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一下子站住了腳,半晌才回身道:“怎麼講?”
文覺笑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太子爺聽了你的話,他落了‘虛心納諫’的名聲兒,卻生氣你不給他麵子。八爺他們就喜歡太子的糊塗事情越來越多那,也更覺得你多事。”
“太子也未必就虛心納諫。”鄔思道沉著臉說道,“你手裡檔案中的一些把柄,不能正經拿出來說。說不定太子正好等著治你的罪,收回來管理檔案的權利。”
胤祥怔怔地點點頭,又坐了回來,卻見他四哥、六哥蹙額,也跟著傷心:“兩個哥哥想不到。誰能想得到那?當年呀……”說著,眼睛已是濕潤。
鄔思道知道,皇家兄弟一起長大,而四爺六爺十三爺生性剛毅,也是真的重情義。再看透世情,也難免為兄弟之間變成這樣難過。
因笑道:“四爺、六爺莫要傷懷。自那日毓慶宮諫諷,朝中多少有識之士貼近了雍親王府?連鈕鈷祿家的法喀,從不登門的,也來找您喝酒——八爺請旨銷假回去刑部,敢舉薦十四爺進兵部,就是因此而來!”
“爺喝酒,不要他陪……”
“不要他陪!太子如此行事,再加上八爺等人的努力,第二次廢黜指日可待!”文覺和尚說道,“之前局勢紛亂,更有八爺勢力逼人。如今八爺的勢力被打壓下去一大半兒了!”
“老八的勢力下去大半兒,但還是有死黨的。老八不光是大臣們靠攏皇權的傀儡,他確實有手段。”胤祚清秀的眉心緊皺:“去年,我親眼看著他和太子的爭鬥,一些大臣,明明隻是覺得,他是皇家裡頭最好說話的皇子才靠攏他,卻一門心思地忠心於他,這很不符合常理。”
胤祥手上用力地一拍茶桌:“我早懷疑他是假賢惠!太子是利用官位拉攏人,他是用非常手段。索額圖的春蘭樓,怎麼會到了他的手裡?之前我們都是燈下黑了。”
“阿彌陀佛!”文覺大師抬手打一個佛語,胖胖的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一點情緒的波瀾,“四爺,大清朝廷、大清子民,需要您站出來。”
“四哥,你真能麵對這亂糟糟的,看得下去?”
“四哥!……”
“四爺!……”
四爺猛地抬起頭來,仿佛不認識似的盯著文覺和鄔思道,再看看老六和老十三,半晌才道:“你們想說什麼?”
“四哥!”胤祥喊了一聲,懇切地看著他。“四哥,我們想說,您要站出來!太子失德、八哥無義。汗阿瑪年紀大了,今天如此局勢,已經不能改變,我們非要到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光景才去掙紮?憑什麼什麼都沒有我們的份兒!剛剛六哥那話,就是我一直想說的話。四哥!”
胤祥表情嚴肅,焦急地看著他四哥。“我們必須拿出來立場!春蘭樓的老劉要跑路了,四哥,我們不能再便宜他們!”
胤祚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閃耀過明亮的一點精光。他的聲音執著而堅毅:“四哥,唯今如今如此形勢,我們不能再觀望下去,要站出來了!這一次爭奪春蘭樓的老劉,我們一定不能讓!”
四爺神誌清明如閃電照耀過的大地:“你們的意思我清楚,如果老劉手裡有很多秘密,落在太子還是老八的手裡,終究都是大患。我們大清的朝廷上有了如此小道道,有何顏麵?”
“四哥,這不是大清顏麵。這是關於您自己!”胤祥麵無表情,薄薄的唇咬著,眼裡一片冷漠。
他思慮片刻,他此刻已經反應過了,老父親重新冊封太子,可能要的就是太子的報複,好打壓群臣裹挾八哥威脅皇權的野心。父子兄弟這般互相算計,要他渾身發冷猛地打一個寒戰。
可他轉頭,看看四哥,看看六哥,兩個哥哥都知道,所以選擇避開。可是,不能總避開,該迎上就要迎上,都是汗阿瑪的兒子!憑什麼總是沒有我們的份兒!
哥倆緊緊地盯著四哥。
四爺呼吸一窒。
他的左手輕輕撫摸過胤祥因激動而泛紅英氣的臉頰。心口微微抽搐,上輩子十三弟蠟黃消瘦的臉,短短四十六的壽命,他閉上了眼睛。寂靜得可怕的如意居中,“嗑噠”一聲輕響,他下意識地低頭,原來六弟捂著胸口沒站穩,素白透明的臉糾結成一團。
四爺沉緩了氣息,扶住了胤祚,靜靜道:“六弟,你莫要動情緒。不管怎麼樣,這件事四哥管著就是。”微冷的空氣被他深深吸入胸腔,“不僅是朝廷的顏麵,這個家,你們,大清,我都要保住。”再沒有退路,所有的可能在得知太子要留下索額圖的那一日全部隨著潭拓寺的水潭流完了。“汗阿瑪年齡大了,再沒有人保護我,我保護自己,保護我要保護的所有人。”
“四哥……”胤祚麵露喜色,深深凝視,沉聲道:“這才是我認識的四哥。”
呼吸間有錐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割裂般的痛楚。可是再難再痛,依舊要走下去。為了孩子們,要走下去;為了支持自己的兄弟們,要走下去;為了自己的抱負,要走下去。
四爺要走下去,好好走下去。
胤祥牢牢扶著四哥坐好,微笑道:“四哥,我還以為你要退讓了,才和他們一起激一激你。”
上輩子坐上龍椅上的孤單、痛苦、煎熬,失去十三弟、福慧、皇後,親手處置自己的大臣、兄弟、兒子的決議……一幕幕走馬燈地在眼前轉了轉,腦中像有一根雪亮的鋼針狠狠刺入又緩緩拔出。那樣痛!然而越是痛四爺越是清醒。四爺已經不是上輩子會因為傷心而流淚頹廢的四爺了。
他安靜坐正身子,接過來蘇培盛端來的碧螺春,仰頭一氣喝下,眸光似死灰裡重新燃起的光亮。沉靜道:“都放心。我確實不能容忍事情發展下去。”
性音大師漫步進來,淡淡微笑道:“四爺可曾想過什麼也不做,安安穩穩一輩子,做一個閒王,也是不錯的。”
四爺搖頭:“你們,你們最明白我又何必要來試我?我是不會什麼也不做的。”四爺的心頭山水平靜地分明:“大清看似盛世,其實危機四伏。要做事情,先要保護自己。從前汗阿瑪會為我去做的事情如今我都要一力扛起來。”
四爺輕輕道:“我要做的事任何人都幫不了我,我也不要依靠汗阿瑪一輩子。”
眾人互相看著,笑容愈發明澈,胤祚感覺心口的疼痛好多了,他笑著,好似一朵努力盛開的豔麗的玫瑰花:四哥站出來代表的意義他知道,這麼多年,他一直旁敲側擊,從不提出來。
“四哥心意已決就不會是一個人,我和十三弟必定追隨四哥。可不知四哥要怎麼做?”
