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 155 章(2 / 2)

四爺目光微合,好似在看屋外頭的風吹落葉,又好似在看陽光穿過樹葉間。

“顧老頭兒,是來求情的。斷尾求生。”

“!!!”

胤祥心頭一震。

四爺一睜眼,瞅著他不敢置信的模樣,伸手撲棱撲棱他新剃頭的青瓜腦門,安慰道:“這片土地上,人傑輩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這群所謂的隱世高人最討厭!胤祥臉上肌肉抖動,憤聲道:“國家要他們出力的時候,他們說官場臟汙了他們的清名兒,繁雜事務打亂了他們的清淨。如今國家要辦大事情了,他們又蹦躂出來了,要護著自己的利益了。什麼高人,說白了,就是精致利己到骨頭縫裡!”

“噗嗤”,王之鼎沒忍住笑了出來,清理香爐的動作停下,回身麵對十三爺的瞪眼作揖討饒道:“十三爺,您說的太對了。他們呀,就是這樣一群人。那什麼,天大地大,沒有他們的家族利益大。災情救命如救火,也沒有他們的文人尊貴重要。要不說江南到處是祠堂嗎?”

胤祥一樂。

“你小子還有這個見識,不錯。”一轉頭,看向四哥。“四哥,看來這事情,還真要噶禮來操辦。”

“噶禮性格傲氣,容易被激起來衝動。”四爺微微合眼思索,光影在巨大的書架前勾勒出他脖頸到鎖骨纖瘦柔和且立體深邃的弧度,那樣靜謐的姿態,仿佛她是從時空長河中走出來的過客旅人,疏離而漠然。

“噶禮彈劾江蘇按察使焦映漢,之前利用還沒查實的貪汙罪名彈劾下去布政使宜思恭、江蘇巡撫於準,他的權利**越來越大,戴鐸留在江南,也不為他所容。”

胤祥咽下一口炸小魚,堅定地搖頭,一臉爭鬥到底的堅毅:“四哥,噶禮造的孽,早晚反噬到他自己身上,您何必給他操心?依我看,汗阿瑪派來大清官張伯行,就是在提醒他,收斂一點兒。他卻以為汗阿瑪派來張伯行監視他的,簡直無可救藥。”

四爺給他一個響亮的腦崩兒,沉聲道:“胤祥,我們是要做事,用人。不要意氣用事,更不要情緒化。噶禮有能力,若有他主持這次試點,是最合適的。他有缺點,但這個缺點,我們能化為優點。”他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信四哥,不會出事。”

胤祥的眼神微微渙散,口中道:“四哥,我信你。但我還是擔心。”四爺明白他的關心,連他自己也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胤祥的目光關懷溫暖一如當年孩童般純然真摯:“噶禮考慮這麼長時間了,也沒有答複。可能他想要答應四哥,改變自己的名聲,做一點青史留名的事情。他的這個位子,還能圖謀的,也就是名聲了。”

眉心緊皺,眼裡有明顯的憤怒之情:“但他估計會擔心,萬一將來太子爺登基,不再支持四哥的改革,他就是第一個替罪羊。四哥,這件事沒有經過朝廷衙門走文書,就好像是你和噶禮自己的動作,太子殿下和三哥、八哥他們,還不知道怎麼折騰那。四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即使這次失敗了,也沒什麼,我們找機會從頭再來。汗阿瑪在信裡也說了,計劃很好,但現在可能有點早了,再緩一緩。”

四爺心下一酸,頷首道:“四哥知道,你可曉得十四弟如今在哪裡?”

胤祥歡樂一笑,“左不過和我剛一樣出去打聽消息去了。我萬萬沒想到,出來一趟,十四弟變化這麼大。”年輕人的眼明心亮加上秋高氣爽,胤祥的眼睛明亮映照陽光,像在眼睛裡升起來兩個無比絢爛的小太陽,“原本十四弟跟著出來,隻是阻止他繼續跟著八哥轉悠。如今看來,十四弟也是顧念百姓得緊…”

他微一沉吟,竟露出一點讚許笑容,“說句不怕四哥笑話的話,這些日子十四弟這樣辛苦,我是真心疼了。本來還生氣的要多使喚使喚他。”

他的話,驚起四爺心底隱秘的真情眷眷,口中隻道:“關鍵時刻有兄弟如此,是最難得的。”

“是啊!”胤祥感歎道:“從前天天和他打架…”他消聲,停一停道:“總以為是兄友弟恭罷了,如今一起扛著事情,始知‘打仗親兄弟’這幾字的分量。”

四爺默默片刻,拍拍他的腦門,兄弟兩個相視一笑,千言萬語都在默契的眼睛裡。胤祥自去接見顧家的人,接連趕來的葉家、李家、錢家、文家等等江南世家,四爺領著一行小廝侍衛,前往噶禮的住處。

秋涼時節,彆處都是黃葉覆落,似織金錦毯一般。噶禮母親的萱草堂中卻依舊是草木扶疏,半點不見凋零枯黃之色,唯有深深淺淺的綠將萱草堂包裹其中,連地下亦是半片枯葉也不見,打掃得纖毫不染塵埃。

還未到掌燈時分,內堂裡光線已經幽暗了許多,老福晉隻身站在滿架子書籍前,執了一卷《西遊記》看得入神,整個人仿佛是隱沒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書卷氣隱隱繞人。

四爺揚一揚臉,王之鼎尋了個由頭拉了丫鬟婆子一同出去,方含笑望著她道:“老福晉讀讀書,爺來得不是時候了。”

老福晉在書本裡一回神,起身行禮,看看周圍隻有四爺一個人,柔柔一笑,半是戲謔道:“正要用晚膳,四爺來得正是時候。”

她的側臉露了一小塊在即將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塊老去的玉塊,瑩白而皺紋橫生。她輕柔地笑著,依稀可見當年那美遍八旗的美人兒的影子,眼裡的光彩,還是皇太後念叨的,似三月初時沾衣欲濕的杏花雨,蒙朧而輕軟:“四爺來到江南必有不小的事,特意來和老婆子談心說話。”

老福晉最是敏銳聰明。四爺索性笑道:“福晉妙算,爺確實有事。”

她整理剛放下的泛黃的書卷,放好書簽,衣袂間還沾染著年邁久遠的書香:“老婆子算不上聰明人,隻是以己度人便能猜出幾分四爺的來意。”

四爺坦然微笑:“福晉如此敏銳,爺多言亦是徒勞,隻不知福晉肯不肯幫爺?”

