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第 166 章(2 / 2)

康熙歎息一聲。

眼睛望著落日下的紫禁城的巍峨殿宇和黃瓦飛簷,連綿成片,康熙好似又回到兒時,他的汗阿瑪駕崩,幾家歡喜幾家愁。可是他的皇額涅本該是高興的,不受寵的妃子,兒子登基了,她做皇太後了,她在人前再傷心地哭泣,在人後她不該高興嗎?她一點也不高興。她傷心絕望,不到兩年,便是追隨汗阿瑪走了。

太皇太後說,女人的心,就是這樣脆弱又剛硬,宛若那獨守一份美麗,隻想開放在春天的花兒一般,不知道秋天和冬天的美,也不想去知道。太皇太後說,玄燁呀,你長大了,莫要學你汗阿瑪。你要知道怎麼做好一個春天疼愛著花兒,照顧好你的家人。

太子凝眉望著康熙的表情變化。

四爺深呼吸,言道:“汗阿瑪,十三弟和十三弟妹是打小的情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感情比一般的夫妻更深重。兒子知道,十三弟妹的要求很不合理。可是兒子擔心,十三弟妹擔心十三弟,先自己倒下了。”

康熙臉色澹然,難辨喜怒。四爺磕頭求道:“十三弟妹膽大包天,算計汗阿瑪仁慈,兒子替她賠罪。求汗阿瑪成全!”

康熙靜靜盯了老四半晌,冷聲道:“朕看不是十三福晉膽大包天,是你膽大包天,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情都敢做!”

四爺心中悲傷,並非為自己,他今天進宮時已經做好受罰的準備,隻是心痛胤祥和十三弟妹還有孩子們。四爺“砰砰”地不停磕著頭,求道:“汗阿瑪仁義!求汗阿瑪成全十三弟妹的心意!兒子甘願受任何責罰!”康熙起身怒道:“她的心意該是照顧好府裡和孩子們!責罰?朕看就是朕往日太慣著你了!”

說完也不讓混賬兒子起身,轉身提步而去,太子趕忙跟上,李德全擔憂地看了四爺一眼,匆匆也隨了上去。四爺靜靜跪在地上。胤祥此刻在宗人府做什麼那?頹廢喪氣?還是讀書練武?十三弟妹這麼堅持,不顧孩子也要去宗人府,在汗阿瑪看來,這就是不識大體不夠理智了。自己一心要保住胤祥的行為,在汗阿瑪看來,也是不夠理智不夠狠心了。

從斜斜夕陽跪到沉沉黑夜。從暖意融融跪到夜涼風起,先時還能感覺到膝蓋酸麻疼痛,卻比不上心中悲痛,後來漸漸麻木,更是覺得一切都無所謂!老父親要罰,那就罰吧。

李德全匆匆跑來,環抱一個皮褥子看著四爺歎道:“四爺,皇上哪裡能真的罰你跪著這麼久,您快起來……?”

四爺木然跪著,聽著這話身體一歪,坐到草地上。聽李德全一邊給他鋪開皮褥子,套上貂皮披風,一邊歎道:“四爺,皇上回去乾清宮後一直沉著臉那。看天氣變化更是煩躁。四爺,皇上疼您那。太子殿下一直給求情,可皇上氣著。您給皇上一個台階兒。”說完,長歎口氣,匆匆跑走。

黑漆漆的禦花園內,寧靜得隻聞風輕撫過樹葉的聲音。絲絲寒意從草地上傳來,他搓了搓手,試著站起來移動了一下,一陣疼痛,酸麻難動,頭上也是眩暈,索性作罷。坐在李德全送來的皮褥子上,半仰頭看向天空,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黑藍絲絨上顆顆水鑽,閃滅間如人的淚眼,母妃們和福晉、十三弟妹,孩子們怕都是正在暗自垂淚。孤寂一人的胤祥此時是否也在抬頭,試圖在夜空找到一顆星星?

冬日夜晚的寒意漸漸遍布全身,偏偏這樣的時候最是消耗身體熱量,腹中開始饑餓,冷風一吹越發寒意侵骨,四爺裹緊了披風,盤膝坐著打坐運功,盼望著時間快點走,快點午夜打更聲起來,快點天亮。

黎明前最是寒冷,份外難熬。可也是最有希望的時候,如同人人都不喜歡的秋天和冬天。

一更天的打更聲響起來了,夜風也大了,四爺聽著人間最天然的動靜,發現夜空中烏雲漸大,頭開始昏沉沉,不知道是餓的,還是凍的。緊閉雙眼,腦中一片虛空,再無餘力胡思亂想。

“四哥!究竟怎麼了?”四爺無力地睜眼,胤禮正蹲在他對麵。四爺搖搖頭,示意他離去。他帶著哭音道:“四哥你要在這裡跪著一夜嗎?四哥,十三哥隻是被暫時關押,查明白了就好了。我們一起想辦法。”

四爺道:“你快回去!汗阿瑪如今正在氣頭上。”他蹲著不動,四爺訓斥道:“還不走?四哥的話你也不聽了?你看四哥是被罰跪嗎?四哥這是在欣賞禦花園的夜景。快點回去。”他咬唇站起,默立了一會,轉身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四爺閉著雙眼打坐,周圍一切似乎都遠去,從始至終隻有他一人。

一直柔和的風忽然轉大,樹枝被風吹得喀嚓喀嚓作響。大風刮落梅花樹上的花瓣兒,攪起地上的殘雪,在漫天舞動著的枯枝中,轟轟雷聲由遠及近,漫天烏雲黑沉沉壓下來,天色迅速轉陰。四爺連苦歎的力氣也無,隻是木然僵坐著。

幾道閃電如金蛇,狂舞著撕裂黑雲密布的天空,陣陣雷聲中,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打落下來。不大會,又是一個霹靂,震耳欲聾。一霎間雨點連成線,嘩的一聲,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傾斜而下。刹那間全身濕透,狂風吹過身子,激起一陣陣寒意。陰暗的天地間,似乎除了風雨就隻剩下他,隻有他一人麵對著天地的狂暴肆虐,承受著它的雷霆之怒。緊閉雙眼,坐直身子,任由萬千雨點砸落,四爺所能憑借的不過是自己的背脊。

無邊無際的雨,陰沉的天色難辨時辰,時間彷佛靜止,似乎這雨就這樣要下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天公作美,奈何四爺真不是能使用苦肉計的人。手捧著頭,隻覺得自己身子開始變得熱乎乎的,連寒冷都不會感知了,大約明白是受涼發燒了。待要起身去找老父親討饒,忽然感覺有視線盯著自己,迷糊暈沉中咬了咬牙,緩緩抬頭看去,不遠處,老八手打白緞地人物彩繡人物象牙大傘,直直立於雨中。

隔著漫天風雨,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四爺卻能感覺到他傷痛驚怒的視線,兩人默默凝視著對方。

白緞傘下,老八一身月白長袍,袍擺隨風而舞,麵色溫潤如暖玉,身姿淡雅若新月。人人都在這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夜晚中帶著幾絲狼狽,可他卻如暗夜中的一株白蓮,遺世獨立,纖塵不染。一道閃電劈下來,映照了他傘上的珠寶,也映照了他嘴角似乎凝聚了天地所有的寂寞,人間所有的寒冷的一抹淺笑。

四爺微微一笑:“廣東十三行新出的寶石傘?”