四爺腦海裡還是上輩子兄弟們齊齊累倒,家事國事遺憾重重的刺痛,一字字道:“索額圖去世之前,提過一句這件事。如果隻是八弟私底下用一用,無傷大雅。但如果太子也要爭,這件事就不能不管。”他的思路異常清晰,“我們必須製止…爭鬥已經成這樣了,不能要百年史書書寫大清皇子們用歪門邪道。作為兄弟,我不能眼睜睜瞧著他們…”
四爺切齒,沒有再說下去。在座的人已經明白,胤祥低低驚呼:“四哥要這樣做,是要毀了…”
“不錯。”他的目光在瞬間淩厲如刀鋒,唇齒間沒有絲毫溫度,連他的心,也是沒有溫度的。
四爺默然無語。都是為了那把紫禁城太和大殿的龍椅,那把龍椅,那個記載著他曾經歡樂與榮耀、痛苦與絕望的地方,這個他重生後本以為再也不會重遇的地方,重又喚起他對被埋葬在深宮幽歌、權謀迷離的那段輝煌歲月的記憶。那一度,是四爺認為的,生命裡最好的華年。
大清皇家中備受寵愛的四阿哥,一朝淪落為田園中的佛音焚音,一朝坐上龍椅將抱負揮灑萬裡江山。如今重因這把龍椅而真正在內心籌謀時,他才驟然驚覺,自己的命數,終究是逃不出那舊日時光裡刀光劍影與榮華錦繡的傾覆的。
四爺抑製住心底無儘深淵般的蒼茫,緩緩道:“太皇太後告訴我,佛不是菩薩,不是救苦救難。我都明白。輪回業火金剛焰,不該存在的東西,毀了吧。”
文覺大師深深抽了一口涼氣,道:“這條路險之又險、難之又難,四爺可想清楚了麼?”
四爺輕輕一嗤,冷道:“爺還需要考慮什麼?”他抑製不住心頭的悲切,“兄弟們都要拿來做秘密武器,爺也要這樣嗎?”
胤祥猛地抬頭,眸中閃過一輪精光,驚道:“四哥要走這條陽關路,我支持。我們走不了彆人走的路,用不了彆人用的手段。那就直接闖刀山火海,乾了!”
心中有犀利的痛楚翻湧不止。四爺平一平氣息,緩緩吐出兩字:“好兄弟!”
胤祚語氣微涼,如雨雪霏霏:“眼下搶先找到老劉是最好的法子,隻是我們真要給毀了?”他的語氣心疼而不忍,“他們要用這樣手段,我們卻是又要給擦屁股收拾爛攤子。況且四哥一旦給毀了,是非爭鬥必定更勝從前,其中的種種難捱四哥不是沒受過。”
四爺低首,輕輕冷笑出聲,“要鬥麼?我也是刀山火海裡滾出來的人,怎麼還會害怕這樣的鬥。即便更艱難,隻要保得住我要保的人,我什麼都不怕。”停一停,“要毀了隻是一個計劃。如何做的順理成章、做得讓幾方人都認可才是最要緊的事。”
胤祚臉色雪白,恍惚間,是四哥追了噶爾丹三天三夜,卻將功勞放走的一幕,眼裡有淚,淚痕中微見淩厲,咬唇道:“弟弟此生是追隨四哥,四哥說怎麼說我便跟著怎麼做。”
四爺沉默著不再做聲,一口一口品著蘇培盛端來的奶湯。溫度正好的奶湯入口時體貼得他幾乎要落下淚來。有兄弟友人如此,夫複何求?
傍晚時分來臨,弘暉和弘時,小糯米、小米粒來照顧長輩們用了晚食,躺著蓋好毯子,弘暉小大人地輕聲道:“阿瑪和六叔休息一會兒?十三叔說,晚些還要商議事情那。”
四爺輕輕閉眼,他要好好地靜一靜。此覺醒來,可能,恐怕再也不會有好睡了。一天睡兩個時辰的日子,好似就在昨天。
十七阿哥來時,四爺也不對他細說,彼時他正搖著搖椅,指著自己的臉輕聲道:“四哥這些年保養的可以?”
他微微驚愕,不明白四哥為何在此時還有心情關注自己的容顏保養,然而他依舊道:“四哥很好看,隻是這兩年苦夏瘦了下來。”
四爺淡淡道:“我苦夏。你的藥膳,每天還在吃嗎?”
他更吃驚:“吃著。四哥,我才知道,那藥膳那麼貴。四哥!你賣了弟弟上稱稱稱,也不值那麼多銀子,弟弟一直不敢和你提,更不敢和汗阿瑪提。”
胤祚在一邊說道:“你四哥現在就是和你討債那。你可要好好活著,活到一百歲,給你四哥乾活到一百歲。”
胤禮靜默片刻,喜道:“四哥,你有需要我做的事情?”他少年郎變聲器的聲音粗嘎如鴨子一般沉沉而溫暖,“四哥,今年夏天你有事,都交給我做,你專心調養身體便是。”
四爺淡淡道:“你好好地練功保養身體,我最不喜歡人不愛惜身體的樣子。諾,去看看弘暉和弘時他們有沒有專心做功課。”見十七弟腳步輕快地離去,四爺向胤祚和胤祥道:“先不要叫他知道。”
兩人低低應了一聲:“明白,小弟弟是寶貝~~”
四爺:“……”
胤祥搖著搖椅輕聲道:“若十七弟知道四哥有這個打算,隻怕要跳起來攔著四哥了。哪有這樣傻的。”
四爺低低“嗯”一聲:“何必叫他自尋煩惱。”
胤祥:“……”
因為人人都說今年夏天還會很熱,前些天四福晉特意要葉桂前來,開來一個保養方子。還有皇貴妃這兩個月每天送來的藥膳方子,養臉的。保證皮膚白皙發光宛若少年郎。
每天晚上,用了晚食被迫再用了兩碗藥膳·四爺:“……”
幾根蠟燭燃燒,春夏的夜色也透著明媚之色。一屋子的人靜坐,鄔思道深悉四爺心裡的抱負,這樣前所未有的改天換地大抱負,不做那個位置,怎麼可能實現?商鞅、張居正的下場,就因為他們是臣,不是君!
