖頭。好似在說一個事實,沒有卑微,也沒有向往。
隆科多驚奇他如此性情,摸著留起來的胡須,嘿嘿直樂:“四爺,這麼美的姑娘掉的東西,我們要送還給她。我去找她回來。”
四爺瞅著嗷嘎挑唇一笑:“隆科多舅舅去吧。嗷嘎,剛那姑娘確實長得極其美麗,不光眼睛特彆,人也美,再加上身份,估計很多部落王公都去求娶。”
隆科多應聲跑走了,那身影快的充分顯示姑娘的美貌。
嗷嘎望著四爺取笑的俊臉,越發無奈:“是的。四爺,喀喇沁郡王要皇上賜婚,是因為這個女兒驕傲,希望她得到最好的幸福。”
“你是要四爺幫你抱得美人歸?”年羹饒眼裡的敵意都不掩飾了。
嗷嘎奇怪地看著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喜歡她。但我養不起她。我剛剛已經表達了心意。”
“我也知道了你的心意。”奧敦格日樂的聲音傳來。瞥了眾人一眼,接過來隆科多手裡的珠串:“是我的。”
年羹饒對這樣的女子沒有一點好感:“女子的貼身之物,不能隨便掉了,不知道?”
奧敦格日樂看了手中的珠串一眼,靜靜看四爺道:“四爺知道了,剛剛,嗷嘎在拒絕我。”見四爺頷首,她漠然道:“這些東西我有的是,丟了有什麼要緊。”說罷手一揚,“咚”一聲隨手丟進了身後的湖泊裡,發出“砰”的一聲,平靜的湖麵上水花一朵朵四濺開來。
她看著那漣漪:“我也不需要誰養。”說罷轉身而去。
隆科多氣得跺腳,卻又摸著胡子兩眼發光,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女子,夠辣!”又衝嗷嘎吐糟,“你沒聽見?她的話?怪不得這個歲數還沒有老婆。”
四爺淡然一笑:“你氣什麼?嗷嘎不想要老婆,是他的事情。犯不著我們動氣。”
年羹堯卻是猶未消氣,向四爺道:“看她的打扮,信佛虔誠。性情卻是南轅北轍。將來一定是一個潑辣婆娘。”
四爺沉默片刻,看向表情呆滯,隻管盯著姑娘背影看的嗷嘎,眼睛一眯,道:“瞧她的穿戴就知道她備受寵愛,有這個脾氣不奇怪。”
年羹堯微微沉靜,良久之後帶了一抹隱晦的輕蔑:“女子這麼大脾氣,難嫁。”
隆科多不服氣,急赤白眼的:“你說什麼那?人家姑娘怎麼難嫁?我要是年輕十歲,我也去和皇上求娶。”
年羹堯:“你年輕二十歲,也是娶了福晉的,也沒有機會。”
“我!”隆科多氣急敗壞地瞪向嗷嘎:“你還不去追?不要你養,你還不要?”
嗷嘎好似才回神,愣愣的。四爺猛地一腳踹出去:“快跑!”他條件反射地衝了出去,幾個呼吸就追上了姑娘,一把抱在懷裡,緊緊地不鬆手,低頭就親了一口。
姑娘倒也沒害羞,愣了片刻,狠狠地咬了他麵頰一口,狠狠地回親回去。
四爺哈哈哈哈大笑。
隆科多吆喝著:“兒郎們,篝火燃起來,跳起來。”
“嗷!”
四周的侍衛們、部落勇士們、侍女們一起歡呼跳躍,篝火燃起來,歌聲嘹亮直達天際。
四爺也開心了,酒意醒了幾分,跟著跳啊蹦啊的,亮開了嗓門就是吼。
篝火熊熊燃燒,烤全羊的香氣隨著夜風彌漫開來,一壇毯美酒打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年輕熱情的男女們,儘情地揮灑青春和汗水。
四爺又喝醉了,被一杯杯敬酒灌的,醉的真走不動了。
腿軟地蹲在地上,隆科多上前一步蹲下來背著他,嘿嘿直樂:“四爺,醉成這樣,去哪裡?”
“沒醉。”
醉了都說自己沒醉。
“去十三爺的帳篷嗎?”
“汗阿瑪。”
醉成這樣還記得要幫嗷嘎與姑娘說情,隆科多覺得,這果然是四爺。
年羹堯卻是更心氣兒不順了,四爺這樣幫助嗷嘎,是不是因為嗷嘎的妹妹在府裡?