“是的。”胤禩慢慢走近,“這種傘,大多出口到歐洲。以五色網格流蘇為邊飾,傘頂象牙人物圓雕,象牙傘柄鏤刻樹葉花卉紋。傘麵為緞地刺繡,以傘骨分割成八個塊麵,分彆刺繡庭院教子、忽得任命、升官發財、靈猴獻瑞、獵虎有功、仕途升遷、官至一品、蔭護三代等曆史故事和戲曲場景,極具東方情趣。西方有句話,沒有一把大清十三行的象牙扇在手,誰都不敢說自己是歐洲貴族。”

“是呀。”四爺想要站起來,感覺身上的衣服吸飽了雨水,沉的好似一座山壓在身上,便是又坐了回去。感歎道:“這是好事。不知道我要年希堯在廣州多開一些作坊,做一些不那麼名貴的中等傘,打出來品牌出口給歐洲的新貴階層和中產,效果怎麼樣了?”這段時間,四爺無暇顧及這些瑣碎小事。

胤禩知道他最近在忙著什麼,卻不知道具體是什麼。聽他問了出來,忙道:“效果很好。不需要很優秀的匠人,不需要很特彆的原材料,利用大清十三行象牙傘的名聲,買的好,利潤很好。……我會要刑部認真查明,儘快放出來十三弟。”

胤禩緊張地看著混賬四哥,他隻是想打壓混賬雍正,他並不想打壓老十三。不說他和老十三無冤無仇,就單說目的,打壓老十三不光不能傷到混賬雍正一根汗毛,反而要混賬雍正恨死了他。

胤禩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混賬雍正的眼睛,仙人之姿不再。一道閃電劈下來,他看到了混賬雍正笑出來的一口大白牙,好似要張口吃了他解恨!瞬間嚇得翩然風度和出塵之姿都不在。好似此刻狼狽地淋著大雨的人是他,不是混賬四哥。

四爺心裡一樂,第一次發現老八重生的好處了。這小子有了被圈禁被自己報複的經曆,這輩子不敢要胤祥被圈禁了。

咧咧嘴,想再笑一個,沒有笑出來,還喝了一嘴巴雨水。四爺仰頭望著天降的無根之水,任憑這天地間最乾淨的雨水衝刷自己的靈魂。

——老八的這份“識時務”有什麼用那?真正要罰胤祥的是汗阿瑪。老八自以為聰明的算計,隻是給汗阿瑪一個機會罷了。

胤禩發現他的動作,眉心緊皺,打傘走到四哥身邊,傘遮住四哥,挨著四哥蹲下,淡淡目視著四哥。

四爺盤膝端坐,那模樣在胤禩的眼裡,好似他混賬四哥坐的不是草地皮褥子,而是帝皇龍椅。好似此刻不是風雨交加的冬天夜裡的禦花園,而是金碧輝煌香氣繚繞的太和大殿。而他站著,卻好似那個跪在龍椅下的臣弟。

雨點打在傘麵的聲音錯錯雜雜,一如兩人前世今生兩輩子的糾葛。

過了很久,胤禩歎口氣,在懷裡摸索了下,掏出一個小銀壺給四哥,四爺接過來打開,居然是蘿卜湯,不禁大喜,仰脖子一氣喝完,對他道:“小八乖,四哥總算沒白疼你。”胤禩嘴角抽抽,接過來空了的銀壺,又在懷裡掏掏,掏出來小包遞到四哥眼前,示意打開。四爺掀開小包,幾塊棗泥山藥糕。聞著香氣是膳房的陳師傅做的。不禁大喜,立即抓起一塊,塞進嘴裡慢慢用著,胤禩急道:“吃慢點!”

四爺吃的已經很慢了,隻是實在餓得狠了,咀嚼的動作大一點兒。吃完後才忽地驚覺道:“汗阿瑪沒準我吃東西。”

胤禩氣笑道:“四哥你有本事吃之前就說這句話。”四爺一笑,不一會功夫,幾塊糕點全都下肚,本來已經餓過頭,隻覺得胃不舒服,但已無餓的感覺,這會子一吃,越發覺得餓起來,隻得忍住。更有吃了東西,腸胃不再叫喚吸引心神了,身體其他地方的難受都格外明顯起來,尤其腦袋上越發昏沉沉的。

胤禩發現四哥臉上泛起來紅潮,知道他是受涼了,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兒。在懷裡又掏掏,掏出來一個皮囊,遞給他。

“……你就是要使用苦肉計,也好歹顧念一下胤祥。他要是知道你這樣,估計會從宗人府衝殺出來。”四爺心中一痛,看向他,他道:“我已經吩咐了蘇努等在宗人府辦差的宗室,儘可能地照顧胤祥。你放心,我寧可自己被汗阿瑪圈禁,也真不敢要他被圈禁。”四爺打開小皮囊的端口,喝酒不語。

胤禩蹲在他的身邊,蹲的腳麻腿麻,雨傘朝混賬四哥身上傾斜,他蹲的半邊身子都濕透了,到底是不甘心地問:“為什麼,我沒有兄弟?今天如果是我進了宗人府,所有兄弟都會避之不及吧。就連九弟,曾經願意拿命替我擔保的,如今都變了。”

四爺用著桂花酒,感受酒進入五臟六腑的熱度和烈性子,恍惚間又看到胤祥抱著酒壇子在桂花樹下喝酒的豪情。

聽見胤禩的話,一抬頭,訝然地看向他,他麵色焦躁壓抑中夾雜著怒氣痛苦,卻又極力克製著,心中一軟,“你怎麼會沒有兄弟?……如果是你,兄弟們也會去找皇太後,求皇太後照顧你。小八呀,九弟沒變。是九弟成長了,而你,還糾結在陳年爛穀子裡發黴。”

他深吸口氣問:“真的嗎?若是我被關押在宗人府,四哥也會去求皇太後?這樣求著汗阿瑪?”四爺看著他,沒有回答。他歎道:“我知道,四哥肯定在想,換成胤祥,肯定不會這樣問。他懂你!他是你養大的!他可以為了你包容老十四的壞脾氣,因為那是你的同母弟弟,他可以為了你將你的孩子當成親兒子疼著。”