四爺自己最是心裡明鏡。
可是,四爺要毀了太子和八爺爭奪的東西。他琢磨著,可能要四爺一下子站出來爭皇位,四爺還是放不下兄弟情意。更有四爺的性格,即使明確了目標,也不是那樣不擇手段的人。
想了想,必須對症下藥,因笑道:“天命攸關,諸位有疑慮,這是人之常情。四爺你心裡想的什麼,不妨說出來,我為你解破一下。”
胤祚瘦弱的身體陷在軟椅子裡,深呼吸一口,看了看臉色平靜悠然品茶的四哥,說道:“算命之術,真準嗎?張明德這牛鼻子很給老八吹捧了一把。三哥看著是要陷害老八,其實心裡也嘀咕是不是真的那。”說著便將三哥生日張明德給眾人看相的事備細說了。
胤祥也道:“我聽說朝中不少人因為汗阿瑪那句‘民意’,動了心,覺得八哥真有大希望了?”虎目一瞪:“這些人一心要擁著八哥獲得從龍之功,都瘋魔了。汗阿瑪可還是說了‘江湖妖人的話不可信’。”
鄔思道靜靜聽了,突然放聲大笑,說道:“六爺、十三爺,皇上說的很對!張明德那點能耐,也敢算命?他怎麼就沒預料他的大徒弟遊說大爺,被大爺一刀割了頭?”
“這老道確有點邪門。”胤祥蹙眉說道,“我這兩天聽說,許多人親見的,不但在三哥府,就是給彆的人相麵,也是百無一失!那天三哥特意裝扮成小廝站在人群裡頭,他也一眼認出來了,還看到老八白氣貫頂!”
鄔思道笑道:“白氣貫頂?按五行之理,白氣為西方金氣,主刀兵凶危,王上加白絕無吉利可言。張明德捏造得典故拙劣不堪,連朝中這些精明人都蒙了去,但他騙不了皇上。皇上最是痛恨這些歪門邪道,皇上這句話,頗有用意啊。沒見八爺府上大加慶賀,估計,八爺也猜到了。”
胤祚眼睛一眯,笑道:“鄔先生高見。老八聽說了汗阿瑪在南書房說的話,當天中午就一個人回來府邸裡,就是八弟妹生產的那天,很多人都說老八驚喜的瘋了,其實他呀,估計是被大悲大喜刺激的瘋了。”
“還有這些事情?”胤祥瞠目看著變得神采奕奕的鄔思道,看看含笑品茶的四哥,大約明白汗阿瑪又在用八哥這個“萬能魚餌”“釣魚”了,疑惑地問道:“那……‘八王大’那?怎麼說?”
鄔思道應口答道:“阿哥爺都是金枝玉葉,說個‘大’字有何妨?‘八王大’、‘大八王’‘王八大’、‘大王八’……你聽聽,這都是些什麼好話兒……”一語未終,眾人已是哄堂大笑。
四爺原是一本正經聽得有趣兒,也禁不住一口茶噴了出來,又問:“宰相攝政王那?先生又作何解釋?”
“宰相攝政王嘛,”鄔思道興致勃勃說道,“古時相臣入朝,擔心緊要政務遺忘,將要目記載於圭片上,當胸秉奏以示誠敬,執圭的乃是人臣非人主之意,這老道的話本可一笑置之,偏偏那麼多人都著了迷!”
一席話滔滔不絕,說得眾人心裡一片清爽。胤祚臉上徹底放鬆下來,胤祥聽得手舞足蹈,笑道:“蘇培盛弄瓶酒來,我得浮一大白!嘿,趁著興頭,鄔先生你給我看看相!”蘇培盛就侍候在窗戶旁邊,忽閃著迷迷糊糊的眼聽得入神,忙答應一聲,進裡頭取出一銀壺玉壺春,給各人倒了一大杯。
眾人等著鄔先生給十三爺算命。胤祚瞄著四哥,安靜地用茶。胤祥“咕咚”地一口咽了,瞪著鄔思道不言聲。
鄔思道笑道:“皇子介於君、相之間,本是造命之人,不能以相取人。但既是遊戲,說說無妨。十三爺眉宇間英氣勃勃,眉剔目朗、心胸開闊,這是十三爺胎中帶來;十月生日正是鬼曹陰節,正為陰到極處,反而生陽,嘴角隱起斷紋,原主殺氣。但十三爺土星細膩深情,心中慈和良善,因而好殺知殺反而救人無數。”
“壽數呢?”
“……”鄔思道看著胤祥,麵上下停甚短,不是長壽之相,但此刻無論如何不能掃興。他再細看看,想說“九十二善終”,又覺得不對。十三爺的麵相明顯有大變動。
鄔思道的目光落在六爺女子一般秀麗的麵孔上,六爺、十一爺、弘暉阿哥,都是麵相大變,十三爺的麵相,也有了變化。
鄔思道看向安靜品酒的四爺,四爺眉眼一派安然自若,抬眸的一眼,也是沉靜溫和,一點點憊懶悠閒。這是胸有成竹?
思考片刻,鄔思道在眾人等不及的時候,說道:“生死事大,其理難明。敬天畏命小心惴惴。船行中流,尺水之闊,亦可一躍可過。十三爺,您命裡有貴人呀,過一百善終可期,二百也有希望。”
雖然是含糊其詞,卻頗多感慨。聽得眾人齊齊愣住,二百歲也有希望?神仙不成?
胤祥看一眼四哥,朗聲笑道:“富貴我自有之,生鐘鳴鼎食帝王之家,長於康熙盛世,還能有過一百的高壽,我很知足的了!——你給四哥、六哥也看看嘛!”
“六爺的麵相,和十三爺您的一樣,貴人相助,劫數已經過去,未來全在自己手中。四爺我看不準。”鄔思道呷了一小口酒,臉色泛上紅暈,笑道:“其實一來府我就一直在端詳,也幾次和文覺、性音說起,隻天機豈能是凡人參透?但四爺鷹隼雄視、虎步龍驤,氣凝內斂胸藏山川。皇上今以仁育天下,四爺以義正之,或者是此中奧義?”