回到康熙的明黃帳篷,宴會已經快要停了,篝火停了大半兒,太監侍衛們在打掃桌椅撤酒席,隻有十來個人在座,也不喝酒了,小聲地說話兒。
如此言笑晏晏,皇上慈愛,臣子們一團和氣。仿佛皇子們之間也是一直和睦,並無半分嫌隙。
太子和康親王坐在康熙下首,四爺從隆科多背上下來,人在長椅上一歪就要睡著。六貝勒胤祚本來挨著他坐,忙給親哥再找一條長椅,給他伸開大長腿,梁九功拿一個毯子仔細地給蓋上,四爺找一個舒服的姿勢,眯眼就睡。
兄弟們依次坐著,都看著他,目瞪口呆。康熙臉上有五六分的酒意,瞧著自家的老四笑道:“這次我們君臣都不要拘束,放開了玩樂。不要搭理這憊懶小子。哪次他來木蘭,動了弓箭?不指望他。”
四爺在北京折騰的審案子,聲勢隆重,又習慣偷懶的,大臣們王公們看著他莫不哈哈哈笑,唯有直郡王蓄起來胡須的下頜微微一揚,轉眼看向了彆處。
康熙又向未來八額駙的父親紮什郡王道:“如今巴魯喇斯部落定居附近了,你作為喀喇沁的族長,可要拿出來態度,睦鄰友好。”
紮什汗王神色黯然了幾分,口中依舊恭敬道:“小王一定遵命。”
康熙環顧下首,忽而微蹙著眉問道:“太子,怎麼一個人喝酒?”
直郡王胤禔麵孔一抬,一聲冷笑:“太子殿下身份尊貴,不屑於我們喝酒。”
康親王與太子殿下坐得近,發現太子直勾勾地看著直郡王,卻不說話,便道:“回皇上的話,太子殿下喝醉了,臣扶著他回去。”
直郡王一舉酒杯,大笑道:“太子殿下喝醉了?”說罷往案幾上一撂扇子,道:“到底是康親王叔性子最好,不僅與太子殿下相處相安無事,還能扶著太子殿下回去。本來大哥還想扶著你回去。”
四爺模糊快要睡著了,聽到這麼一句,心中一驚,大哥說話這樣大剌剌的,不自稱“臣兄”,反而以“大哥”自稱,可見是何等大膽了。而直郡王的話似有深意,一語話畢,康親王尷尬地咳嗽,和太子保持距離,太子亦是暗暗咬了咬牙。
康熙這些天見慣了你爭我鬥的口角之事,當下也不理會,隻溫言向康親王道:“你也喝醉了,待會兒離開要侍衛們扶著你。”說著目光溫和轉到老四身上,“你們都得好好學著老四。老四喝醉,醉成這樣。”
眾人都哈哈哈哈笑,算是打破了剛剛的尷尬。
康熙嫌棄道:“老四,你不去休息,來朕這裡做什麼?”
四爺喉嚨裡咕嚕一聲,模糊不清。
“這麼大的人了,喝醉了還隻會來找‘汗阿瑪’!”康熙埋汰地看他一眼,看向坐在帳篷門口邊的隆科多和年羹堯,“隆科多,去給這小子找來醒酒湯,免得明兒起來喊頭疼。”
“哎。”
隆科多笑逐顏開地行禮,腳步輕快地走了。
年羹堯眼睛一眯,不動聲色地打量帳篷裡的暗潮湧動。
康熙和眾人繼續說話兒,不一會兒,小太監來報:“皇上,嗷嘎求見。”
“要他進來。”
嗷嘎進來,給康熙行大禮。康熙笑道:“朕以為你已經醉倒下了。過來坐著喝酒。”
嗷嘎不起來,雙手放在地毯上,身體伏地,腦袋放在雙手上,大聲道:“皇上,臣來。求皇上。臣心慕紮什郡王的女兒奧敦格日樂,臣來和皇上求娶。”
康熙聽了一愣。
看向紮什郡王。
紮什郡王已經勃然變色,驚的站了起來,怒氣勃發地瞪著嗷嘎,厲聲道:“我的女兒,不嫁給你!”一轉頭,彎腰給康熙行禮:“皇上,小王帶著女兒奧敦格日樂前來,乃是為了請求皇上賜婚。小王的女兒是草原上最美的珍珠,小王想將她嫁給最美的幸福。皇上,這個嗷嘎,家裡連一座房子也沒有,和普通牧民住著帳篷,怎麼能娶我的女兒!”
紮什郡王很生氣,聲音很大,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
康熙點點頭表示明白,看向還在行大禮的嗷嘎,問道:“嗷嘎,你的財物那?都哪裡去了?朕記得,你的賞賜不低啊?”生氣了。“堂堂工部尚書,居然一座房子也沒有,給朕丟人!”
“就是。給皇上丟人!”紮什郡王緊跟著,怒氣衝衝的。“不要求你要宮殿了,不嫌棄你的部落小了,你都養不起我女兒。”
康熙:“……”護短的心思上來,朝嗷嘎問道:“說說,你財物都哪裡去了?”