四爺難得的溫柔道:“小八,你還是這麼笨。你放心,陳年爛穀子也能開花發芽,兄弟們不會放棄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四哥,你在說笑話嗎!”胤禩唇邊綻開一個淡淡的笑,笑著笑著,越笑笑容越大聲音越大,越笑越是肆意放縱,身形在風雨中搖晃宛若禦花園的一株迎著風雨的潔白梅花樹,充斥著寂寞入骨深入靈魂的淒涼絕望。

笑聲蔓延在風雨中,癲狂迷亂。宛若深山老林裡的鬼哭。孤魂野鬼的哭嚎。

四爺不搭理他發瘋,隻儘情享受美酒。這樣的天氣裡,如此喝酒,也是難得的經曆了,應該好生體會。

耳邊響起胤禟和胤俄、胤禵呼喚的聲音,一回頭,看見他們三個猛一揚手扔掉傘,快步跑過來。四爺凝注著被風卷動著身不由己打著圈的黑色大傘,在地上搖擺不定。雨勢越來越大,狂風卷著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抽打著天地萬物。身子雖已冷透,心裡卻漸漸泛起暖意。汗阿瑪你看,這漫天風雨,還是有兄弟們情意溫暖人心。

“四哥!”三個弟弟跑到四哥麵前,顧不上八哥發瘋,一眼看到四哥臉上不正常的潮紅,胤禟單膝跪著一伸手摸著四哥的額頭,著急地問:“四哥,能走了嗎?你需要去看太醫。”

四爺用他僅有的神誌點點頭:“快扶著我去乾清宮。對了,還有你們八哥,大雨天穿的一朵藍蓮花似的。”

胤禟趕緊架著四哥坐起來,胤俄用力給四哥擠著披風上的雨水,看著八哥月白的絲質袍擺拖在泥水裡,還發瘋大笑也不知道幫助一把,氣惱道:“八哥,你說你臭美什麼?你快過來給四哥打傘!”胤禵伸手摸到四哥的手,被燙的一縮,急得眼淚都出來,低吼道:“九哥和八哥打傘。我和十哥扶著四哥。快!四哥發燒了!”

哥四個兩個打傘,兩個扶著四哥,一起朝乾清宮而來。路過的小太監看見了,嚇得趕緊拿著雨天大傘來給遮著。

雨沒完沒了地下著,天地間唯二的聲響就是嘩啦啦的雨聲、人類的奔跑聲。四爺身形隨著兩個弟弟的攙扶晃動,身子忽冷忽熱,到了汗阿瑪的麵前,強撐著跪著,意識逐漸恍惚,心裡隻是惦記著,這輩子胤祥要被關多久那?皇家的爭鬥何時是個頭那?將來他自己的孩子們又能避免這一切嗎?最後隻有耳邊越去越遠的雨聲,老父親的呼喚聲,四爺用他最後的意識,安慰康熙:“汗阿瑪彆擔心,兒子使用苦肉計那。老天爺幫忙,兒子又受不住了討饒……”然後身體一軟,一切陷入黑暗沉寂中。

身子彷佛被火燒,又彷佛置身於冰窟中,唇乾舌燥,正在掙紮,弘暉小心地說:“阿瑪,您醒了嗎?要喝水嗎?兒子喂你水喝。”原來無意識中,已經喃喃要了水。弘暉扶阿瑪半坐起來,用一個大枕頭墊在腰上,慢慢的喂著喝了幾口。

四爺迷糊的視線看著滿臉喜色的弘暉木了一會,忽地清醒過來,看了看屋子,疑問地看向弘暉。弘暉緊緊地抱著阿瑪又哭又笑說:“這是乾清宮。太醫說不好移動,隻能在這裡住著。”四爺心下一鬆,想到胤祥,卻立即又悲傷起來。

弘暉吸吸鼻子,端了清粥過來,四爺聞到飯香,才覺得極餓。待吃了小半碗後,弘暉一麵喂著,一麵道:“阿瑪昏迷了三天三夜,身子燙得火炭似的,真是嚇壞了我們。”四爺驚道:“三天三夜?”話一出口,才發覺聲音暗啞,咳嗽好幾聲後才停。

弘暉趕緊給阿瑪順著背,點頭道:“六叔和十一叔好多了,能下床走動了。大伯父、太子伯父、三伯父、七叔、八叔……一直到十七叔,都被罰跪了。聽當時殿外值勤的太監們講,隻聽到伯伯叔叔們和瑪法爭執的聲音,不停地提到十三叔。伯伯叔叔們在乾清宮外從下午一直跪到第二日散朝,都給十三叔求了情。瑪法最後發了話,讓伯伯叔叔們起來,也赦免了阿瑪。阿瑪,兒子一來看見你燒的誰也不認識,真的嚇到了,……”

四爺難以置信地截道:“你的伯伯叔叔們都跪了一天一夜?”弘暉大力點點頭。四爺忙問:“身體都可好?”弘暉說:“伯伯叔叔們都是習武之人,身板本就比常人好,十五叔和十七叔,聽聞隻是稍微有些不適,估摸著休息一天,也好得差不多了。”

四爺默默出了會子神,弘暉放下碗筷,道:“阿瑪,現在是早朝時間,瑪法和伯伯叔叔們都在乾清門。老祖宗身體好著,就是擔心阿瑪。皇祖母和祖母,祖母們都好多了,也是擔心阿瑪。弟弟妹妹們這幾天守著阿瑪,昨天晚上額涅擔心他們熬不住,帶著都回去家裡,估計待會兒就來了。阿瑪這三天一直隻用了一點湯水,腸胃一時不適應,這幾天飲食要節製。”四爺輕輕地點點頭。

弘暉幫阿瑪擦洗手和臉,梳好頭。四爺一動,感覺腿上不得勁,問弘暉:“腿上怎麼回事?”弘暉正在準備熱水毛巾,一麵道:“阿瑪的腿和膝蓋受了涼,太醫說要上藥逼出來寒氣,上了藥膏後要包裹起來,不方便動彈。”四爺驚道:“受了涼?”