他不肯說,其實已經說了,眾人都心裡明白,即使在這種私密的場合,四爺也斷難承認這種可怕的斷評。四爺聽得極專注,見他不肯直說,便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說了也無妨,所謂‘仁育’,是化天下,‘義正’,則是治天下,堂堂正正的事。不過,今天既然說到這裡,我也有一問。我在閩浙兩省給人算命,曾經有人提出來《推背圖》。先生可知道?”
“《推背圖》第三十三象:黃河水清,氣順則治……,說的正是大清一朝。”鄔思道緩緩說道,“這一象的卦象是:“丙申,巽下兌上,大過。是《易經》六十四卦中的卦:大過卦。還是一個異卦,上澤下風,陰陽爻相反,陸地剛猛過頭,海洋懷柔不足。大清入主中原,水氣下沉,大風助力水勢,為水來之災象。中期強盛,說的正是四爺。”說罷拖著濃重的喉音曼聲詠哦:
“天長白瀑來,胡人氣不袞。藩離多撤去,稚子半可哀。”
他吟得很慢,一字一句都發出金石錚錚之音,千斤重錘般敲擊著在座的人的心臟。大唐時期距今一千多年前的預言家,推演先天神數,論斷後世興替,甚至精微洞見了大清強盛時期繼承人深沉剛猛的性格,甚至連大清一統東方陸地,對海洋不夠重視最終引來大水災都算了出來,發出一聲“稚子半可哀”的深長感慨!
四爺先是垂眸靜思,心中一片混沌迷惘,繼而竟升起一種頓悟般的清靈感。他抬起頭,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晶瑩閃光,說道:“哲人之言,聞之令人可畏。汗阿瑪很多年前就說過,西洋必然是東方之大患。”
“四爺,天命乃是移動的。”鄔思道轉著輪椅,在地上慢慢滾著,聲音像是從一個空洞中傳出,多少帶著點陰森,“知天命順天命,知天命改天命。陰陽順逆反複之理不窮古今。但我們都是人,肉身凡胎,隻能從人事上儘力。天予,取之。天不予,爭之。”
一陣安靜。靜的每個人的呼吸可聞,窗外夏風爛漫,吹動池塘的波瀾瀲灩,花兒搖曳生姿。七月太陽光也是不疾不徐地明亮耀眼,似乎要照亮人間的任何一處角落。
四爺所想的,已經不是爭皇位,而是這萬裡江山億兆生靈的未來。
每個人都在思考,越思考越覺得,那是好遙遠的事情。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清如果能過百年,天下百年能有二百年安穩,已經是殊為難得了。誰還能有心神去想到,那麼遙遠的未來?去擔心將來可能會有的東西方大戰那?
文覺、性音,包括剛進來的高斌、餑餑、阿嬌,王之鼎……都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四爺。
做完功課找來的胤禮、弘暉、弘時、弘暖……小糯米、小米粒……一群半大孩子躲在外頭聽了這段話,站在門口愣愣地看著四哥/阿瑪,忘記了行禮。
鄔思道沉默地望著外頭碧藍的天空,一團一團的白雲——四爺的心思,原來在這裡。難啊。爭皇位對於四爺來說,隻是一道門檻。真正難的在後頭。
最聰明,最喜歡研究曆史,最多愁善感的胤祚,曾經也因為這句評語日夜不安。三哥擔心大清隨了元朝不能過百年,七弟擔心大清和宋朝一樣積弱,他擔心大清的未來,其他兄弟們爭鬥大清如今的繼承人人選……隻如今聽四哥直接提起來,驀然想得開了。
胤祚一眨眼,瞅著四哥笑:“四哥,汗阿瑪的話我也聽過。《推背圖》上的內容看看就好,無需在意。我和十三弟的命運都能改了,大清的命運也是我們自己說了算!這些年,我們大清已經開始重視海洋防務了。若因為這些說法便放棄人事,那自古以來就無史可言,靠卜卦決疑行事也就是了。你說對不對,四哥?”最後一聲“四哥”,他的喉頭閃出一絲決絕的狠意,“四哥,你要走陽關大道,不管做什麼,弟弟都陪著!”
“還有我!”胤祥從來不關注這些算命學問的,也沒有三哥六哥這些心思多的人的憂慮。他天生性格明朗豪爽:“我聽著也腳底生寒氣。但是四哥,我們既然知道了,就好生防備。五哥已經出海了,我們留守北京,找機會將南海馬來群島一帶治理好了,保證五百年內沒有海洋之患!”
胤祥眼巴巴地凝視四哥。他信四哥。
夜色似流淌的清水湃在臉上,四爺沒言聲,隻沉重地點點頭,轉臉問胤祚、胤祥:“我走這條道很險。六弟、十三弟,你們若另尋出路,四哥體諒你們、不怪你們。”胤祥雙手捏著椅把手,從齒縫裡迸出一個字“不!”
胤祚眼睛瞄著虛空,好似又看到自己兒時每次發病,在床上翻滾著以為自己要死了的迷茫艱難,每次,德妃都是哭著,汗阿瑪傷心著,隻有四哥堅信,自己一定能挺過去。胤祚冷冷一笑:“四哥,弟弟怕過什麼?”
“那好。存亡與共,生死相依!”四爺霍然站起來,目視窗外明月,語氣愈加溫和憊懶,“我文士、謀士舌鋒、勇士三鋒俱全,要小試牛刀!鄔先生代我修書給年羹堯,皇父西巡,今年述職他先北上見駕,等我的書信再啟程來北京!”
在成都布政使衙門接到雍親王府的信件,年羹堯頗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太子監國,皇帝正在西部巡視,為什麼特彆交待先見皇帝後進北京?再者,信中又吩咐“可帶五百名心腹親兵”,更讓人捉摸不定。
覲見皇帝,帶這麼多的兵做什麼?叫兵部知道,十四爺又會怎樣想?皇上居然同樣八爺的舉薦,要十四爺去兵部,這又是他煩惱的一件事。思量許久,馬上是妹妹出嫁的日子了,雍親王來道命令,卻不是要他請假回京參加婚禮,實在要他琢磨不透。
四爺的命令又毫無商量餘地,隻好將自己的親兵護營全部換了便裝,裝扮成西部走商模樣,白日分頭跟商隊北上,夜裡客棧而居,一律有參將嶽鐘麒指揮:既不能違四爺的令,又不招眼惹人注意。述職進京本來極輕鬆的一件事,倒累得人仰馬翻。
待到山西地界兒,已是七月初了,夏天來了天氣越發熱,各地方避暑的人都去了五台山,黃河水滾滾,沿岸村樹正茂,紅肥綠胖。二人在燕子磯下舟登陸,卻見蘭州知府沈廷正已經等候在那裡,一見麵便道:“年大人,辛苦辛苦!一路奔波勞頓,小弟聊備水酒為你洗塵!——這位是?”