嗷嘎恭敬道:“皇上,臣的財物,留給部民們生活取用。臣來到大清,見到大清的美好生活,想要部落的孩子們都讀書學習,聘請好的老師,購買好的筆墨紙硯。學習匠藝、種植、商業……皇上,臣沒有財物,沒有宮殿,沒有房子。”
紮什郡王一愣,隨即更氣了,指著嗷嘎和康熙道:“皇上,自從朝廷在邊境上辦學,盛京也辦學,我們都大力支持。書本不夠,四個孩子三個孩子用一個,筆墨紙硯更是節省著用。可是,過日子不是這樣節儉的。他不分尊卑貴賤,要仆人的孩子也去進學,反了他!”
嗷嘎:“皇上,郡王,那都是部落子民。”
“我呸!”紮什郡王看著他,就好像看一個造反大罪犯。“反正你養不起我女兒!你是想著我女兒的嫁妝!”
“我沒有。我不會動用妻子的嫁妝!”嗷嘎大喊,顯然也是著急了。’
“你就是!”
“不是!”
“你就是!”
“不是!”
“哎~~哎~~都彆吵。”康熙擺擺手。等他們都安靜下來。問嗷嘎:“你自己知道情況,為什麼要求娶?”
“皇上,臣喜歡她。臣養不起她。臣和她說,祝福她。她說,她不需要誰養。皇上,臣想娶她。”
康熙哈哈哈哈大笑:“好一個潑辣的姑娘。”摸著胡子看向嗷嘎:“那你知道,這樣的姑娘,更難養?不要你的房子宮殿,不要你的金銀珠寶,你知道她要什麼?”
“她要臣的喜歡。臣都給她。”
“好!”康熙擊掌大笑。看向麵紅脖子粗的紮什郡王。紮什郡王反應過來,怒聲大喊:“皇上,那什麼狗屁喜歡。小王的女兒不缺人喜歡!皇上,男人都是善變,他的喜歡值得幾個錢?皇上,女人也是善變,小王的女兒也不可能永遠喜歡他,嫁人不是看喜歡!”
“紮什郡王啊,你說得都對。但是嗷嘎鼓起勇氣來求娶了,姑娘也同意了,朕不能直接拒絕,這樣,……”康熙看向門口的小太監。小太監行禮道:“皇上,紮什郡王的女兒奧敦格日樂,請見。”
“哦,~要她進來。”
隨著小太監掀起來帳篷簾子,一個體態襛纖得衷、修短合度的女子出現在眾人眼中,她步步生姿,搖曳生香,蜜蠟珠串微晃,披風長帶輕舞,最後緩緩定格成一個福身請安的姿態,動作彷若天鶴將飛而未翔,欲落而遲疑。
隻是一眼,卻已經讓人覺得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令人心向往之;但又是那麼仙姿靈秀、孤高清冷,使人自慚形穢。
“好一雙眼睛。”康熙笑道,發覺好幾個兒子都看得出神,太子手裡的酒杯都灑了也沒發覺,更是哈哈哈哈笑。“奧敦格日樂,起來。賜座。”
“謝皇上賜座,嗷嘎跪著,我不敢坐。”說著話,走到嗷嘎身邊,大禮參拜,和嗷嘎一樣,身體貼著地毯。
“胡鬨!”紮什郡王一聲爆喝,伸手指著最心愛的女兒,一眼看到嗷嘎,衝過去就要搶康熙身邊侍衛的大刀。
那侍衛一把護住大刀,怒瞪他。康熙臉一沉,怒聲道:“紮什郡王,兒女們的婚事,本是父母做主。但朕也有權利做主。朕的工部尚書,有權利迎娶,坐著!”
紮什郡王一屁股坐下來,氣得呼哧呼哧直喘氣,紅著眼珠子看向女兒。
康熙問:“奧敦格日樂,嗷嘎說,你要他的喜歡,不要宮殿,不要珠寶,是真?”
“真。還要他的尊重。”
“你的父親擔心,有一天,他的喜歡不再,你的喜歡也變了。”
“皇上,那個時候,我們也是過日子。我知道過日子,柴米油鹽。”聲音裡有女兒家的嬌軟,也有低沉堅定。
康熙驚訝了。紮什郡王不敢置信地看著女兒跪拜的身影。其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嗷嘎的身上:好幸運的小子。就連剛看不起的年羹堯,臉上都有了變化。
康熙環視一圈,瞟一眼好似睡著的老四,接過來梁九功手裡的湯碗,用一口奶湯,問她:“你不後悔?”