弘暉吸吸鼻子,一麵擰著毛巾,一麵哭訴說:“阿瑪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大臣們日常都戴著護膝,阿瑪沒戴護膝,還跪了那麼久,太醫說,幸虧是禦花園的泥土地麵,還下了雨,寒氣入體發燒,這才能借機用藥將寒氣都逼出來。”四爺聽聞卻無半絲擔憂,上輩子活到五十八歲,這輩子一直用心保養,隻求不短於五十八歲,可凡事也不能強求。

弘暉給阿瑪正在擦身體,聽聞敲門聲,吩咐自己的小太監張居翰去開門。胤礽、胤禔,胤祉等兄弟們和葉桂太醫前後進來,弘暉忙扶著阿瑪起身給伯父們行禮,太子上前一步按住胳膊道:“這個時候不講究禮節了。”說完兄弟們側身讓太醫上前把脈。

葉桂把了好一會子的脈,把完右手的脈,把脈左手,閉著眼睛把了好半晌,示意四爺再伸右手,幾個兄弟彼此驚詫地對視一眼,弘暉更是驚懼不已,都前行了幾步,站在太醫身側問:“怎麼了?”葉桂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們靜聲。過了半晌,才半睜眼道:“四爺應該是胎裡帶出來的血氣不足,極其容易頭暈目眩。這些年精心保養一直沒有發作,然這一次淋雨受寒爆發出來。所幸四爺年輕,這一次若能用心治療,或許能將胎裡的病氣去掉。腿上膝蓋上無礙,貼上膏藥,緩幾日,輔以針灸,和常人一樣。但是四爺切記從今開始注意保養身體,不然年紀大時,會頗為麻煩。回頭下官需要和太醫們集體給四爺診治一番,詳細列一張平日如何調理和應注意的事項。”

在場的兄弟們齊齊震驚,都知道四弟/四哥的身體嬌氣得很,原來是胎裡帶出來的病氣。四爺倒是鎮定得很,一抬頭看見弘暉渾身打顫,兩眼定定地看著他,好似他轉眼就會不見了,忙抱緊了哄著:“阿瑪沒事。太醫說了,這次是因禍得福那。”

弘暉隻用力地搖頭,胳膊緊緊地抱著阿瑪,緊緊的,大力的,壓得四爺肋骨硬生生地疼,可疼痛處卻泛著暖意,但又是絲絲淒涼絕望。四爺手溫柔地拍著他的後背,感受弘暉那熱淚從臉龐滑落,涔入脖頸。

“乖。阿瑪沒事。莫要擔心。”四爺看著胖兒子的後腦勺,手上慈愛地幫弘暉把掉在身前的發辮撥好理順到腦後,不防弘暉猛地一抬頭,凝視自己,陰沉晦暗的眼睛,冰冷一如那天晚上的風雨交加,手勢卻極其溫柔,慢慢地給阿瑪理一理亂掉的衣服,斬釘截鐵地說:“阿瑪一定會好起來。”

“嗯。阿瑪會好起來。莫要害怕。”四爺一轉臉,看向兄弟們。

胤俄道:“汗阿瑪還是不答應十三弟妹去照顧十三弟,說十三弟妹是福晉,應該孝順長輩、照顧家裡和孩子們。”

四爺點點頭,他知道汗阿瑪不會答應,就好像他越是護著胤祥,汗阿瑪越是要處罰胤祥。

“汗阿瑪英明。是我一時衝動,去求汗阿瑪,惹得汗阿瑪心煩勞神。剛弘暉說,哥哥弟弟們都給我求情,兄弟謝了。”說著便要起身行禮。

太子再次給按住了,弘暉給阿瑪擺好墊子,靠著床半坐好。

四爺望著滿眼關心他身體的兄弟們,心裡時悲時喜,幾次要開口,唯有低頭拭淚。幾個年幼的弟弟都轉開了目光,屋內寂靜無聲。隻有胤禵雙手攥緊骨骼劈裡啪啦地響。

過了半晌,心緒才慢慢平複。胤禟道:“原來不知道十三弟妹這樣剛烈,如果是我先知道了,也一定要和四哥一起,和汗阿瑪求一求。”胤祉哀歎:“明知道十三弟妹不應該,汗阿瑪一定不會答應,可該去求,就要去求。這是我們的心意。”

四爺發現胤禵表情不對,瞅著他問:“怎麼求汗阿瑪饒恕我的?”胤禵勉強扯嘴角,露出來一個笑說:“……沒敢提四哥。隻給十三哥求情。說不管十三哥做了什麼,總是對汗阿瑪孝順體貼的。說皇家兄弟,有事情一起承擔,以前是大哥,現在是十三哥,不管是哪一個兄弟,都一樣。”

四爺心歎道,兄弟之間說不清的恩怨糾纏,這輩子是不能和平了。可總算是之前的努力有了效果,大哥被放出來,胤祥也應該不是十年圈禁了。所有人都靜默著,張居翰端藥進來,向他們請安,太子領著兄弟出門欲走,四爺道:“太子二哥稍等。十三弟府上怎麼樣了?”

四爺示意張居翰將藥先擱到一旁,轉臉看向弘暉:“弘暉出宮照看,可畢竟是孩子,我還是擔心十三弟府上。”

胤禔道:“你放心,我要弘昱去看了,說弘暉辦的很好。不光府裡安穩,銀子也給足了。”四爺道:“老十三手頭本就不寬裕,偏他花銀子大方,如今他被關押,更是斷了入項,偏偏如今很多事情更是要銀子才能辦,才能少受點氣。”轉頭看著弘暉笑,伸手拍拍弘暉的手,欣慰道:“這一點也能想到,可見是用了心了。”

胤祐靜默了會道:“四哥,你安心休養。我們都會照應著十三弟府上。”四爺道:“如此我先替十三弟感謝兄弟們。”胤禵好似憋不住地不耐煩道:“四哥你趕緊喝藥,你再這樣,我們什麼也不管了。”

胤禵嚷嚷:“就是。四哥,你可彆操心了。”四爺無奈地說:“好好好~~你們自己也多注意著。”胤俄粗聲道:“反正都這樣了。汗阿瑪有疑心也早就有了,以後我們都會儘量替十三弟妹打點好一切,不讓一個府邸的人受那些勢利之人的氣。”胤禟也道:“我也不怕。我們還能怕什麼?反正我們粗人一個,隻會乾活的。”

四爺心下百般滋味翻騰,默了一瞬,似有很多話要說,堵在胸口,到嘴邊卻隻有兩個字:“多謝。”

太子領著兄弟們都離開了,胤祉感歎道:“四弟就是疼老十三。弘暉當即就出宮去了十三弟府上,四弟還安排十弟陪著皇太後。”四爺忙道:“誰說我就疼老十三?”胤禵側頭一笑未語,胤祉笑說:“你一點不疼老十三,我胡說的。”說著,兄弟們一前一後出門而去。

弘暉照顧阿瑪用藥,待他阿瑪吃完藥,漱完口,去更衣回來,他在一邊小櫃子上拿過來一罐蜜餞給阿瑪,扶著他阿瑪躺好,蓋好被子,自己坐在床邊,拿了葉桂太醫列的單子,細細看了一遍,日常衣食方麵注意的事項倒沒什麼難辦的,可這寬心,卻不容易。這個時候,他阿瑪哪裡能寬心休養?可不能也要能啊。他苦著臉把單子疊好,塞於袖筒裡。

一抬頭,發現他阿瑪根本沒有睡覺,眼睛半合著,忙問:“阿瑪,要用什麼嗎?”