“哦!你問的是他?”年羹堯轉臉看看嶽鐘麒,笑道,“嶽鐘麒,字東美,大宋嶽家軍的後人,原是順昌府同知。我去四川營務不熟,請他過來幫忙,為人最是肝膽仗義的……”
沈廷正見他帶著外人,略覺意外,忙敷衍道:“久仰大名!敢問是哪個旗下的?”
嶽鐘麒便知這是在盤自己的底,忙道:“我是漢軍綠營的,托年大人的福,去年收到四爺門下。您是沈大人吧?常聽年大人說起您,安定一方令人欽慕!”
聽說也是四爺門下,沈廷正略覺放心,笑道:“不敢當——請!”說著便帶他們到路邊一個茶肆裡,因包了店,並無其他客人,酒水都是沈廷正的下人用食盒帶來的。
年羹堯幾次張口想問沈廷正怎麼從甘肅蘭州也來山西,是否也奉有四爺密信,因見沈廷正心存戒備,便笑道:“老沈,東美是四爺親自關照吏部派給我幫辦事務,你有什麼事隻管說。”
沈廷正打量了嶽鐘麒一眼,見嶽鐘麒大約四十歲,雙目精光閃爍,紫棠臉頰上幾道細細的刀疤閃著黯紅的光,五短身材上套著箭袖長袍,一身精悍之氣,因笑道:“原來如此,這就好!我和你們一樣,也是到五台山見駕來的——四爺還有密諭!”
聽到旗主有密諭,年嶽二人便忙起身。沈廷正左右看看,說道:“坐著聽吧。四爺命我轉告二位,進山西悄悄的,找到春蘭樓的老劉,拿住解送北京!”年羹堯笑道:“就這麼點事,值得叫我暗自帶兵?四爺下個命令給山西巡撫,他敢不照辦?”
“山西巡撫要能辦,怎麼會調你?”沈廷正斟著酒冷冷說道,“命令不到山西,說不定老劉就遠走高飛去沙俄了!”說著便將老劉躲藏地方的情形備細講述給二人。年羹堯至此才掂出分量,正要說話,嶽鐘麒笑道:“沈大人,四爺給這差使不難辦。不過我們隔著省帶兵拿人,這不是小事!”
年羹堯腮旁肌肉抽搐了兩下,眼中閃出殺氣,轉瞬間又笑道:“沈大人,四爺的信呢?請出來我看看。”
“看完就燒了。”沈廷正知道他是要憑據,笑道,“四爺給了一張刑部手諭,你看看。”彎腰從靴掖子裡抽出一張紙遞過去。年羹堯展開看時,上頭寫著:
茲奉皇十三子胤祥鈞令:近悉逆犯老劉窩藏山西。聞知四川布政使年羹堯即將由四川見駕述職,著令該布政使順途捕拿,妥解京師交有司嚴勘。密勿!
後頭沒綴日期,顯然是留著讓年羹堯自己填寫,年羹堯嘴角閃過一絲笑容,說道:“‘順途’二字大妙!”
“這事宜速不宜緩!”嶽鐘麒側著身子也看了刑部密諭,因道,“下頭兵士分撥先去。我們見過皇上立即快馬追上!”
年羹堯將紙折起塞進袖子裡,一手按杯,沉吟道:“兵士們不過夜,今晚就走。日夜兼程,把守住村子各處要道——你傳我的令,不要怕辛苦,把網封嚴,都裝成行商販夫,裡緊外鬆地趕路。”他拉長了臉,刁聲笑道:“都是行軍老人了,也知道我的規矩,走錯一步,我就要行軍法!”
沈廷正和年羹堯相交十餘年,雖然不大熟悉,但他素來覺得年羹堯儘管傲氣,也還算書生斯文,從未見過他如此猙獰狠毒的臉色,愣了一下,笑道:“這布置很周密了。我馬上回去蘭州並修書給四爺說明情況。”
當下三人又閒聊了幾句,便分手各自到客棧安置。
年羹堯和嶽鐘麒一刻不停忙到午時過,才把五百名軍士分派停當。又拜會了山西巡撫衙門,剛要去請見皇上,卻見年羹堯的管家魏之耀正急得熱鍋螞蟻般跑來。年羹堯便問:“什麼事?你慌得什麼?”
“爺!”魏之耀拍手打膝道,“你們剛走,山上派人來了,我整個五台山都找遍了……”年羹堯一點不敢耽擱,急忙換了蟒袍、仙鶴補服,命嶽鐘麒也穿戴齊整,打馬飛奔五台山。
但康熙並沒有接見他們。康熙十天前領著孫子孫女們去了陝西巡視,留在五台山的陳廷敬派人傳他們。
“四川百族雜處,最難治理。”陳廷敬叫年羹堯談了四川駐軍情形,沉思著說道,“皇上幾次提及,不要動不動就用兵彈壓,最要緊的是懷柔安定。你們說的土司歸流,設官治理,等皇上回來我再代奏。年兄前歲平苗的事情,上次公文不夠具體……”
年羹堯和嶽鐘麒麵前各放一碗茶,聽陳廷敬一樣一樣地說個沒完,真想端茶辭行。但陳廷敬官大一級壓死人,隻好耐著性子坐聽。
好容易聽著話快完了,年羹堯身子一欠正要說話,陳廷敬卻問道:“聽說你們帶了幾百名軍士同來?”
嶽鐘麒萬萬沒有想到,做得極機密的事,剛剛在山西落腳便傳到了機樞大臣耳中,心裡不禁咯噔一下。
“回陳中堂話,”年羹堯微一欠身,氣度從容地說道,“確有此事。卑職這次進京,選的將士們都是山西、甘肅、直隸一帶出身的,正好挨著換防。一是給皇上帶了些土物,路上要押運,還有四爺的東西也不少。二是讓他們回家探探親——中堂要不信,可派人到我下處去看,如今隻餘了四十多名長隨。卑職是懂規矩的人,焉敢造次帶兵覲見?”
嶽鐘麒忙道:“中堂明鑒,我們在外頭帶兵實在是難,士兵們也難。江浙富庶之地,吃穿不愁,誰肯當兵?說句瞞上不瞞下的話,都是北方苦出身賣命要家裡日子好點,要不是前頭和苗人土司打了幾仗,兵士們得了賞銀腰裡有錢,叫他們回來也不回來!”