老福晉愛惜地撫摸著自己衣襟上的壓襟佛珠串兒,溫柔中透出一分堅冷之氣:“若沒有主子爺,天地間哪裡有老婆子的福氣,更沒有噶禮如今的風光。為著這個緣故,小主子所說老婆子都會儘心竭力去做,以圖能報老主子萬一。”她略停一停,“隻一件事,四爺所做之事需得不傷害皇上才好,否則,請恕老婆子不能為了。”

“怎會?”四爺忽而笑了,懇切地望著她渾濁且清明的眼眸,“爺隻想給江南父老鄉親們做點兒事情,自然也是為了皇父,噶禮在皇父身邊辦事多年,最清楚皇父的要求,若是噶禮出了事,換了一個人在江南,不是要皇父處處不得順心遂意。”

她想一想:“那麼,但憑四爺吩咐。”

四爺璨然微笑:“爺相信福晉會做得很好,說得很好,隻要把爺這層意思帶到也就可以了。”

四爺低低說了一晌。老福晉微微垂頭思索,一身老醬色旗袍映襯著依舊白皙保養得宜的皮膚,靜靜地站著,那樣靜謐的姿態,仿佛她是從書頁上走出來的水墨美人,靈慧而柔軟。她靜靜道:“四爺所言並非很難,隻不過…”她的目光似波瀾不驚的湖麵,安靜望著對麵的小主子,“老婆子從不於國家大事上多言語,四爺為何要老婆子來說?”

四爺舒展長眉,似漫不經心地吐出幾字,“因為福晉少言寡語,所以偶然所言才會有振聾發聵之效。”

夜幕如巨大無邊的翼緩緩從天邊垂落,掌燈的老婆子一盞一盞點亮了堂中的蠟燭,燭火的明亮一點一點染上她嫻靜如水的麵容,似乎化上了一層溫暖的橘紅光芒,老福晉的嘴角揚起宛若新月,“既然四爺如此器重,老婆子願意儘力一試。”

從萱草堂出來,人也不覺有些疲乏了,仰首間但見滿天星鬥璀璨,幾乎如銀河傾倒,鑽輝奪目。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靈魂輕飄飄地還在時空下的長河之中,飄蕩時攪動河水中的星波搖曳,如在銀河中漫行一般。

幾乎是這樣以為了…然而身邊,高大華麗的南京建築之上,除了四爺自己,再沒有彆的鬼魂了。朱牆粉壁,似望也望不到頭的山脈迭伏,他又是人了。

深重的感歎與激動無法寄托,被風吹起的清雅飄逸的長袍似瑰麗的楓葉,想振翅高飛亦飛向大地。四爺緩緩轉著手裡菩提佛珠,所有的期望,隻盼望這一步棋不要走錯,隻盼望能現在就開始他更改後的上輩子的計劃。

次日一早,阿嬌應老福晉的邀請,前來萱草堂。

她溫婉一笑,道:“今天我兒噶禮來請安,請姑娘來聽一聽,回去告訴四爺。”老福晉指一指內堂後的一扇十二幅的烏梨木雕花屏風,帶著歉意道:“委屈姑娘在後頭聽著。”

阿嬌拘謹地含笑行禮:“四爺擔心老福晉和噶禮大人鬨起來,便是他的不是了。特意要我過來。如此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她來之前便沒有佩戴任何釵環玉佩手鐲,行動敏捷且沒有任何碰撞之聲。才說話完畢,已聽見外頭通報的聲音傳進來,忙在屏風後站好傾聽。

老福晉見到她行事仔細,暗暗點頭。她聽著兒子的腳步聲,坐著沒有動,發白的頭發素淨地盤著隻有一根沉香木簪,妝容清淡,案幾上隻擱了一本翻開的《西遊記》,藍草染的書麵有淡淡的草木清馨,和她的氣質很相宜。

噶禮進來行禮:“兒給母親請安。”

“嗯。起來。坐吧。”

老福晉就一句話,便是繼續看書,發現光線不太好看書費力,拿起桌上皇上禦賜的玳瑁雕花眼鏡戴著,專注地看書。

噶禮端詳母親:“母親今天氣色很好。”

“佛祖保佑。”

噶禮一噎。他母親虔誠念佛吃素,是在罵他不要禍害百姓之後。他一揮手,要下人們都退下,自己去外頭給母親倒一杯奶湯,雙手端給母親,口中喚道:“母親,你鎮日看書,歇息一會兒。”

老福晉沒有抬頭,嫻雅的目光還落在書本上。

噶禮肅手站著,緊張地等著。

好一會兒,老福晉端起湯碗用了一口,噶禮才鬆口氣。

老福晉放下純色胭脂色湯碗,目光落在奶白湯色裡,曼聲道:“噶禮,……”

“母親,您說。”噶禮屏住呼吸。

老福晉修飾精美的眉梢有淡淡的無法掩飾的一抹清愁,然而她的教養深入骨髓,她的清愁亦像是含笑:“前兒收到皇太後的來信提起來一件事。我也記得以前,我們滿洲貴胄家的福晉們,都要進宮伺候主子們。大清進關,很多禮節都變了,慢慢的,伺候主子們的,都是包衣旗的人。很多旗人福晉們說,這是主子要我們也享受享受了,不要去伺候了。可我呀,總是心裡不安生。你不去和主子親近,你怎麼知道主子的心意?你怎麼知道事情該怎麼辦?包衣旗的人伺候主子,一心為了朝上爬那,能知道怎麼儘心嗎?”