四爺搖搖頭,太陽好像出來了,太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臉上甚至微微眯著的眼皮上都能感受到太陽融融的溫度,嘶啞嗓子問道:“你的伯伯叔叔們,怎麼知道,我是因為給你十三嬸嬸求情,被罰?”

“是李德全說的。瑪法因此還打了李德全十板子。”弘暉話音一落,發現阿瑪陷入沉思,自己琢磨一會兒,也意識到奇怪。“阿瑪,李德全不是嘴巴不嚴實的人。他……”

四爺鼓勵道:“你想一想。”

弘暉微微出神,還真的發現了自己疏漏的地方。

李德全是嘴巴嚴實的,雖然和阿瑪走得近,但不該說的話他絕對不說,因為這是他跟著瑪法的立身之本。那他這次為什麼要說那?在阿瑪因為給十三嬸嬸求情被罰跪,瑪法震怒的情況下?

那就是他瑪法準了的!可瑪法為何如此?為何要讓各位伯伯叔叔知道阿瑪被罰的原因?伯伯叔叔們因為阿瑪被罰發燒,還是因為知道了這個原因,一起去給十三叔求情?……還未想出眉目,聞得暖閣的門“吱呀”一聲,原來是六叔和十一叔來了。

弘暉忙起身行禮:“侄兒給六叔和十一叔請安。”

胤祚和胤禌扶起來弘暉,一起給四哥行禮。四爺胳膊撐著床半坐起來,發現他們臉色還是不大好,在一身藏青色袍服的映襯下白生生的沒有一點血色,心裡歎口氣,不忍心道:“怎麼不在屋裡養著?”

胤祚道:“聽說四哥醒來了,來看看四哥。”

胤禌打小兒因為體弱被宜妃寵著的很是倨傲,說話也直白:“四哥,我怎麼聽說你胎裡帶出來什麼病症?”眉眼間全是著急。

四爺無奈:“隻是一天氣血不足,容易頭疼。這次爆發出來,趁著年輕好生養著,以後就全好了。”

“真的?”胤祚不信,轉頭看向弘暉。弘暉抿緊了唇,低頭道:“葉桂太醫這樣說的。還要和其他所有太醫們會診,再確定用藥。”

胤祚猛地咳嗽起來,弘暉趕緊上前給六叔順著背。胤祚卻隻是咳嗽,眼淚都咳嗽出來。

他自己的體弱乃是當年德妃懷孕的時候,被赫舍裡平妃的一隻貓兒害的。他四哥……很顯然,是當年德妃懷著四哥的時候,身為宮女又深陷爭鬥旋渦中,沒有養好身體導致的四哥氣血不足。

胤禌也想到了。那個時候身為宮女的德妃,能安全生下來四哥,已經是鈕祜祿皇後留下的人和皇貴妃一起努力的最好結果了。

四爺安慰道:“都彆擔心。這次是真的因禍得福了。養好了就好了。”

可是兩個弟弟隻是沉默地坐在床邊,一句話也不說。

他們作為皇家裡頭體弱的兩個皇子,還都是胎裡帶出來的體弱,最是知道這樣出生就有的病症最是難以治療。

四爺無奈了,示意弘暉給他拿過來一個大靠枕,再拿來一本書,慢慢地翻看著。

弘暉坐到一邊的小桌上,練習大字看課本。安靜中,四福晉領著孩子們都來了,孩子們見到阿瑪醒來了,一起歡呼著“阿瑪!阿瑪!”邁開腿撲向阿瑪,爭著和阿瑪親近。暖閣裡的氣氛頓時歡樂起來。

四爺抱著孩子們,眉眼帶笑兒,因為是發燒,生怕傳染,也不敢親親,隻說:“阿瑪好著那,乖,等阿瑪幾天,再和你們親親抱抱。”

哪知道他這句話一出來,孩子們“哇”的一聲張大了嘴巴嚎哭起來,那嘴巴大的,牙花子都露出來,長大一點的因為換牙的小豁牙都露出來。

四爺趕緊挨個哄著:“不哭不哭,阿瑪沒事。阿瑪保證,阿瑪很好,乖乖。”可他越是哄著,孩子們越是能哭。四爺一時手忙腳亂的,哄著這個那個哭,抱著這個那個哭,看向四福晉求救。

四福晉正在一邊衣櫃上收拾四爺換下來的衣服,下意識地一抬頭,看著四爺和孩子們玩耍說話的模樣,又哭又笑的,手捂著嘴,也是隻知道哭了。

那擔憂受怕的模樣,要四爺看著也是心酸。

四爺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所以他一直不敢掉以輕心。上輩子因為沒注意,身體一直不是很好,經常頭暈目眩,太醫們均束手無策。登基後長年勤政改革,嚴重超支,再加上各種爭鬥勞心費神,因為改革帶來的流言蜚語,弘時、福惠、皇後相繼去世,身體越發不好。到雍正七年,患了一場重病,病痛折磨得他死去活來,嚴重到了準備後事的程度。幸虧一個神醫救治。可是救人不救命。老十三的去世,再次嚴重地戕害了他的身心,能撐到雍正十三年,已經是老天爺賞賜了。

胤祚和胤禌到底是驚了神,坐了一會兒沒有精神,不得不回去休息。四福晉也擔心四爺要休息,領著孩子們都去看望皇太後、皇貴妃、德妃等長輩。四爺一個人躺在床上,藥力上來迷糊一會兒,始終睡的不踏實,模糊醒來,發現康熙坐在床邊,正翻看他剛看的那本方苞的《獄中雜記》。

四爺發現,老父親發鬢上的白發,又多了幾根了。

康熙翻書的時候偶爾一抬頭,看見他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便問道:“喜歡這本書?”

四爺半坐起來,將枕頭豎著靠在背上,好似背誦一般地回答:“人物眾多,事件繁複,方苞卻寫得有條不紊。人物對話,雖隻三言兩語,卻使讀來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康熙表情不明:“方苞確實有文采。一批文人學他的文章路子號稱桐城派,主張寫文章應講究“義法”,“義”指文章的內容,要符合綱常倫理;“法”指文章的形式技巧,要結構條理,語言雅潔。“言之有物”,“言之有序”。提倡義理、考據、詞章三者並重。你怎麼看?”

“兒子認為,文章就是文章。文章也隻是文章。天下文章形式多得很。皇額涅等人看的話本子,也是一類。工部做的說明也是一類。文章沒有那麼大的功能,去承載道義禮法。律法有大清律。禮法有三綱五常。”

康熙淡淡的“嗯”一聲:“作為文人,總想著以文做刀,文以載道。所以古人就說,俠以武亂禁,儒以文亂法。……獄中,你怎麼看?”