“不後悔。若父親擔心嫁妝,我可以不要嫁妝。”
“哦~~”康熙看向紮什郡王,紮什郡王真急了:“皇上,女兒家出嫁怎麼能沒有嫁妝?她是我們喀喇沁的明珠,怎麼能沒有嫁妝?”
康熙也覺得,這不對。
冷不防太子道:“汗阿瑪,這樁婚事,兒子看,也是不合適。”目光盯著那跪拜的女子厚重衣袍下玲瓏身段,透著勢在必得的氣勢。“汗阿瑪,紮什郡王已經給女兒準備了厚重的嫁妝,準備嫁的好人家,這是作為父親的一片心。”
康熙眼睛一眯,四爺伸手在腰上荷包裡摸出來一顆麥芽糖,衝太子激射出去,快如流星。太子瞬間怎麼努力張嘴也說不出來話了,動也不能動。
彆人都怎麼注意。直郡王瞅著太子前胸掉下來的那顆包裝精美的糖果,差點沒笑出豬叫!捂著嘴抖著肩膀嗬嗬嗬。其他的兄弟們都是臉上青紅白的,跟著尷尬。
——姑娘太美了,見了都難免動心思啊。理解太子。但也鄙視太子的行為。當然,慶幸自己不是太子沒敢出聲。
康熙對他們的鬨騰裝沒看見,冷聲道:“做父親的心意,朕明白。做女兒的心意,做父親的人,也要顧著。”
!!!
太子瞅著掉在腿上的彩色糖果,望著老四的方向恨得要吃了他!紮什郡王奇怪地看來看去,卻也不敢說話了。康親王等人都低頭用著奶湯,好似那奶湯是天上仙釀,專注忒是專注。
恰好此時,嗷嘎出聲:“皇上,臣有話說。皇上,喀喇沁的明珠出嫁必然有很多很多很多嫁妝。若可以,請將嫁妝給喀喇沁辦學。”
倒是心意相通了。康熙用著奶湯,眉眼見笑。
“你們的心意,朕知道了。但我們做長輩的,不能這樣做。聘禮、嫁妝,都不能少。按規矩來。朕給賜婚,朕給你聘禮,好生操辦!朕今天晚上很高興,遇到一對有情人。哈哈哈哈!”
老年人愛做媒的愛好,康熙也有了。瞧著麵前一對年輕人喜極而泣地磕頭道謝,笑得眼睛眯眯成一條縫。
這件事,是此次木蘭之行的一個插曲。康熙賜婚,紮什郡王再不樂意,也要捏鼻子認了。但這件事影響隨即出來。
奧敦格日樂長得太美了,尤其那雙獨特的眼睛,對於這些有權利的男人來說,刺激的他們征服欲都上來了。奧敦格日樂的追求者和嗷嘎打架,逼著嗷嘎來四爺這裡避難。
更引得太子、直郡王、誠郡王、八貝勒等人,都動了心思——迎娶一位蒙古部落貴女做側福晉,增加勢力,還和兵權有了聯係。尤其承德盛京周圍部落的。
尤其太子!再次錯失美人,萬分不甘地和康熙大吵一架,對勸架的蒙古王公掄鞭子就要抽,四爺上前攔住,和他大打一架,打的兄弟兩個都是傷痕累累,躺著好幾天不能動。
康熙沒要人拉架,也沒生氣,還和皇太後說:“打得好。”
這次出巡,皇貴妃等人都不愛動彈,隻有皇太後領著幾個年輕妃嬪跟著。皇太後聽了康熙的氣話,歎氣:“這兩個孩子呀,一天不看著,就能鬨起來。”
那是。康熙決定了,自己一定要好生保養自己,多看著他們幾天,看著他們眼饞皇位,卻又隻能等待!看這兩個混賬還打不打!
挨著康熙的明黃帳篷不遠的皇子帳篷中的一個,四爺趴在皮褥子上,隻穿了一條褻褲,太醫葉桂給他揉按身體,上藥酒,四爺疼的哼哼。胤祥一看心疼他四哥,一瞪眼:“小桂子你輕點兒。”
“輕點兒,藥力上不去。”葉桂動作不停,四爺還是疼的哼哼。
胤祥瞅著四哥胳膊腿上的青紫傷痕,氣得雙手握緊了拳頭,眼眸裡一片暗沉。
四爺跟腦袋後長眼睛似的,嘶聲道:“四哥又沒有吃虧,太子殿下估計現在也在哼哼那。你氣的什麼。”
“是他挑事!”胤祥虎目瞪圓,想起來太子試圖攔截奧敦格日樂的行為,大為鄙視。“堂堂一個皇太子,居然要搶臣子喜歡的姑娘!”