“母親,……這是有原因的。”噶禮吞吞吐吐,不好說當年就因為這個老規矩,要先皇和董鄂氏經常見麵,有了感情。

哪知道老福晉輕輕搖搖頭。

“不能因為一件事,就說這個規矩是錯誤的。前些天我和皇太後通信,皇太後也說起來這個問題。我們也隻是隨意說一說,皇太後和皇上提起來,皇上隻是歎氣。說小主子們跟包衣旗人身邊長大,有些時候,難免被影響的不夠大氣。”

噶禮沉默。

安靜中,老福晉安靜翻書的聲音刺著噶禮的心,噶禮忍不住道:“母親,兒子看,小主子們都是好的。”

“是好的。多虧了四爺。太子爺是老主子親手帶大的,可是老主子忙,哪裡知道怎麼帶孩子?皇貴妃有權利親自養孩子,反倒是四爺有皇貴妃娘娘親手帶大,長在老主子的跟前兒承歡膝下。其他的小主子,親生母親幾乎不插手,老主子忙起來幾天不見一麵,身邊都是嬤嬤宮女太監,幸虧四爺惦記著,能吃輔食都帶著去無逸齋,公主們也去,也是難得了。”

噶禮眉心一跳。他知道四爺來見母親的事情。

目光落在母親細瘦的手腕,思及母親這幾年說“給自己祈福吃素”的事情,沒忍住一腔憤怒,待要張口詢問又猛地意識到失態了,見母親捧著《西遊記》看的歡喜,不覺含笑道:“母親怎麼喜歡看《西遊記》?”

老福晉略略有些冷淡,此刻聽見說起《西遊記》,也放鬆親近了一些:“《西遊記》這本書,大有深意。讀來很好。”

噶禮聽母親這樣說,也頗有興致,“母親愛讀《西遊記》,不知有何見解?”

老福晉老去的麵容依舊精致,看著已經到三分之一的精裝書本,溫柔一笑,輕聲細語:“我不是考科舉,自己讀讀書,人說讀《孟子》始知朱熹之淺薄,讀《西遊記》方知人情練達。果真沒有錯。”

噶禮見母親態度變化,也興致更濃,道:“母親為何這樣說?”

老福晉笑得寧靜恬淡,“我記得皇上小時候讀書,經常說朱熹領著世人走了彎路了。”她轉臉看著噶禮,“彆的不說,女子裹小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好沒有理由。”

噶禮笑笑,眉眼舒展開心道:“母親說的是。所以他們這理學,也稱呼道貌岸然之學。那位‘程朱’的程先生去妓院,人家問他,你不是要守著禮教嗎?他說‘心裡有妓,才是有妓。我心裡沒有,身體乃是皮囊,何須在意?’母親聽聽這話,如此流氓。母親,你還沒說,為什麼喜歡《西遊記》?”

老福晉坐得端正,淡淡揚起唇角:“是啊!程朱理學有可取之處,也確實是偽道學。”她臉上微微一愣怔,目光落在虛空中,“一個女子的一生,怎能單單用‘隻嫁一個人’來評價高度?豈不知道,不管女子幾嫁,也要和評價男子一樣,看她持家好不好?教育孩子好不好?孝順父母與否?”

“皇上讀書的時候就說,《西遊記》中,鬼神佛道,就是各種各樣的人。師徒四個加上白龍馬,就是我們朝廷的隊伍。有豬八戒的,有孫悟空的,有沙悟淨的……而作為領頭人的帝王,要和唐僧學一學。說世人都崇拜孫悟空,不知道師徒幾個人各有優缺點。其中唐僧最是重要,因為他有了目標,為了目標在努力。他的徒弟們本事再大,也要跟著他走,才有功德。我當時聽了一耳朵,如今方有體悟,……”

老福晉說話輕慢,難得一次說了這麼多,端起來湯碗輕輕用著奶湯,動作優雅。

細碎的金色的秋陽暖光似迷蒙的輕霧繚繞,落在空闊的萱草堂中,彆有一種佛性靜謐的氣息,仿佛神仙世界之中彌漫的雲彩層層。老福晉的目光有一種混沌的溫柔,似老的要斷裂的繩子奮力牽住風箏的盈弱一線,隻牽在兒子沉吟的冷俊麵龐上。

噶禮隨意一笑,眼中有一抹陰翳的散漫和冷漠:“唐僧最重要?”他見母親溫婉地低頭用著奶湯,淡淡道:“母親最近見過什麼人,聽過什麼話麼?”

老福晉婉約一笑,輕輕地動一動身體,放鬆了坐姿:“我一貫不管彆人的事情,我也不出門,不和彆人說八卦家常。”

噶禮微微一愕,旋即釋然笑道:“不錯。母親從來不是尋常婦人那般嘴碎多方,母親最是喜歡修養自己。”噶禮這張和母親有七八分相似的臉上好,多了幾分親近信賴之色:“如此,兒子有一件事正在糾結。母親人在方外,看事情比兒子清楚,兒子想要請教母親。”

“我兒說吧。”

噶禮微微沉吟:“如今幾位小主子爭鬥的事情,皇上一直看著不說話,四爺持中不言,三爺頗有不忍,大爺已經不便說話,不知母親如何看?”

老福晉隻笑:“我兒可記得我們滿洲怎麼選繼承人?老汗王當年,嫡長子英武功勞巨大,為什麼沒有中選?多爾袞年少有為,為什麼也沒有中選?”她的聲音也老了,但依舊輕柔悅耳,“如果有一天,唐僧不在了,我兒認為,他的徒弟們,哪一個能繼承唐僧的事業?”

“母親請細說。兒子糊塗不明白。”

老福晉頸中一串帝王綠翡翠十八子佛珠串兒,正中的墜子正是一枚老紅蜜蠟琢成金剛杵,仿佛合著她的語調應景一般:“若論老汗王的兒子們哪一個最優秀,所謂各花入各眼,是非隻在人心罷了。言及今日繼承人之爭之事,江南文人或者認為二皇子嫡出,或者八皇子賢良。隻是,我年紀大了,你也年紀大了,你認為,我們家的家產,該給誰繼承?你認為,家業繼承人選,有誰做主?誰最合適?以己度人,也隻覺得可解了。”

老福晉娓娓道出此言,阿嬌藏在屏風之後亦忍不住要擊節讚歎,其心思之敏,見識之不俗,真真不愧是皇上的教養嬤嬤。

噶禮眼中清冷之色微融,溫和道:“母親以為兒子怎麼辦才好?”