“兒子認為,方苞先生在獄中,並沒有受到虧待。還有筆墨可用,有足夠思想的空間,這就很好。至於獄中所謂的人間百態,大堂大街之中類似的多得很。隻是彙集在獄中方寸之地,一些事情被無限放大,顯得觸目驚心。”

“你能想通這一點,倒是難得了。”康熙放下書本,問他:“為什麼要一定要保住胤祥?”說著話,康熙摘下來頭上的黑色冠帽,目光慈愛地看著自己的老四。

四爺的一顆心突突跳。帝王之心,最是難測,恩寵不見得是歡心,責罰也未見得是厭惡。此刻一副單純父親的談心姿態,代表的也不一定是心軟。四爺按按頭,似乎是頗為苦惱道:“兒子知道,胤祥年輕,應該多受一些磨煉。兒子也不是狠不下心。隻是希望,不要圈禁他。他是伏虎少年,把他憋屈在方寸之間,他的心誌被消磨,身體上即使被照顧的好,也是受不住的。汗阿瑪,您給他派多多的差事,使勁使喚他也成,把他放出來將功贖罪好嗎?”

“哦~~”康熙眼波一閃,故意生氣地問:“你就不怕,朕也圈禁了你?”

“不怕。”

“哦~~”康熙審視著他。

“海底雖比海麵平靜百倍,但海底永遠沒有風和浪的壯觀。礁石被海浪惴去了軟弱的部分,就會變得更加堅硬。兒子支持磨煉胤祥。可是於胤祥而言,籠中的鳥兒得到了吃喝的保證,卻失去了翱翔天宇的自由;瓶中的鮮花不再有風吹雨淋之苦,卻因離開大地而很快枯萎。而與兒子來說,蠶兒因一味保存自己,而作繭自縛。兒子不是蠶兒。”四爺撲棱撲棱新長出來頭發的腦門,仿佛這樣訴說衷腸不好意思一般。

康熙樂了。

卻是臉一板。

“可是於做父母的來說,孩子健康平安,他們就心滿意足了。即使是將他禁錮在方寸之地。”

“兒子大約明白。兒子也喜歡弘暉一群孩子健康平安的。可是汗阿瑪,我們是您的兒子,他們是您的孫子。作為您的兒孫們寧可奮鬥在風雨海浪中,也不想躺在金屋錦繡堆中。”

康熙心裡一動。望著兒子似乎說著“今天天氣真好”的平常模樣,俊秀的眉眼間洋溢的一絲絲孩子氣般的倔強和不甘不服,心尖尖上輕輕地顫動。康熙冷笑一聲:“所以你要去南海?”

“去南海。”

“弘暉說,為了鞏固海防,防備西洋?”

“是,不光是。”四爺不奇怪康熙去問弘暉,很誠實地回答:“兒子想著,帶九弟、十弟、十三弟去南海,兒子女兒們侄子侄女們想去的都去,去做一點兒事情。”

這倒是老四一貫的做派了。康熙在心裡讚賞地點點頭,卻是臉色更黑了,沉聲問道:“還有其他原因嗎?”

“有。……”四爺小猶豫,瞄著康熙,張口語言,卻不敢說的樣子:“……”

康熙抬手給他腦門一巴掌:“快說。”

四爺:“……兒子說了,您彆生氣?”

“你不說,朕現在就生氣。”

“說說。”四爺討饒地笑,“是兒子的一點小想頭。本來兒子隻是擔心,孩子們在目前的環境下長大,會有心理陰影,覺得作為皇家子弟就是爭鬥不休,兒子才想要帶他們出去做點兒事情。可前些天,十妹妹和兒子說,是不是老牌家族都要沒落了,皇額涅不想著要佟佳家的兒郎們建功立業,卻想著要迎娶公主延續榮耀,很是大問題。十妹妹雖然沒有上過戰場,但她學兵法好,連大哥都自愧不如。她說傅爾丹也沒有祖上能耐,兒子信。兒子便是又想著,目前大清陸地上的戰事基本完成,即使還有準格爾和青海不平,打起來有困難,但以大清目前的國力,不是大困難。反而是海洋,這是我們最生疏的一塊。南海島嶼和大陸隔著海洋,本來就不好收複,卻對未來至關重要,更要下功夫。而八旗子弟本來是漁獵之人,漸漸的變成遊牧之人,害怕海洋江河,這很不應該。”

頓了頓,四爺直視康熙的目光,平靜道:“八旗子弟,要繼承先祖開拓基業的勇敢。勇敢,是人類最珍貴的品質。對比善良、正直,勤勞簡樸等等,更珍貴。”

康熙心頭一震。

瞧著兒子清亮的眼眸裡似乎是痛惜、不忍、很鐵不成鋼等等情緒,嘴唇動動,慢慢的,溢出來一抹笑兒,越來越大。

太子當年為什麼拒絕老四的提議,拒絕割舍索額圖?因為他人在錦繡堆裡,他麵對離開索額圖之後會有的形勢,他懦弱了,他膽怯了。

為人君著,必須要勇敢,勇敢地做決定,勇敢地執行決定。不管是錦繡堆裡,還是爛泥地裡,都要有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必須這樣,心誌薄弱的普通人們、想要有所成就的人傑們,才會追隨著赴湯蹈火。

“朕答應你重新考慮胤祥的事情。但他不能跟著你去南海。”

“!!!”

四爺震驚地瞪圓了眼睛:“汗阿瑪!”

“這是朕最底的底線。你要不答應,朕立即收回來。”康熙一副後悔的架勢。

“彆彆彆。”四爺趕緊抱住老父親的胳膊搖著,熱情表白:“汗阿瑪,兒子是驚喜過度,兒子怎麼可能不答應?汗阿瑪還要為了教導胤祥操心勞神,兒子對汗阿瑪既是愧疚,也是感激不儘。”

“虧得你小子心裡還有點理智。”康熙很是嫌棄的模樣,眼裡卻又一抹哀傷。“你身體的情況,葉桂都和朕說了。”

“汗阿瑪彆擔心。兒子這次因禍得福那。”四爺很是樂觀。

康熙很不放心,合上手裡的書本,仔細地看著老四的麵堂,伸手試試他的額頭,還有一點點燒,更是心疼得慌。再思及兒子要去南海,一顆心越發揪著不安。

“……這段時間,好生休養身體。等你好了,再出發去南海。”康熙克製自己的情緒,戴上了帽子,一副皇帝的模樣不怒之威。“新編寫的《明史》看了嗎?”