葉桂惱道:“兩位爺,這樣的話不要在臣的麵前說。”
四爺:“汗阿瑪還沒答應的時候,女孩沒嫁人,怎麼不能搶?你氣得什麼?”
“我就氣!”胤祥吼著。“汗阿瑪看出來這幾個部落之間有矛盾了,剛說了要他們和睦相處那。出來這婚事,多好!他不知道!”頓了頓,一垂眼:“四哥你怎麼瘦了?光胖臉上了。”
葉桂:“求求兩位爺!十三爺,四爺臉上也瘦下來了。”
四爺剛要說話,葉桂用藥酒在後背一拍,那疼的他!“嗷”的一嗓子。
“一定是被這些事情鬨得。”胤祥狠狠不平。四爺緩過來那口氣,歎息道:“四哥臉上沒有肉了,美貌要遮掩不住了。”
咳咳咳!
葉桂:“四爺,您能彆這麼自戀嗎?”
胤祥卻是顧不得自己的傷心憤怒了,上前安慰道:“四哥彆怕。那些熱情的小姑娘來折騰你,弟弟幫你。”再次瞪眼葉桂:“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以前木蘭打獵,那些小姑娘們圍著四哥打架的激烈嗎?”
葉桂給他一個大白眼:“十三爺,您真信了四爺的話?四爺臉上哪裡瘦了?還是能欺騙小姑娘的十八兒郎。隻是啊,到底是奔三了。哪還有小姑娘追著他打架?”
四爺胸口中了一箭,咻咻咻的,血淋淋的。人也焉巴下來。
胤祥:“……”湊上前仔細看看四哥的麵堂,果然,還是少年郎的模樣。簡直不知道怎麼說他四哥。
“歲月繞過誰那?”四哥乜他一眼。奔三男人的不惑要來了。四爺也矯情一下。安心在帳篷裡養傷,大哥、三哥、六弟……都來看望他,儘可能地陪伴他,就,都挺閒的。
——這件事的影響之二,就是太子趴下了。太子一趴下天天在帳篷裡養傷,老大、老三、老八……再多的布置實施不起來。
初春的天氣裡,遠離了被一重重高牆圍著的四九城,四爺卻又高興起來。不說彆的,隻那無邊無際的塞外草原、遼遠深邃的瓦藍天空就已經讓人精神開始振作。
沒幾日,陸陸續續有遠道而來的蒙古王公們,來覲見康熙,青海、西藏周圍的,都來了。康熙正要組織大規模狩獵,北京的消息來了。
恭親王常寧在西山打獵,從馬上摔下來,不治身亡。
顧不得傷心,不顧諸大臣勸阻,康熙用最快的速度回京。
他年紀大了,不能再奔襲了,命全體隨扈皇子星夜兼程,先赴京師。
命諸皇子經理其喪,並諭諸皇子每日齊集喪次,至發引後乃止。又給銀一萬兩,命內務府郎中皂保監修墳瑩立碑。恭親王突然去世,康熙都沒有見到最後一麵,悲痛難以克製,日夜趕路。
更大的不幸接踵而來。
當月二十六日傍晚,裕親王福全的病情突然惡化。康熙在宮裡得聞皇兄病篤,連夜出宮,見到福全最後一麵,福全卻已經不能說話了。
裕親王福全於二十六日當晚病逝。二十八日早晨,噩耗傳至全天下。
大清國一下失去兩位親王,喪事辦完了,康熙病倒了。
民間叔叔、伯父,服喪九個月。雖然公主是君,但康熙還是要七公主和八公主的婚期推遲。
喪事期間,皇太後都臨王第舉哀。對皇太後來說,福全和常寧雖非親生,但作為母子,相處幾達五十年,彼此也有一定感情。康熙摘除冠纓,哭至樞前,奠畢,仍慟不已。從木蘭回來後,不入日常所居的乾清宮,而是來到景仁宮暫居。
當日,大臣們齊集景仁宮門前,奏請康熙仍回乾清宮休息,以便繼續去塞外避暑。康熙沒有同意,傳諭說:“朕但想皇太後過哀,朕心不安耳。侯王殯後,朕再起程。至於居便殿者,非自朕始,乃太~祖、太宗之舊典也。爾等不必懇奏。接著他又以“裕親王乃朕兄長,裕親王之喪,皇子等理應穿孝,”令宗人府議奏。
宗人府認為隻應讓與裕親王“同旗之皇子”穿孝,康熙則不以為然:“裕親王,朕之親兄,豈可止令同旗皇子穿孝。”隨命皇長子胤禔,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穿孝”。除皇太子以外全體年長皇子為死者服孝,僅次於太皇太後、皇太後和皇後去世後的服孝規格。
民間老百姓、江南江北的讀書人,都說,福全和常寧兩個親王,和康熙是一對皇家兄弟楷模,就是普通老百姓家裡,兄弟們一輩子這麼和睦的,也不多見。