老福晉柔婉的聲音如她佛香一般嫋嫋的熏香:“人說‘不癡不聾,不作家翁’,所以皇上不說話。四爺是做大事情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想花時間精力在這個上頭。三爺讀書人,心思軟。大爺如今是有福氣的人了,一心休養。……”

她深深看住噶禮,目光像看著新開殼的小雞仔般溫柔明亮,不含一縷雜技:“可能是我鎮日修佛,我的心已經沒有了爭鬥,可能也不理解世人眼裡的功名利祿了。所以我們的看法,大有不同。”

噶禮的眼中有淺淺的笑意和孺慕之情:“母親多出門走一走。兒子常說,請一心佛門高僧和母親論佛,母親總是不答應。兒子聽說四爺最是佛法高深,皇上和西藏大喇嘛們都誇的,母親和四爺多說說話。”言儘於此,噶禮陪著母親烹茶念佛,又叮囑了幾句,便步履輕快回了前麵大殿。

老福晉弓著腰,扶著阿嬌的手目送兒子離開,眼中柔情似老母雞看著自己孵化的小雞仔,亦隻盈盈望著兒子遠去的背影,靜靜無言凝望。

阿嬌望著老福晉的眼波,心中五味陳雜。大約這就是母親,才會有這樣恨極也疼愛的眼神吧,隻是老福晉的濃濃母愛,從不在兒子噶禮麵前表現出來。她仿佛已經認命了,隻是在他的身後這樣安靜看著他,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命運。可她還是想要努力一次,試圖挽救自己的兒子走向不歸路。

阿嬌心裡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她的母親,是否這樣看過她?她的將來,有沒有機會做一個母親,體會一個母親的酸甜苦辣那?

回來四爺居住的草堂,阿嬌一字一句地彙報,沒有差了一個字,說話間的語氣語調停頓,都一模一樣。四爺坐在廊下,隨意地撥弄著琴上七弦,看著王之鼎領著小廝們收拾院子池塘裡的枯荷殘葉,隻餘下一池靜水。

錢白站在他身後,手裡舉著一個披風輕輕地給披上。胤祥進來院子,上來台階笑道:“四哥有心撫琴,想必這件事有點眉目了。”

四爺淡淡道:“哪裡有這樣快?”

錢白跟著四爺的時間不久,隻大約知道四爺的心思,低低道:“爺、十三爺,下官認為,老福晉是皇上的禮儀嬤嬤,她說的話,噶禮一定信。”

清澈的池水倒映著天光雲影,四爺看他們一眼道:“這樣大的事情,再思考一段時間,也是應該的。”

胤祥聞言垂下眼瞼,低低道:“不知道北京的太子殿下、八哥他們知道消息後,會怎麼做。”

“出來一趟,要查探的問題有了眉目,本就是開心的事情。”四爺笑一笑,“北京方麵,也不要太擔心。我們不能草木皆兵,太子殿下和八弟也是有過誌同道合的。”說到這裡,四爺也因為北京方麵會有的反應,正要思索得深些,卻聽王之鼎來報:“爺,噶禮大人來了。”

兄弟兩個對視一眼,錢白也瞬間打起來精神。

噶禮大步走近,目不斜視謹守禮儀“啪啪”地打著馬蹄袖行禮,聲音洪亮:“給四爺請安。”

“起來。”

“臣不敢起來。臣有罪。臣這些天,一直在研究四爺的計劃,一直在猶豫。臣有罪。”噶禮俯身行大禮:“是臣鑽了牛角尖。四爺,請給臣一個機會,要臣操辦這件事情。”

八月已慢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時節,且又在清晨,連空氣中都帶著淡淡蕭疏的闊朗氣息。噶禮領著兩江官員隆重送行,在四爺上馬的時候,忐忑不安地問他:“四爺,我們真要開始?”噶禮不得不承認,他越是研究四爺的計劃,越是害怕,很是害怕。

“當然。”四爺打坐瀟灑地翻身上馬,在馬上乜他一眼:“你再不開始,傳出去風聲,……”

噶禮嚇得臉上一白。

思及這些日子,兩江士紳們各方打探“四爺來到南京都滿意嗎”一類的問題,他回頭看一眼這些或是敵人或是手下的兩江官員們、望族士紳們,心裡冷笑一聲脾氣上來,眼裡一片陰狠!

噶禮是遇強更強的性格,兩江士紳的小動作要他顧慮也憤怒,四爺的問話反而激起來他的凶狠,一咬牙,眯著眼睛望著秋天裡開始蕭颯的官道:“四爺,臣也不是慫包的人!您且放心!”

四爺輕揚唇角:“爺對噶禮期望甚深。”勒住韁繩,轉身看向都送行的浩蕩人龍,看一眼噶禮:“切記,穩住。萬事,有爺擔著。”

四爺帶著大隊人馬離開了。

瀝青官道上不再和黃土官道上那般,塵土飛揚,但秋天裡,給人送行,總是要人傷感。

噶禮隱隱的聽到有人在哭,轉身一看,是顧家的老頭子,不由地跟著難過。

四爺是活閻王,但四爺留下的福澤無數,隻是很多老百姓不知道罷了。

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好生操辦這件事,要老百姓得到實惠,更要老百姓都知道自己的好名聲,可不能和四爺一樣做好事不留名。

可他隨即又劇烈搖頭,這事情能怪四爺嗎?四爺做的事情得罪了太多太多人,孔家人、江南士紳、江南文壇的筆杆子們、官員們……注定了,不會有好名聲。至於最受益的老百姓?他不自覺地嗤笑,老百姓知道什麼?老百姓有什麼話語權?也就四爺慈悲心惦記著。他心裡亂七八糟地想著,好似又看到那個在戰場上,無論立下什麼功勞,都被人搶走,也一字不說的四爺,屹然站立在大漠黃沙中的筆直身影。

四爺一路南下,順著長江朝海邊走,來到浙江地界兒,麵對浙江巡撫黃秉中的正義接待,隻一笑。

胤祥和胤禵一開始有點懵,後來明白他的套路了,真真是哭笑不得。

一天傍晚,哥仨用了晚食散步海邊,大海落日、海風輕輕吹著麵孔,海鳥在身邊嘰嘰喳喳地叫喚,秋天的日子裡不冷不熱的,愜意得很。

胤祥回味今天的晚食,不由地讚歎:“四哥,寧波的小黃魚真不錯。”

“我倒是覺得,湯圓也好吃。和江蘇不一樣的味道。”胤禵逗著手邊的一隻海鳥,思索語言。“蘇州有水鄉靈氣兒,杭州有湖邊靈氣兒,寧波有海邊的水氣兒。不一樣的城市。”

四爺望著不遠處打漁歸來的漁民們收網,整理漁具,點點頭:“來到海邊,就儘情地吃吃海鮮,當地的特產。聽說這裡還有海盜,漁民們經常和日本漁民衝突,明兒我們出海看看。”