四爺忙拿出來正經模樣回話:“回汗阿瑪,兒子看了。”

“說說,嘉靖皇帝,為什麼宛若困獸一般,明明有能力做明朝的中興之主,卻變成明朝滅亡,加劇黨爭的罪人之一?”康熙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兒子,默默的,深黑眼瞳中一絲情緒也無。

四爺端身正坐,認真回答:“汗阿瑪,兒子愚見,嘉靖皇帝有能力,但他心性不足。從他進京,和文臣們的大禮議爭鬥可以看出,他成功了,也失敗了。被他打殺的大臣們,有忠心為國為民的。而他啟用的改革派,也因為害怕他打殺人的狠厲,不敢大刀闊斧地辦事。”

康熙滿意了,麵色卻是越發嚴厲。他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帝王威嚴勃發,試圖逼問出來兒子的真心話。

四爺抬頭揉揉眼睛,似乎是為難地說道:“至於黨爭,兒子有點想法,說的不好,汗阿瑪指正。嘉靖手底下最出名的兩派,老百姓俗稱的奸臣和清流,嚴嵩和徐階。清流說是為國為民,可是清流之首的徐階,其家產是嚴嵩的十五倍之多。張居正作為徐階的學生要改革,因為身在其中,不得不和文臣們同流合汙。”

康熙越發滿意了,但臉上完全不見父子溫情,烏沉沉的目光幽深莫測,冷冰冰的看不出來一點情緒。

康熙盯著兒子的眼睛,父子兩個四目相對,康熙一字一頓地說:“因為他進京後,他就是皇帝。他雖然鬥贏了,可他忘記了自己的立場。他是皇帝,本不應該下場和文臣爭鬥。當然,朕也知道前朝的大環境,人人都困在一個‘文’字裡,當皇帝的,也不能免俗。但是!”

“要做出一番彆人做不了的功業,必須跳出來人群的圈子!做一個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

老邁的聲音慷鏘有力地說著為帝五十年的最大經驗,一聲聲砸在四爺的心口上,要他耳膜都震動,靈魂也震動。四爺抿唇看著老父親。恍惚間是太和大殿的龍椅,很是寬大,坐三個人也輕鬆的寬大,坐了他一個,他伸手想摸摸椅子扶手,都摸不到。孤家寡人啊!

老父親逼著胤祥離開他的身邊,要鍛煉的不光是胤祥,更是他。

四爺鼻子酸酸的,想哭,卻沒有眼淚,一低頭,抱住了老父親的胳膊,腦袋窩在他的懷裡,好似小時候一樣地蹭蹭,好似一個即將離家長大的小動物幼崽,萬分不舍離開父母的懷抱。

康熙因為兒子依賴的小模樣,麵上動容,胳膊輕輕地摟著傷心的孩子,借著兒子看不見的時候,使勁地眨眨眼,眨去眼裡的淚意。

良久,良久,康熙長歎一聲,宛若冬天裡雪花融化的無聲無息:“胤禛啊,……麵對內憂外患,嘉靖需要的是海瑞那樣的耿直之臣,戚繼光那樣能打的將士。可是,他本身心性不足,他無法接受這樣心性剛硬的臣工在身邊日夜監督,管控他的私心。而他玩弄權術,加劇黨爭的做派,也要這樣的大臣無法發自內心地認可他,不斷遠離他。”

“最終,留在他身邊的,隻有嚴嵩和徐階這樣有能力沒有良心跟著玩弄權術的人。因為天下萬物,陰陽相生,一環扣著一環。有能力的大臣都對人間有足夠的認知,耿直的大臣都有高尚的良知。而忠心的大臣是認同帝王的處世觀點,崇拜帝王的為人。一個人有能力,有良心有忠心,能管得住自己不貪汙,就想要跟著同樣能管得住自己私心的帝王。而嘉靖做不到。嘉靖做不到,嘉靖的身邊圍繞的越來越多是油猾聽話,一心為了私欲的人,這樣的人形成一派又一派不斷膨脹,打壓耿直大臣,進而影響嘉靖不斷下滑,不得不和他們同流合汙。……”

康熙慈愛地摸著兒子的後背,給他理一理因為睡覺亂掉的發辮,一顆心沉甸甸的,沉的他感覺,自己老去的身軀要承受不住這般重量。他的小麼兒,他最疼的兒子,他本來以為,將來可以要這個兒子做一個富家翁、清閒王爺,一生富貴無憂,卻是要最對不起這個兒子。

四爺感受到老父親的情緒變化,微微抬頭,呼喚一聲:“汗阿瑪……”

康熙卻是一個深呼吸,收斂了所有的情緒,隻叮囑道:“你以前懵懵懂懂,因為自身性情原因,身邊聚集了一群忠心耿耿且清廉自省的人,這很好。以後啊,不能這樣全憑一腔熱血做人做事了,要明白一些道理。你要先管得住自己,再去管得住彆人。你是什麼樣的人,你的身邊就聚集什麼樣的人多。但這不是說,都是你喜歡的人。人呀,什麼樣的都有,什麼用處的都有,要包容接納,會用,會管製。”

“黨爭不好,可人怎麼可能不爭?不要害怕爭鬥。他們越爭,你的地位越穩當。你要做的是,管住這爭鬥的底線。阿瑪知道你喜歡做事,想做事就去做,阿瑪將南海交給你,你將南海變成我們大清陸地一般親近的領土。阿瑪等著你回來,給你慶功。”

“阿瑪……阿瑪……”四爺不停地喚著,胸腔裡激蕩著無法言說的情緒,卻隻是呼喚著。可能人有時候,真的一句話也不想說,隻想呼喚一個人,而那個人答應一聲,便是滿足和幸福了。四爺聽著康熙嚴肅地應著“阿瑪在那……阿瑪在那……”越發開心的好似一個小孩子。有時候胤祥也這樣沒有理由地喊著“四哥……四哥……”你問他什麼事情,他也不說,就隻是喚著。四爺此刻就是這樣,隻想不停地喊著“阿瑪……”

這一天夜裡,四爺又燒了起來,守著一邊榻上的弘暻流著口水睡得小豬崽一般,弘暉睡夢中耳朵一動,聽到小太監走路的動靜翻身一骨碌爬起來,忙慌披上衣服起身,小跑過來照顧阿瑪用藥喝水:“阿瑪,好受一點了嗎?”