陳廷敬笑道:“你們不要多心,我隻是隨便問問。要造反,帶五百嘍羅來這山上能濟什麼事?”說罷端起茶呷了一口。這就是端茶送客了!
兩個人便忙起身,年羹堯笑道:“中堂大人,知道你為人高峻,沒敢給你帶什麼東西,隻有幾匹蜀錦,幾簍川辣椒……聽四爺府蘇培盛說您夫人病了,順便帶了幾斤上好三七——都是些不值錢的,請中堂賞收。是送到這裡,還是帶到北京府上?”
“三七送我這裡,照價付錢。”陳廷敬忙道,“其餘東西一概不要送,都帶回去吧。”說罷起身送他們二人出了佛堂,立在滴水簷下又道:“皇上不見你們了,有事公文裡頭說。”一擺手便進了屋裡。
嶽鐘麒還是第一次見陳廷敬,這種作派聞所未聞,一邊走一邊笑道:“自入宦海,頭一遭見這麼大的清官,幾斤三七還要付錢!我不信他就指著一百八十兩年俸過日子!”
“陳廷敬確是清廉,收三七已是很大麵子了。”年羹堯也不勝感慨,“曆朝曆代的宰相大都沒下場,此人榮寵不衰,確有過人之處!而且他家裡有礦那。”
得嘞,山西煤老板家庭出身,有錢腰杆子硬。
山西是邊境省份,煤炭多,中原和草原要道生意多,更是自古以來戰爭多,民風彪悍居住環境也不如內地安逸,住宅都是石頭蓋的堡壘一般,易守難攻。春蘭樓的老劉帶著他的人,一路日夜倉皇逃跑,就是來到山西的一處自己當年準備的堡壘裡頭。
他離京出走,原是很不情願的。就心裡話說,他也怕那個“活閻王四爺”,但更怕的是自己的“八爺”,他掌握胤禩的機密太多了,害怕被主子殺了滅口。
通過十四爺的手諭,他找來地方縣令李維鈞,不屑地瞅著俊秀的青年縣令給他行禮問安的諂媚模樣,喘口氣,抱著一隻呼呼念經的大胖貓,遲重地挪動一下疲憊肥胖的身軀道:“將一哨綠營兵請進莊,要他們給我保鏢。四爺可怕,八爺更可怕。”
李維鈞三十出頭,聞言麵容一變,很是嚇了一跳,一拍大腿道:“會有這種事?八爺慈眉善目,會和你過不去?”
老劉越發不屑地一笑,說道:“八爺九爺十四爺看似是一夥的,卻也各穿各人的褲子,各自使心眼兒!我離京走時十四爺暗中握了握我的手,又說‘仔細著’,如今想來越想越怕!”
這番不疾不徐的話,李維鈞隻聽明白一點兒,因大著膽子問道:“幾位爺鬨掰兒?我就說,十四爺是四爺的同母親弟弟,哪裡能和八爺親近?”
老劉噴地一笑,說道:“彆說這些,說了你也不懂。將帶兵領頭的住到我這西廂,再送二百兩銀子給他!”正說著,便見一個千總戴著起花金頂頂戴,由十幾個兵士簇擁著進來,李維鈞笑著迎到門口,說道:“陳義,正說你呢你就來了!劉爺說請你那一百多號人進來住呢!”
“給劉爺請安了!”陳義就地打個千兒,起身來,滿臉諂媚諛笑說道:“七月天兒,漸漸熱上來了,兄弟們住在堡壘裡頭,得支點冰盆錢,……您看?”
老劉坐直了身子,揉了揉黑眼圈濃重發腫的眼泡兒,臉上一絲笑容也沒,說道:“冰盆錢不用擔心。你支了餉,奉著官差,我這裡還給著雙份子,這差使哪找去?隻一樣兒,事兒辦好了。否則我一個手條子遞到忻州道,撤差不說,你還得吃不了兜著走!”
陳義聽一句答應一聲,賠笑道:“劉爺儘管放心,如今和平久了,但軍紀嚴格著那,都是好漢。我們百十個兄弟要護不了您老,彆說八爺饒不了我們,就是老天爺也容不得!我這就回去再訓練這群小子!”說罷打千兒出去。李維鈞笑道:“劉爺不必擔心,今兒天氣好,我安排了大戲給您散散心。”
“虎落平陽。”老劉起身伸欠著道:“當年五台山地麵上的官兒哪個見到我,不都客客氣氣的。原來的忻州道的小妾家的小舅子奸殺女子,要不是我,能隻是流放三千裡?這位新忻州道,他也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才入夏天的節氣,天時長,一朵朵蓮花雲靜靜的一動不動,樹影婆娑中一輪渾圓的太陽沉沉西下,於廣袤天地中顯得恬淡安謐,誰也想不到這樣的夜晚會有什麼凶險。
兩個人來到前頭的戲院子裡,因未用晚飯,叫了些點心,一邊說閒話聽戲,一邊隨便用些。唱到第三折尾,已是二更初,那旦角扮的杜麗娘甩著水袖唱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李維鈞聽得興頭,聽到老劉摟著一個戲子親嘴兒的聲音,回身正要說話,乍見兩個蒙麵漢子站在燈柱影下,頓時嚇得渾身一哆嗦,半夜見鬼似的驚呼道:“你……你……你們是誰!”
“噓~~”年羹堯陰森森笑著,眼見那班頭要溜,順手擒到身邊,若無其事地抽出腰刀,向項間輕輕一抹,脖子裡的鮮血激箭般濺得旦角兒一頭一臉,那旦角一聲不哼便嚇昏過去,身邊有個張嘴要喊叫的,年羹堯順手就是一刀,那人伸腿登了登,沒了動靜。旁邊的嶽鐘麒將手一擺,十幾個彪形大漢閃進來,堵住了前後門。
年羹堯冷冷一笑,輕鬆地在李維鈞身上擦了擦刀上粘乎乎的血,耳朵聽著雜亂的腳步聲,瞅著陳義頭戴金頂大長袍快靴,提刀扛火銃,帶著五六十個人衝進院子,問道:“你是什麼人?”
陳義見十幾個蒙著黑帕子的人拿住了李劉二人,也不敢動手,隻在火把下惡狠狠笑道:“我是陳義!綠營的!就憑你這幾個毛賊,就敢行劫?識相的放開二位爺!”老劉急得滿頭是汗,被兩個蒙麵黑衣人夾著動不得,厲聲道:“陳義!不要動粗!送盤纏請大王們平安走路!”