“那日本人忒是可惡。日本都是大清的藩屬國,他們硬說那幾個小島是他們的。”胤禵有點生氣,“要狠狠地打幾頓才乖。”

胤祥一眼看見一個貝殼挺漂亮,彎身撿了起來,一邊擦拭沙子一邊道:“都是為了生存。小島上可以停靠漁船。兩岸打漁的漁民都要爭。”

“靠海吃海。這倒也是。”胤禵煩惱道:“四哥、十三哥,這裡的土地少,土地還大半都給大戶人家的祠堂占據了,我們怎麼辦?浙江官員估計聽到兩江的風聲了,這幾天都一副乖乖的模樣兒,生怕犯了什麼錯,要我們提起來土地的事情似的。”

“黃秉中這個老小子,領著浙江官員士紳大戶們,和我們過家家那。”胤祥放好貝殼在荷包裡,一手撫著下巴,映襯著夕陽光芒的眼睛裡,亮亮的儘是古靈精怪。“四哥,我們就陪著他過家家玩一場?”

四爺一樂。

反應過來的胤禵一拍大腿:“四哥,這是好主意。他不是要使‘光明正大’的陽謀嗎?我們就要他真的早點兒事情。”

四爺凝視天邊火紅的大海落日,琢磨著,不管北京的太子殿下還是八弟,或者留守大臣們知道了江南的動靜,反正他是聽不到的,聽不到就不要煩惱。笑眯眯地道:“你們想做什麼,儘管做。”

“好!”

小哥倆得到四哥的同意,摩拳擦掌地要陪黃秉中過家家。四爺每天出海逛街下地參加詩會花會的,也不去管他們,好似放手給他們折騰一樣,這更是鼓勵了他們。

黃秉中要兩位小爺折騰的苦不堪言,寫信給皇上求助。

“皇上,您救救臣。皇上,兩個小主子的要求,臣拚了一條老命能完成,就一定答應。可是有些事情,臣拚了命也完成不了啊。皇上,土地的事情,不是臣不敢,不是,臣就是不敢。皇上,您不知道,閩浙兩省的人對於祖宗的崇拜,祠堂遍地走,風水天天看。去年臣修建了兩條堤壩,也不知道哪個胡說堤壩上風水好,都把陵墓建在堤壩上,好好的堤壩差點被毀了,是臣領著人硬生生地打架流血護住的啊。更可恨的是,有幾個大作坊要建在這裡,有人說一句影響風水,老百姓立即圍堵上來要攆走。這裡繁榮發達,但也是真要人頭疼。今年臣要在港口上再修建一座浮橋,立即有人說妨礙碼頭風水,哭著圍堵衙門不給修建……皇上,這兩個省份的好土地好地方,都給祠堂占據著,臣真不敢刨他們祖墳啊皇上……”

地方上的困難,康熙明白的不多,但也多多少少知道一點點。朝堂爭鬥要人頭疼,地方上老百姓愚昧無知,聽風是雨,說不清道理講不明白科學,涉及到祖墳風水都能扛著鋤頭拚命,確實不好操辦。

夜色深深濃稠,值夜的小太監們都在外頭小聲說話,裡邊暖閣裡魏珠拿小剪刀剪著燈火,康熙端坐書案提筆挽袖,給自家的老四寫信:“閩浙兩省先不要動手。江南百姓尚且開明,更有之前亂世中的大量奴仆起事打壓主家的事情在,對於土地兼並都有痛恨之情,作為試點,可以。另外兩廣地廣人稀,沒有人煙的好土地有待開發,也可以簡單操辦起來,……切記切記切記,保重自己的安全為要。”

四爺收到康熙的來信,已經離開了寧波,前往泉州。康熙也再次收到黃秉中的來信。

皇上,臣要是壯烈犧牲了,您一定要給臣進賢良祠啊。”此處有淚水的痕跡。“皇上,四爺和臣說了幾點主意,臣這麼大歲數了,也想做點兒事情青史留名。皇上,您一定要記住臣的功勞啊。”此處有淚水的痕跡。

康熙接著看信。

看到,老四給他出了一個“以毒攻毒”的主意,簡直……喉嚨失聲。

“這個老四!”

康熙不知道說什麼好。

老四佛法高深,精通道法,要論看相看風水看八字,龍虎山、玄天觀的道士也講不過他。

真真是!康熙不知道怎麼形容。

以毒攻毒?

老四打遍閩浙兩省沒有敵手,是目前南方最受歡迎的手相大師,所有的富家大戶都深信他的風水學說,他說哪裡好就哪裡好,祖墳跟著搬遷。康熙一扶額頭,不知道該驕傲,還是該去孝陵哭一哭祖宗們。

愛新覺羅家,怎麼出來這麼,這麼,這麼一個小子!

黃秉中在信裡還說:“皇上,四爺看相太準了。好多人為了要四爺幫忙看八字看相的,都爭相給四爺銀子,幫四爺做事,四爺的小廝王之鼎好幾次大罵他們:‘這是我的活計,我的活計!我才是四爺的小廝!都滾滾滾!’他們還是瘋狂……皇上,臣也瘋狂,臣一家人都瘋狂,真的太準了。”

康熙一捂臉,無法想象老四一身道袍,搖著“鐵口直斷”的布幡,變成江湖騙子的模樣。

太丟人了!

南書房的大臣們都看著康熙奇怪的表情。魏珠端著一杯熱茶上來,康熙用了一口,忽然想起來一個事情。

“那位據說看相很準的張明德,現在怎麼樣了?”

魏珠一愣,忙恭敬回話:“皇上,張明德在誠親王府上,說廉郡王相貌甚貴,被誠親王趕了出來,送給廉郡王。廉郡王送他去刑部大牢了。現在在大牢裡頭給他看相。”

康熙:“……”

“張明德怎麼說你們八爺的?”

魏珠眼皮一跳,極力穩住“撲通撲通”的心臟,曼聲道來:“回,皇上。張明德說……說八爺‘白氣貫頂充塞一室,罡風颯然,直透明堂!彆說站在這群大臣中間,就是藏進紫禁城,混在金枝玉葉之中,也一眼認出來了!’還說……還說,‘八爺白氣如虹似霓,縷縷紛紛衝天,乃是大王氣!八王大、八大王。”偷偷地瞅康熙的表情,發現康熙一點表情也看不出來,心裡越發不安。

“張明德……還說……王上加白固然是‘皇’,不是宰相就是攝政王……”

“哦~~張明德說話的時候,很多大臣都在嗎?”