福全身材魁梧,文武雙全,卻是一生淡薄,處事謹慎,待人和藹親近。他的王府在紫禁城以南。府中東北隅有花園,名“目耕園”。“身耕勞百骸,目耕勞兩瞳”“目耕”二字,以農夫耕田比喻勤讀不輟。福全為花園擇此雅號,體現出其誌趣所在。
且他常在目耕園中款待文人、“禮接士大夫”,與學者名流切磋聚首,品酩暢談。可以肯定,福全也曾多次在府邸接駕,恭迎康熙和皇家侄子們光臨。
常寧脾氣混不吝,打仗不含糊。也是生性恬靜,較少權欲之念。
尤其康熙三十八年以來,戰爭沒有了,該鬨的也鬨完了,兄弟們都老了,處的都挺好。
已經是酷暑天氣,康熙在病中,移居到暢春園。念叨著,當年他寫給二哥的詩詞“花萼樓前彆,已經春夏餘。平明掛錦纜,日暮傍樵漁。……留心民事重,隔己信音疏。”也沒有去避暑的心思。
又捧著老四給畫的,禦容與兄、弟並坐桐陰,示同老意也圖,看個不停。“丹桂秋香飄碧虛,青桐迎露葉扶疏,願將花萼樓前老,帝子王孫永結廬。”
皇貴妃領著妃嬪們照顧傷心的皇太後,皇太子領著兄弟們照顧皇上。
康熙歪在榻上,對兒子們說:“當時,常寧還笑話朕,朕46歲,福全47歲,都已向老年邁進。他說他還年輕著。他哪裡年輕那?”眼淚又出來。
皇太子拿出來說了上千遍的話,勸著:“汗阿瑪,伯父和叔王在天有靈,一定希望您好好的。”
康熙隻搖頭,目光看著畫兒,沉浸在傷心裡,無法自拔。
四爺知道老父親的心結,當年先皇臨終前曾將他的長子召來,問他是否願意執政?長子謙遜,自感年幼,不願接受……於是先皇又把次子叫來,向他提出同樣的問題。次子較有膽氣,爽快地回答:他願意遵照父命,承擔社稷重任。這一回答博得了先皇的歡心,遂即將皇位傳給了他。
老父親一輩子,不管怎麼猜忌伯父和叔父,也是兄弟和睦,兄友弟恭。甚至稱得上感情深厚。他自幼失去父母,唯有太皇太後和兩個兄弟是血脈親人,一下失去兩個,如何不傷心?再一琢磨琢磨自己兒子們的爭鬥,這般痛苦難免的。
兄弟們圍著康熙,各自拿出來本事,勸說、討好老父親,清溪書屋裡,倒也是難得的熱鬨著。
四爺歪在一邊的羅漢床上打瞌睡,皇太後命小宮女送來一份荷葉羹,兄弟們道謝,伺候著康熙用了半碗,自己也用了。
這兩場喪事,康熙最傷心,皇子們都瘦了一圈。其中四爺最累。因為恭親王去世是意外,陵墓還沒修好,他領著工部在皇陵和王府之間來回跑,人瘦的,臉上真沒有肉了。
用了湯,兄弟們忙著照顧康熙洗漱,他實在動彈不起來,翻個身渾身上下的骨頭就“劈裡啪啦”地響,困意上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胤祥上前,給他調整枕頭,蓋上毯子,瞅著他臉上的棱角分明,真心疼他四哥了。
康熙被其他兒子們伺候著,瞧著這兄弟兩個的感情,好似看到當年自己和二哥,眼睛濕潤,感歎道:“老四瘦下來了,怎麼瞅著還是十七八歲那?長不大。”
胤祥細瞅瞅四哥,也覺得四哥這臉有點奇怪,因為弘暉生的晚,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們都有議親的了,導致人都以為他還年輕著,其實,四哥真奔三了啊。
老大胤禔直接:“一定是懶的。”
老三胤祉吐糟:“汗阿瑪,四弟這一定是心寬導致的。心寬不光體胖,還最養人。”
“那是,四弟有什麼事情,都發作出來,從來不忍著。都是彆人忍著他。”太子陰陽怪氣的。
胤禵一挑眉:“太子二哥,誰忍著四哥了?弟弟怎麼不知道?弟弟隻知道,四哥天天忍著,這年輕,保不住就是忍出來的。”和他四哥四五分相似的麵容立體分明,更因為進了軍隊鍛煉,身上氣勢越發明顯。
太子斜他一眼,冷笑一聲。胤禩快速接口:“汗阿瑪,承德來消息,嗷嘎的婚期定在十月,西藏喇嘛送他一顆雙線九眼天珠,祝福他那。”
康熙剛因兒子們的口角正對著畫像發呆,聞言,眼裡有了情緒波動。
“現在已經是七月了,”康熙略一沉吟,消瘦蠟黃的臉上有一抹喜氣:“要禮部給送去賀禮。朕再單獨出一份。梁九功。”
“皇上,奴才來了。”梁九功進來行禮。
“去給嗷嘎和奧敦格日樂送去賀禮。朕祝福他們小兩口,日子越來越好。”
“嗻!”