年羹堯突然仰天大笑,一把摘去了蒙頭黑帕,說道:“不料這裡還真駐著官兵!”說著便向陳義招呼,“你過來,我有話說!”陳義一臉狐疑惶惑,問道:“你是什麼人?”
“這是四川布政使年羹堯大人!”嶽鐘麒將頭套一把抓了丟去,說道:“奉刑部密諭,前來捉拿欽案要犯老劉。還不過來請安?”被夾得牢牢的老劉電擊般渾身一顫,大喝一聲:“陳義!不要上當!”
年羹堯嘿嘿冷笑,逼近老劉道:“上當?上什麼當?”從袖子裡抽出刑部文書一晃,讓老劉掃了一眼,又踱至陳義身邊亮給他看,“明白?十三爺的手諭!”陳義驚覺地後退一步,老劉是八爺的紅人,恰是十三爺的敵人。他手心出汗一時委決不下,因笑道:“手諭不假,關防也不假。隻是,下官今兒也不說跨省拿人於例不合的話,我這裡,也有一道手諭。”
說著話,從懷裡掏出來一張紙,得意地亮開給年羹堯看。年羹堯眼睛一閃笑道:“就憑你哪裡來的假手諭?”揮手一刀下去,瞬息間陳義屍首分家血花四濺。
老劉沒想到年羹堯如此狠辣行事,李維鈞剛也看見陳義手諭裡的“太子”字樣,眾人都驚住的瞬間,年羹堯似乎嫌棄地看著自己的刀,在李維鈞身上再擦一擦。嶽鐘琪眉心一跳,搶先一步撿起來那張血泊中的手諭藏好,聽到有人高喊“殺了將軍了!”瞬間,陳義帶來的兵士,和他們打了起來。
而剛剛的那瞬間,外邊又是一陣大亂,鬼哭狼嚎價亂嚷:“有土匪殺人啦!”“當兵的!”“老天爺!怎麼回事?當兵的自己打起來了!”……便聽劈裡啪啦刀器格鬥之聲,幾十個滿身是血的親兵奪門而入,簇擁在年羹堯身邊,院裡院外刀光劍影,一片殺氣騰騰!
年羹堯的親兵都是戰場上下來的,動作十分麻利,下兵器的下兵器,趕人的趕人。一個營兵稍掙紮了一下,被年羹堯的親兵斜劈一刀,腦袋掉在地上咕嚕咕嚕地滾動,身體裡的鮮血噴湧而出。
年羹堯舒了一口氣,徐步出來屋子,火把影下,他神態安詳得像剛剛睡醒的孩子。他很是享受地聞一聞院子裡濃濃的血腥氣,伸欠了一下胳膊,冷冷吩咐道:“把這裡門封上,四周圍定,無論男女老幼,見一個宰一個,不許走出去一人!”
“大人,這裡是山西境內。”嶽鐘麒知道,對麵這個魔王殺人上癮了。但這裡是山西,不是四川。想著萬一惹出大亂子不好遮掩,因道:“裡頭四五百人呐!”年羹堯陰笑了一下,待要說:“他們聚眾謀反,抗拒朝廷,王法無情,容不得!”有人抓住他的大腿。
正是縣令李維鈞。
李維鈞匍匐向前,臉上身上血跡斑斑的,腿上中了一刀,卻是頑強地爬行朝他來,口中喃喃自語:“大人,大人,我是縣令。我最是仰慕四爺為人,我認識沈廷正,是我給沈廷正的地形圖。我知道殺人停不下來的滋味兒,您想想四爺,想想四爺,四爺的為人啊!”
“你是縣令?”年羹饒不屑地低頭看他一眼,心裡因為他那句“四爺的為人”驚怒不已。“憑你也敢說‘仰慕四爺’?”
“我……我……”李維鈞喘著粗氣,紅著眼睛說:“我出身寒門,一直在邊境做縣令。我討好所有人,但我也是知道好歹。年大人,您是四爺的小舅子,您拿人,是辦差。但您要殺了一個城堡的所有人,就是殺人上癮了。大人,您要小心。大人,我是忠言逆耳。四爺得知後必然大怒!”他最後一句話吼出來,咳出來一口血沫子,赫赫地喘著氣。
四爺!年羹堯在心尖尖上碾著這兩個字,好似磨盤滾在最軟乎乎的心口。月色透過薄薄的血霧映在李維鈞臉上,他的容色白得幾乎如透明一般,一點血色也沒有,臉頰上的那抹血色,越發刺目。年羹堯抬頭看向夜空中的月亮,這夜空,這月亮,都和四爺一樣在看著他。
良久,良久,院子裡殷紅的火燃起來了,大院裡一片慘號,淒厲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煙迷漫中一陣陣燒焦皮肉的糊臭味濃烈得嗆人,連一生害人戕命的老劉也唬得目瞪口呆,尿了出來。年羹堯渾身沐浴在血紅的火光裡,鐵鑄似的一動不動,看了一眼神情癡呆麵帶不忍的嶽鐘麒,再看一眼要昏過去的李維鈞,一咬牙,猛地一腳,踢飛他到院子牆上,“砰”的一聲在黃土牆上滑下道道血線。
四爺醒來時大約是夜半時分,昏昏沉沉醒轉過來,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黏膩地依附著身體。貼身的褻衣褻褲全濕透了,冰涼地貼在背上,好似一個個陰惻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半夢半醒的一個瞬間,他幾乎以為是在做夢,隻是夢到蘇培盛向他說起胤礽、胤禔、胤禩、胤禟、胤祥、福慧、皇後、弘時、年羹堯、隆科多……每一個人的死訊罷了。然而清冷的月光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傳到他的眼睛裡,月華如練,映照人間地獄裡嗚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歎,幽幽不絕如縷。叫他記得,他是真真切切重新在人世皇家了。
他微微睜眸,想流淚,眼中也流不出一滴淚來,唯有內心乾涸帶來的灼熱痛楚,提醒著曾經的失去和傷心。
山西一場較量,隔了一日,年羹堯的密函快馬進了雍親王府。四爺和胤祚胤祥和鄔思道文覺性音商議半夜,知道太子和胤禩也收到消息了,當下最要緊的是穩住他們。因此,小鼾了三個時辰,四爺如常洗漱了,便要到毓慶宮見太子,哪知道太子一大早的,來見他。
四爺瞅著太子一頭噴火龍地闖進來書房,後頭跟著的小廝侍衛都一臉哀求,給蘇培盛使一個眼色,瞧著麵色鐵青的太子殿下,不冷不熱地打千兒行禮:“給太子殿下請安。”
太子站在距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瞧著他一身大紅蟒袍的正式打扮,冷笑:“你這是要去見孤?”