魏珠嚇得臉發白,哆嗦著道:“皇上,大臣們都在,因為哪天是三爺的生日。”

“嗯,下去吧。去傳來老三。”

“……嗻。”

魏珠逃命地退下去。康熙收好了信件在袖筒裡,抬眼看著低頭看地磚的大臣們。

這是一天秋天的下午,康熙在南書房和大臣們商議接待歐洲貴族團的事情,小太監李德全拿著信件上來,康熙一看是急報,以為是軍國大事,當下就捧著看。這是曆史銘記的一刻。大臣們誰也想不到,康熙會突然詢問張明德的事情,這樣關鍵敏感的時候,都不想牽扯進去做炮灰。

康熙用幾口茶先給自己壓壓驚,放下茶杯,翹著二郎腿歪坐著,姿態放鬆,對著左右兩邊坐著一個椅子邊兒的大臣們,態度溫和地說:“你們都知道這個事情?”

李光地發現沒人說話,站出來道:“回皇上,我們都聽說了一點點。”

“哦,你們的看法那?”

大臣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能坐在這裡的人,那都人精兒。差事做多少且不論,對皇上的愛好性情,那是天天研究。越是了解越知道當今的皇上,真是古往今來少有的聖主!他老人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對儒釋道基督科學等等學派都是深究其理、入木三分;而對旁門左道例來是深痛惡覺,誰敢說“我也在心裡嘀咕張明德的話,是不是八爺真是下一個太子了……”

康熙因為他們的緊張樂了。

“難道,你們都不知道?”

陳廷敬硬著頭皮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回話:“皇上,臣等聽了一耳朵。”

“哦~~朕老早就聽說了張明德的大名兒。朕身邊的小太監,家裡有事都去求張明德要符咒。二十兩銀子一張,三十兩銀子一張,朕不想說一張符紙也才三文錢的成本,買了圖一個心安,那就買。”康熙很是和藹的模樣。

頓了頓,掃視一圈呼吸聲兒都沒有的大臣們:“這種事,曆朝曆代屢見不鮮,你越是看得重,他越是上勁;你不理他,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這個叫張明德的人,就是這種人!但是他也是混口飯吃嘛,朕之前的意思,不要搭理也就是了!”

各位大臣還是不敢說話。

陳廷敬正要站出來,岔開話題,揭過這個事情,小太監來報,誠親王來了。

誠親王胤祉恰好在武英殿印書,來的很快。

“兒子給汗阿瑪請安。”胤祉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南書房的氣氛他感受到了,不由地繃緊了神經。

康熙瞅著這個兒子,端著茶杯用了兩口茶,問道:“那個姓張的江湖妖人,是不是你帶到胤禩那裡去的?看起來,這個人不是妖人,是神人啊!什麼王上加白,朕還沒死呢!滿朝的官員,那麼多兩榜進士、那麼多飽學鴻儒,居然都相信那些鬼話,你們的書是怎麼讀的?”

這聲氣兒越說越重,臉色也越來越沉。

南書房的人都跪下來了。

鴉雀無聲,落針可聞的屋子裡,康熙卻是笑了,笑嗬嗬的一臉理解。

“你們八爺能有這個態度很好,襟懷磊落!其實,朕還有一層意思沒說,那就是江湖術士的話也不能一概視為謠言,因為他多少也能代表一部分民意嗎!”

所有人心頭一震。

尤其胤祉。

“民意”是什麼?汗阿瑪是承認張明德這話,有可能性嗎?

胤祉的一滴淚落到金黃色的地磚上,摔成八瓣兒,如同他的一顆心。

寂靜中,牆上的自鳴鐘響了起來,康熙看一眼,笑道:“天兒不早了,這都晚食時間,諸位卿家都回去吧。”說著話,自己站了起來,大臣們忙慌道:“恭送皇上~”康熙的身影已經出去屋子了。

第二天廉郡王胤禩知道了這件事,大中午的氣得打馬回家,在書房裡朝榻上一躺,滿心喪氣和絕望,更有憤怒。

上輩子,他不知道張明德的背後是三哥,在張明德名聲越來越大,被老九老十引薦給自己後,在自己的生日大宴上,自己聽了他一通屁話吹捧,真的動了心,極力地冷著臉吩咐侍衛們們:“拿下,送到宮裡去,交皇上發落!”

正是百官議舉儲君的時候,他想去試探皇父的意思。

“汗阿瑪的堂堂正氣、蕩蕩胸懷,的確能鎮壓百邪!但是在百官議舉儲君的時候,此人如此妖言惑眾,必定使人心混亂,也必定使議舉不公!因此,兒臣懇請汗阿瑪將此人發付有司衙門以治罪,以杜謠言、以正人心。”

皇父是怎麼說的那?

“妖言惑眾……,代表一部分民意……”老父親一句話,沒有對張明德的處罰,表明了對大臣們的敲打、看似對自己的支持。

大臣們都知道老父親厭惡看相。但是老父親一貫慈愛英明。憑什麼處罰張德明,他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朝中官員們不也是為了自己的官職祿位、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而拚命支持皇八子嗎?這些官員的意見自然不能算是“謠言”,當然也是“民意”的重要組成部分,隻不過在康熙眼中,也隻是“妖人”,隻是“鬼話”罷了!

說白了,這就是康熙對大臣們的直接警示:你們中間有沒有“張明德”,好自為之!

可是那個時候的自己,沾沾自喜。沒有聽出來這份敲打。

佟國維他們聽出來了,卻是更積極地幫自己拉票選太子。

佟國維,一個追隨康熙的時間遠超陳廷敬、李光地的老臣,對康熙的了解還能比不上他們?就連宮裡的小太監都知道康熙“對旁門左道,曆來深痛惡覺”,佟國維會不知道?自己表演的如此拙劣的“鬼喊捉鬼”荒唐戲,佟國維真就認定已經瞞過了康熙?

其實,正因為佟國維領會了康熙的敲打,才會越發支持自己!

彆忘了康熙的明令:“在京四品以上,地方二品以上的官員,均能擇賢舉薦”,佟國維為何非得安排手下“公折聯名”舉薦皇八子胤禩呢?