梁九功退下去了。
太子的臉色更冷了,譏諷道:“汗阿瑪,四弟這個做妹夫的,也要準備賀禮了。”
胤禔冷哼一聲:“四弟的福氣,彆人羨慕不來。你毓慶宮那麼多侍妾格格,若有娘家出息的,也是你的福氣。”
太子一噎。胤祉打圓場:“太子二哥、大哥,做兄弟們酸幾句正常的,弟弟也犯酸那。老天爺就愛懶人。”瞅著四弟安睡的俊臉蛋兒,笑吟吟的斯文。
胤祚搖著檀木扇子,微微一笑:“三哥這話對。弟弟也犯酸那。偏四哥這懶的,有再好的關係也拉不起。”
兄弟們齊齊一樂:那可真是。多好的討好老父親的機會,四哥/四弟就能睡著了。
康熙卻是覺得他們更礙眼,瞅著老六嫌棄道:“你四哥是皇子,拉什麼?”康熙一貫看不上兒子們拉攏人的姿態,尤其老八。斜一眼老八:“你府上還是沒有一個子嗣?”
胤禩:“……”一塊石頭搬起來砸自己腳上,胤禩僵硬著臉:“太醫說,不用著急。身體都調理好了。”我乾嘛要提嗷嘎!我乾嘛不和混賬四哥一樣直接躺著睡著!
“你都多大的人了?罷了罷了。”康熙氣得不想說他。“你四哥給你折騰的,你如今名聲在外,又是等了這麼多年了,就等先生一個嫡出吧。”
門口小太監李德全進來行禮:“皇上,弘暉阿哥帶著弟弟妹妹來找皇上午休。”
康熙瞬間笑了出來,抬頭看看牆上自鳴鐘的時間:“原來是中午下學了。要他們都進來。快,打開窗戶,散散藥味兒。”環視一圈兒子們:“除了老四,都滾!”
!!
兒子們隻能滾著。
皇太子領著兄弟們行禮,瞥著老四的目光各有不同。
出來大門見到弘暉、弘時、和奶嬤嬤懷裡的四個侄女兒,丫鬟婆子太監的很大一群人,心情更是各有不同:弘暉小子機靈膽大,就敢帶著弟弟妹妹們來看康熙。
弘暉領著弟弟妹妹們:“給太子二伯、大伯、三伯、六叔……請安。”叔叔伯伯們瞧著他們行禮的天真模樣,心情各有不同。拿出來伯伯叔叔的架子受了禮,各自離開。胤祚、胤祐、胤禩、胤禟……胤禵一貫寵著他們,抱抱親親好不黏糊。
胤祚捏捏兒子弘時的胖臉頰,與有榮焉的驕傲:“午休用飯,照顧好妹妹們。”
“哎。阿瑪放心。”
弘時響亮地答應著。
父子情深的模樣兒,引得十一阿哥眼饞,小眼神瞄著九弟胤禟。
胤禟被看得心裡發毛:五哥不在,生娃的責任就是我身上了?!
兄弟們各自說話不提。屋裡頭,康熙見到了孫子孫女們燦爛的小臉蛋兒,奶聲奶氣地喊著“瑪法”撅屁股行禮,心情也是好了不少。
幾個孫女兒圍著他們的阿瑪各自說話,和睡著的阿瑪親親貼貼臉。康熙抱著弘時,問弘暉:“怎麼來暢春園午休了?”