“是那。”四爺自己站直身體,接過來王之鼎手裡的涼帽戴好,麵帶懶洋洋的微笑:“時辰早著,太子殿下用了早膳了嗎?一起用一點?”
“老四!”太子猙獰地喊一聲,盯著蘇培盛離開的背影,盯著混賬弟弟無賴的模樣,狠狠地道:“是你要年羹堯去山西拿住老劉?”
“是。”
“是你要年羹堯不顧我給陳義的手諭,殺了陳義?”
“年羹堯奉太子殿下的命令,抓拿要犯老劉。陳義是誰?”
“老四!”“老四!”太子又喊一聲,上前一把揪住這個混賬弟弟的衣領,恨得眼珠子都紅了:“我就知道,你要說是我的命令!”太子咬牙切齒的,他簡直太了解這個討厭弟弟了,果然!果然!他舉起來拳頭對準討厭弟弟,一字一頓地道:“說,你是不是要蘇培盛去找老十三,要老十三去找老八,告訴老八,老劉死了?”
“老劉沒死嗎?”四爺伸手拍拍太子揪著衣領的手:“太子殿下,臣弟這衣服雖然是半新不舊的,但也能穿的,你小點兒力氣。”
太子就感覺那憤怒瞬間衝擊大腦,要他失去理智地舉著拳頭就砸。
四爺也不讓他,舉著拳頭就迎上去,你一拳我一腳,哥倆當下就在書房偏殿裡大打出手,官帽朝珠散落一地,保證拳拳到肉。
侍衛們一看這架勢,顧不得身份,趕緊上前去硬拉開。
兩個侍衛用力地架著一個皇子爺,中間隔開四五個人,四爺望著太子爺恨的眼珠子都紅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那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四爺一手抹去嘴角的血跡,瀟灑一笑:“我餓了,今天不和你打架。”
一轉身,看見圍在院子裡的四福晉、側福晉、侍妾格格們、孩子們、下人們……安撫地揮揮手:“都看什麼?福晉去整兩個小菜,爺和太子殿下用早膳。”
“哎!”四福晉響亮地答應,領著所有人一起給太子殿下行禮。
太子再恨,麵對女子孩子也要保持風度,可他臉上疼身上疼手上還流了血,恨得嘶吼一嗓子:“豆汁兒糖餅都上來。”
兄弟兩個一起用飯,太子大口地吃著,好似他多吃一口,就是吃了混賬弟弟的一口肉一般的解恨。
太子是手上的傷,吃東西不妨礙。四爺嘴巴上傷到了,吃東西不方便,不得不先清理上藥。
葉桂舉著小棉簽給他擦傷口,他疼的“嘶嘶”的叫喚,瞄著太子大吃大喝的模樣更加氣不順。
“記得,你今天打得我四拳,早晚要你還回來。”
太子恨得一口豆汁兒嗆出來,一轉臉怒聲道:“你打了我五拳!”
“我沒打你臉。”四爺被葉桂按住脖子上藥,不好抬頭,但口頭上不輸給他。“我這臉保養起來容易嗎?”
太子這次是被噎住了,捏著糖餅的手顫抖地指著混賬弟弟,不敢置信他是這樣的人。
“……老四,你是不是剛迎娶側福晉飄了?你還記得你是哪一年生人嗎?老黃瓜刷綠油漆,你嘚瑟上了是吧?”
四爺胸口中了一箭,“嘩嘩嘩”地流淌鮮血。但他輸人不輸陣。
“我能刷的上來綠油漆,你的一臉褶子,刷綠油漆綠油漆刷刷掉。”
太子:“!!!”
“我臉上哪裡有褶子!”太子氣得口不擇言,對弘暖怒吼;“拿過來鏡子照照。有也是被你打出來的!”
“哎。”弘暖響亮地答應一聲,從門口跑進來,快速去暖閣裡拿來一個小鏡子給伯父照照。
太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明明就是意氣風發青年一枚,當下對老四挑眉:“看看,我臉上還有肉,看看你,一把骨頭。”
四爺歪著頭,葉桂上的藥要他疼的皺眉,聞言脫口而出:“那鏡子一定是我準備給皇太後送去的。照人都是十八歲!”
“!!!”太子萬萬沒有想到,老四是這樣厚臉皮的人。哆嗦著嘴唇盯著他背後的烏黑大辮子,怒聲道:“見天兒就知道折騰這些,皇太後稀罕你一個鏡子!你有本事,要汗阿瑪改了玉蝶,我就服氣你。”
四爺能抬頭了,弘暖體貼地彎腰給阿瑪舉著小鏡子照照,他瞅著鏡子裡臉上脖子上抹藥膏的自己,再瞅瞅太子鬢邊的幾根白發,笑了。
“改玉蝶算什麼本事?”改到皇額涅的名下,他也隻是胤禛。“當年我們老汗王老祖宗,給大明朝的國書裡自稱‘佟佳氏努爾哈赤’,也覺得堂堂正正。”
“太子殿下著相了。”四爺悠哉哉地斜視他一眼,滿意且開心地看著他氣得恨聲跺腳,嚷嚷著:“祖宗們的話你也亂說!”更是笑得一臉燦爛。
弘暉領著緊跟著趕來的弘皙進來,快速瞄一眼阿瑪嘴上的傷,動作利索地給伯父和阿瑪打千兒行禮:“給阿瑪/太子伯父,四叔/阿瑪請安。”
“嗯。弘皙坐下來,一起用膳。”
弘皙看著阿瑪手背上的傷,見蘇培盛拿上來一副碗筷擺好,再次行禮:“侄兒謝四叔。”
“太子伯父,包子好吃嗎?弘皙哥哥來嘗嘗我要廚房新調配出來的包子味道。”弘暉眉眼彎彎地笑,走到桌邊拿起來另一個湯勺,給他阿瑪盛豆汁兒。
太子冷哼一聲,雖然他認為弘暉和他討厭的阿瑪一樣討厭,但他還是端著伯父的架子,淡淡地點點頭:“青椒腐竹包子,全素餡兒,夏天吃,清新獨特。弘暉用心了。”
弘暉一聽更高興了:“阿瑪也說清淡可口。太子伯父吃得好,侄兒叫人抄了方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