一旦“公折聯名”,就勢必會觸及康熙對“朋黨”的忌諱,佟國維難道會不知道?

如果佟國維真明確了康熙對新任儲君的“默定”,還能如此冷靜,為何不趕緊跑到自己麵前弄一個“第一擁立功臣”?

其實,從康熙處理“張明德事件”的態度,佟國維就已經能夠明確他,皇八子胤禩沒戲了!就已經開始為佟氏家族後輩的崛起布局了!

康熙和佟國維一場大戲開始表演,佟國維主動請罪,換取隆科多上位。

隻有自己,還蒙在鼓裡。一直到做鬼了,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愚不可及。而老父親的那句話,隻不過是穩住自己,借著自己找出來朝裡誰是“張明德”罷了。八爺扯著嘴角,扯不出來一個笑兒,眼睛閉著,嘴裡一片苦澀。

這輩子,他極力避免張明德的事情再次發生,堅決不惹上任何有關算命看相的事情,可是三哥還是出手了。

康熙還是知道了。

花費那麼多功夫,到底汗阿瑪是怎麼想起來問問張明德的事情的!

八爺伸手,崩潰地捂著臉。覺得果然是冥冥之中有什麼,專門和自己過不去!三哥!一定是三哥!

康熙是英明的皇帝,所以在他意識到太子有問題無法擔當大任後,再疼愛太子,還是動了手廢太子。

康熙也是強勢的皇帝。在他活著的時候,任何皇子都老老實實地做皇子,他絕對不允許自己有變成“李淵”的可能。

他更不會允許,誰敢分裂皇權,分裂大清。即使是他的兒子,也是照收拾不誤。“朕還活著那?……”這就是三哥的目的,要汗阿瑪以為,自己和太子一樣,有不臣之心!

八爺一張臉鐵青,眼珠子都滴血!三哥!!!!再想一想,三哥為什麼要對付自己那?

三哥的門人孟光祖的事情,不是自己想要告發的。而是門人知道了,老九老十都生氣,引起來的。他不得不拿出來一個賢良的態度表明要彈劾三哥。但這隻是一個原因。

真實的原因隻有一個:皇位。

三哥將自己當成競爭對手。

在他自己沒有大希望後,他打算支持太子。畢竟他一直都是太子黨。

八爺不由地又想起來跑到江南的混賬四哥!那是真恨啊,恨的咬牙切齒,臉上肌肉抖動扭曲變形,恨不得咬下來四哥的一塊肉!

混賬四哥明明也要皇位,最想要皇位,卻是片葉不沾身,瀟灑地離開了,什麼爭鬥也和他沒有關係。

偏偏老父親還就答應他離開了!

這要是太子或者自己,其他哪個兄弟要離開北京,在這個時候,嘿!汗阿瑪絕對不會同意!更不要說派老十三和老十四兩個人保護了。

同為汗阿瑪的兒子,也是不一樣的。

要不就連太子都嫉妒四哥那。

八爺在榻上重重地翻個身,腦袋埋在枕頭裡,吸吸鼻子。

大哥和三哥被送出宮,太子是一國儲君嚴格教養,隻有四哥,是兩輩子都被老父親當成頑皮小兒子,親自養在跟前承歡膝下的。

皇帝、皇貴妃、四阿哥,多好的一家三口。

嗬嗬!

八爺抱著枕頭的手用力,枕頭都變了形。

弟弟們說得對,四哥後頭的皇子們對於老父親來說,真就是湊數的。當然,還是親兒子。湊數一樣養著的親兒子。

八爺不自覺地冷笑出聲。他也不怨。民間老百姓都說:“第一胎孩子當寶養,第二胎孩子當豬養。”如果還有第三胎孩子,中間的老二就是帶娃的苦命,連豬都當不成。

八爺再翻個身,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頭頂的八卦藻井。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是皇家的第一胎。後麵的排到十弟,是最可悲的皇家第二胎。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歲參政,汗阿瑪是手把手地教導,到他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進學,汗阿瑪是時刻關心,到他們?想想都是一把淚。

好吧,八爺承認,他還是有怨氣的!

很大!

門上響起來敲門聲,小廝王柱兒著急地喚著:“爺,爺,福晉可能要生產了,喊著肚子疼。”

八爺驚呆了,猛地爬起來,鞋子沒穿幾步衝上去打開門:“你說什麼?”

“爺,福晉可能要生了。”

“……~~”八爺的腦袋一片空白,人站著,木木的。

王柱兒更著急:“爺!爺!您去看看?”

“……~~”

“爺!!”

王柱兒嚇到了,急切地喊:“爺,您是不是出事了?爺,小主子要出生了,您可不能出事啊!爺。”說到最後他都要哭了,實在是八爺的模樣太像中邪的。

王柱兒使勁地搖著八爺的胳膊。

好一會兒,八爺的眼珠子動了動,口中說著:“福晉要生了!我去看看。”

一抬腳,“撲通”栽倒。前麵有門檻他都沒看見。

王柱兒手忙腳亂地扶起來八爺,大聲地喊:“快來人!快來人!快去請太醫!”

八爺被扶起來還是木木的,好似丟了魂兒一般喃喃自語:“我要去看看福晉。”掙紮著要起身走路,不防又是一腳摔倒,他還是沒有跨過門檻。

王柱兒扶不住,被八爺的模樣嚇得“哇哇哇”哭:“爺,爺!您怎麼了?爺!爺!”一把拉住第一個跑來小廝,命令道:“快去找四福晉!快去!”

八爺府上亂成一團,八福晉要生了,八爺傻了中邪了。

五福晉趕來的時候,八福晉拉著她嚎啕大哭:“四嫂,四嫂,我家爺傻了!我家爺傻了!”

八福晉孩子也不生了,隻顧著八爺哭了。都沒認出來這是五福晉不是四福晉。

五福晉也被八弟的模樣嚇到了,強忍住眼淚,指揮婆子們:“抬著你們福晉去產房!快!小廝們抬著爺們去書房,太醫來了,直接去書房!快!”