弘暉心疼地看著瑪法瘦下去的臉:“想瑪法。瑪法,弘暉陪瑪法吃飯,胖起來哦。”
“好~~”康熙麵對胖孫子忽閃的烏黑大眼睛,想起來老四小時候乖的時候,也是這樣可人疼,一顆心軟乎乎的,滿是為人祖父的慈愛。
康熙四十五年,因為兩位親王的去世,康熙病重,計劃都被打亂。
西藏喇嘛倉央嘉錯被押送北京,暫居五世da賴曾經住過的西黃寺。
拉藏汗所立意希嘉錯,在青海、西藏僧俗人中,果然如同預料一般,引起了普遍不滿。他們紛紛指責拉藏汗所立的da賴喇嘛為“假da賴喇嘛”,青海、西藏內部紛爭越發激勵。
誠郡王胤祉領著陳夢雷等人編書,身邊彙聚的文人越來越多,他們也更加勤奮,編書進展非常迅速。內容方博,經史,天文地理,乃至山川草木、百工製造,海西秘法,無所不包,保守估計約一億字,康熙得知很是高興。
馬齊升為武英殿大學士。李光地升為文華殿大學士。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堂,潭潭相府。虎符玉節,門庭甲仗生寒;象板銀箏,磈礧排場熱鬨。終朝謁見,無非公子王孫;逐歲追遊,儘是侯門戚裡。
馬齊升職在預料中,李光地?就憑李光地的名聲,不少人都驚訝不已。
陳夢雷在家裡醉酒,胤祉聽說後連夜趕去安慰他,承諾道:“你等著,爺一定給你討回來公道。”“三爺,您!”陳夢雷感動地抱著胤祉哭:“三爺,臣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胤禟和胤俄找到四哥,瞅著四哥抱著胖娃娃舉高高一身奶味兒的歡樂,相對一眼,可算明白了四哥當初的話:汗阿瑪用人取才,自有道理。
新生的小侄子侄女們和貓兒們玩耍,嗖嗖嗖爬來爬去的。新下了一窩貓仔的兩隻胖貓領著奶貓“喵喵”,胤禟和胤俄一人搶一步,各自抱著一隻奶貓,異口同聲:“四哥,我要一隻。”
對視一眼,一起冷哼:“我先說的!”
四爺親親胖閨女,完全一副有女萬事足特好說話的模樣,眉眼彎彎的:“你們一人一隻。”
“謝謝四哥!”
哥倆抱著貓兒,小小的一團毛茸茸的,和小孩子一樣惹人疼,卻又不一樣。也真有點心滿意足的感覺了。和養貓的小廝詢問注意事項,時不時地看一眼和孩子們玩耍拚圖的四哥,心裡都是感歎:就我們這腦袋,還是乖乖地聽四哥的話乾活兒吧。
康熙一貫是喜歡玩平衡的。
即使他在病中。
太子對此很是高興,和前來書房找他的太子妃說:“雖然三弟和我們親近,但是,該有的規矩分寸要有。”
太子妃思及三福晉最近臉上的喜氣兒少了不少,點點頭,但她並不認為這是好事,擔憂道:“爺,三弟一定心情不大好。您要趁機和三弟多親近嗎?要不要邀請三弟來家裡坐坐?”太子冷笑一聲:“爺等著他來投誠。”
“……”太子妃麵對太子的孤傲,唯有沉默。良久,隨意找話題,笑道:“欽天監說,今年一定很熱,我要宮裡多準備一些杆子,好打知了。”宮裡花木多知了多,太子又怕吵,聽了這話,點點頭,覺得太子妃越來越體貼了。
出來書桌,走到她麵前,握住她的手,言道:“太子妃,你放心。孤有分寸。家裡和外頭的,孤都明白。你是太子妃,這永遠不變。”
太子妃搖頭,這是他們夫妻兩個,過了這麼久,第一次談及這件事。她麵帶端莊的微笑,眼裡有理解和認同。可是,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適的感覺,叫人心底膩起一層油白的膩煩,她心裡一歎,眼睛一眨,又是完美的太子妃,迎著太子期待的目光,粲然一笑。
胤祉沒有去找太子。
太子等了三天,氣得摔了一個宋朝大花瓶。
胤禩在一天傍晚找到四哥,四爺正和十三弟、十四弟湊在書桌上,商議兵營小改革的事情,他聽了一會兒,提出來一點建議,獲得兩個弟弟的星星眼,很是興奮地說著李光地、陳夢雷、太子、三哥……各人反應,問:“四哥、十三弟、十四弟,你們給李光地送去賀禮了嗎?”
“都送去了。”兄弟三哥齊聲說道。
胤禩小小的驚訝:“常規?”
四爺:“你四嫂給安排的,常規。”
胤祥胤禵:“不是常規是什麼?”對視一眼,好吧,八哥拉攏人的毛病又犯了。
胤禩搓搓手,尷尬道:“那是汗阿瑪的重臣,我哪裡敢?我派人送去的禮物特彆一點,但也不出格兒。”
“嘁!”胤祥胤禵一起抬下巴。
胤禩一瞪眼,舉著手裡的圖紙就打。胤禵跳開來笑道:“八哥,你變化不少啊,都會打人了。”胤祥哈哈哈哈笑:“八哥,恭喜啊。”胤禩“騰”地紅了臉,這才發覺自己的舉動,呆呆地站在原地,兩眼瞪著四哥。
四爺頗為欣慰的模樣兒,嬉笑:“恭喜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