有她的命令,兩方人行動,八爺被抬走了,八福晉要去追八爺,肚子裡的孩子踢騰著羊水破了,真要生了,疼的她坐倒在地上。

等到四福晉午休起來,坐轎子來到廉郡王府上,八福晉已經在生了,八爺更瘋了,在榻上喊著要去找福晉,鞋子也不穿,太醫擔心他影響到八福晉生娃,一根針對著後腦勺下去,八爺就暈了過去。

四福晉守在產房外,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五福晉生氣:“我去你家找你,聽到了八弟妹的消息就來了。你怎麼又來了。你肚子裡有孩子,要多注意,你忘記了?!快回去休息。”

四福晉極力穩住自己,拉著她的手感激道:“五弟妹的好意我知道,隻是八弟瘋了,我估計是因為八弟妹生娃激動的。但是他的樣子太嚇人了,太醫用針要八弟暈過去了。八弟妹……”

“放心。天塌下來,先生孩子!”

產房裡,八福晉嘶吼一聲“爺!”哭一嗓子“疼啊!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好疼!”再喊一聲“爺!”又哭著“我不生了!”……

大福晉、三福晉、六福晉、七福晉……都趕來了。一半護著四福晉,一半在產房裡守著八福晉。皇家兄弟們趕來了,都去陪著八爺,八爺暈了,這要他們以為,八爺真瘋了,急得找來更多的太醫給看病。

康熙四十九年的春天,四爺一路視察黃河淮河春汛,回來北京。

第一天去見康熙彙報事情,去各宮長輩請安,回來府裡見了家人,就是好一場大睡。

第二天清晨,四爺剛在孩子們的親親抱抱中艱難地爬起來床,用了早膳,送孩子們去宮裡進學,才是堪堪地從一路奔波中恢複精神氣,哪知道在宮裡頭遇到太子,兩個人說了幾句話,四爺氣咻咻地回來府裡。

“上奏折要賑災,他不同意。說要蘇北自己酌情解決,朝廷有困難。不得已從山東調糧食,他又說這是沽名釣譽。”四爺攤在躺椅上,頗為鬱悶。

鄔思道笑道:“四爺,調糧食是親王的權利。太子殿下最忌諱‘親王’兩個字。您看太子爺這次監國對光頭阿哥們的態度變得很是親切。您還用了親王的權利,他能不生氣嘛?太子爺不同意您的折子,不是不賑災~~是要用您的愛民之心,逼著您低頭那,要拉攏四爺您。”

四爺哼了一聲,說道:“爺就當麵說‘有權就要用’,就氣他。”

兩個人在說話,便見王之鼎帶著胤祥搖搖擺擺進來,遠遠就說:“風清樹茂,好春風去處,四哥會享福。”四爺一邊讓座兒,一邊笑道:“北京地麵邪,說曹操,曹操到。”胤祥一撩衣擺坐了,笑道:“你們背後議人,非君子也!”鄔思道便將四爺和太子口角的事說了。

“誰讓四哥搭理他來著?你不理他,他說不定態度還會好很多那。”胤祥嘻嘻笑道,“像我,我昨兒下午在宮裡見到了太子爺,我看天看地就是沒有看見他,大搖大擺地從他身邊過去了。他昨兒傍晚叫人送過去一筐桃,這才四月份,就有桃子了,我正高興吃了今年的第一波桃子,晚間太子爺竟親自來府小酌幾杯——怎麼樣,這點麵子你們哪個王爺有?”

四爺鄔思道都吃了一驚,怔怔地看著胤祥不言語。胤祥臉上卻沒了笑容,看著花壇裡的玫瑰花,亭下池塘裡的遊魚,良久,又冷笑一聲,說道:“四哥,你想破頭也猜不出太子說了些什麼!”鄔思道扇了兩下扇子,打著春天的第一波蒼蠅,搖頭道:“不便讓彆人知道的事情。”

“做夢也再想不到的大事!”胤祥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指了指天,說道:“他要我害一個人,事成晉封親王!”

四爺從沒見過胤祥眼中這種惡狠狠的光,已是愣住了。鄔思道略一沉思,恍然道:“我已知道了。”四爺忙問:“誰?八弟?”

“靈答應!”鄔思道額上青筋霍地一跳,“對麼?”

見胤祥沉重地點頭,四爺許久沒有說話,起身漫步踱到欄邊,望著碧幽幽的池水隻是沉吟。

三個人沉默了一時,四爺歎道:“我真不敢信。”

“四爺,您是守禮的人,怎麼能想到此類事情?”鄔思道喟然一歎,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自己和表姐決絕的那個夜晚。“靈答應是皇上和他之間的一個結。我早該想到。倒是要太子爺提醒了。”

四爺點了點頭,細牙咬得緊緊的,說道:“胤祥,他還說了什麼?”

“說汗阿瑪吩咐誰也不許見靈答應。但負責看管靈答應的是鄂爾泰。他原是四哥的人,在宮裡做侍衛,不知怎麼的被送去、了慎刑司。太子說,我去找他,他一定會看四哥的麵子,要我見到靈答應。”

“!!!”四爺那真是動了肝火,這是一石二鳥那。

四爺一臉陰冷地笑道:“你是不是想著,辦下來,太子在我們手裡就有了把柄?”胤祥點了點頭又搖搖頭,說道:“我本來要答應了他。可我,我也知道自己衝動,就說要考慮考慮。”因見鄔思道直搖頭,胤祥笑道:“鄔先生是不忍心?”

鄔思道嗬嗬笑,說道:“十三爺,想到哪裡去了?四爺不答應,另有原因。”因見四爺望著池塘閉上了眼,右手還不停地轉著佛珠,知道他真氣到了,見十三阿哥還沒明白,緊張地看著四爺的背影,便道:

“十三爺,不管靈答應如何,用不到十三爺您出手。第二,這樣不能告人的事情,太子若能登基,您和四爺就是要被滅口的。看似太子想要拿住您動手‘同流合汙’的把柄,是拉攏,其實,是危機四伏。”

一番分析鞭辟入裡,胤祥猶如醒醐灌頂,走到四哥身邊,輕輕喚一聲“四哥……”低了頭。

四爺摸摸他的青瓜腦門,輕輕歎口氣:“莫要害怕。既然找上門了,我們解決就是。”

四爺放鬆下來,重新坐回來躺椅,手托下巴看著打著花苞的玫瑰花。胤祥對鄔思道搓手連連歎道:“說的對,但是快說說,該怎麼辦?”

“要三哥或者八弟去辦,愛怎麼辦怎麼辦。你不許沾手。”四爺好似在對著花兒說話。聲音冷冷的,人也是冷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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