“咳咳,阿瑪好多了。你回去睡覺。”四爺有點神誌不清,腦袋混混沌沌的,眼睛怎麼也睜不開,好似有千斤重擔壓著。

弘暉怯生生地叫:“阿瑪!阿瑪!”四爺聽出來他的驚恐,用儘全身力氣攥緊他的手,擠出來一句話:“莫怕。背書給阿瑪聽。”弘暉忙抹了眼淚抬頭,想擠出一絲笑,可笑容未成,眼淚又滾了下來。

抹去又落,抹去又落,索性作罷,抱著阿瑪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緊緊地摟著阿瑪不鬆手:“阿瑪,兒子在床邊陪著阿瑪,兒子給阿瑪背書聽。‘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弘暉聲音裡都是哭泣。換聲期的公鴨嗓子響在耳邊,又因為困意透著一抹嘶啞。四爺迷糊昏迷中聽著,側坐於一旁靜靜聽著安撫著孩子的脊背。等弘暉哭了好半晌,眼淚才漸漸止住。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風雨瀟瀟,雞鳴膠膠。……”他背誦著千古傳誦的古老詩歌,他尚且不明白這份人類最純真最天真爛漫的情感,不知道以浪漫的心情去體察一位苦苦思念和等待的情人的苦衷。但他永遠記得,自己領著弟弟妹妹們守著阿瑪,幻想期待阿瑪醒過來,幾次分不清幻想和現實。真正見到阿瑪醒過來的那一刻的激動和感恩。

“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黑色官服真合適,破了我再來縫製。你到館舍去辦事,回來我送你新衣。四爺恍惚記起來今天福晉給他送來新衣服,帶走了換下來的臟衣服——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有和福晉說,也沒有和弘暉說。

四爺一麵咳嗽著,一麵模糊道:“弘暉,阿瑪要給你額涅肚子裡的孩子取名‘福’字頭,是因為大致測算出來,這個孩子不好養活,取名‘福’字頭帶點兒福氣,要祖先們保佑。”

弘暉驀然頓住背誦的詩詞,靜默了半晌後,幽幽道:“我從小跟著阿瑪,阿瑪,我知道你一定有原因。我都知道。”

四爺震驚地看著阿瑪平靜如水的臉,弘暉微微一笑道:“阿瑪,額涅也知道阿瑪一定有原因,隻是小孩子一般賭氣,想要和阿瑪鬨著,要阿瑪哄著。阿瑪和皇祖母說,是因為想不到食物的小名兒了,皇祖母也告訴兒子了。兒子一聽就是假的。但是兒子也哄著皇祖母。”

四爺因為發燒,麵孔在燭火下有一抹橙黃色的潮紅,伸手握住弘暉的手,弘暉道:“阿瑪寵著額涅、年額涅、姨姨們,兒子和弟弟妹妹們都知道。伯伯叔叔們也說那,都是阿瑪給寵著的,一個府都是小女孩。當然,阿瑪更疼著妹妹們。額涅、年額涅、姨姨們都吃妹妹們的醋,說阿瑪隻疼女兒侄女兒。阿瑪,弘暉以後有了福晉和侍妾格格們,也這樣寵著。等弘暉有了閨女,也這個疼著。弘暉也管著弟弟妹妹們,阿瑪都放心。”

完全還沒開竅沒有羞澀的小少年弘暉,嚴肅莊重地說著小大人的話,四爺緊閉雙眼,捂著胸口,無力地咳嗽幾聲,這次病重,就猜到弘暉也許會如此說,可真聽到時,還是萬箭鑽心的疼痛,他道:“阿瑪,兒子長大了。阿瑪,兒子剛聽說的時候吃醋,但是現在也明白了,以後一定多疼著年額涅生的小娃娃。家裡頭一切都好,額涅和姨姨們收到消息後都不鬨了,隻哭。隻盼著阿瑪好起來,埋怨說‘說好的當天晚上可能不回去,卻是一連三天不能回去,’說‘阿瑪答應了好好照顧自己,卻是病倒了’……”

小弘暉長大了,孩子的成長,總是伴隨著痛苦。四爺可以想象,自己病倒的三天三夜,弘暉承受了什麼樣的煎熬。既要照顧自己,又要照顧胤祥府上,更要照顧好一大家人。因為阿瑪倒下了,他就是家裡的頂梁柱男子漢了。

有那麼一瞬間,四爺好似看到上輩子年輕的弘曆。弘曆照顧自己用藥後,轉身走到桌旁推開窗戶,背對著自己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會,緩緩地壓抑地說道:“我知道,阿瑪最疼福惠。”當時的他,無力地躺在病床上,也是這樣萬箭鑽心的疼痛,弘曆道:“額涅說,其實阿瑪最疼弘暉大哥——阿瑪你恨也罷,怨也罷,都是兒子對不起你。兒子想,弘暉大哥和福惠有阿瑪的疼愛,短短八年時光,也是值得了。”

他那個時候才知道,弘曆是恨他的。弘曆承擔了所有為人子的責任,無怨無悔。如同此刻的他,麵對汗阿瑪的囑托,無怨無悔。四爺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做父母的一時疏忽,被犧牲被委屈的總是孩子?最奇怪的是當孩子還半絲怨怪也無。究竟值得不值得?

雖然明知道弘暉如今好好地站在自己麵前,四爺依舊手緊了緊:“然後那?”弘暉低頭靜默了會,向阿瑪粲然一笑道:“後來年額涅鬨著要來宮裡照顧阿瑪,額涅不答應,十三嬸嬸也鬨著要去宗人府照顧十三叔,額涅想要來宮裡也不能,年額涅哭得喊肚子疼,瓜爾佳姨姨和董鄂姨姨暈了過去,太醫來診脈,說是年額涅動了胎氣,需要靜養,瓜爾佳姨姨和董鄂姨姨肚子裡有娃娃了。額涅照顧好她們,生了大氣,很是罵了一頓年額涅和幾個哭得凶的姨姨,年額涅和姨姨們便都不哭了,好生照顧自己身體……”說到這裡,他猛然想起來阿瑪剛說“年額涅的這個孩子不好養……”一臉擔憂又安慰道:“阿瑪彆擔心。太醫說了,年額涅好生養著,對小娃娃沒有影響。今天阿瑪醒過來了,消息傳回去府裡,都高興地念佛那。又都哭了,還說是高興的哭了,兒子也不懂。”

看到弘暉那個真正帶著開心溫暖的笑,四爺知道他肯定也是稍稍放心家裡了,可心裡還是緊著問:“然後那?你那?你的弟弟妹妹們那?”弘暉笑看著阿瑪道:“……兒子很好。阿瑪不要擔心。弟弟妹妹們一開始都嚇哭了。來到宮裡後,又收住了眼淚。很是堅強。照顧阿瑪,給長輩們請安,都好得很,在乾清宮裡頭三天,也沒有打擾瑪法和大臣們做事。”弘暉說完,低頭而笑。

四爺固執地搖了搖他的手問:“你好嗎?弟弟妹妹們都好嗎?”弘暉道:“都好著。讀書學習也沒丟下。就是幾個小點的弟弟妹妹要親近阿瑪,奶娘嬤嬤們隨時看著攔著,他們就會哭,八弟生氣地打了攔著他的丫鬟,兒子訓斥了他一頓。他乖乖地和丫鬟道歉了。”

弘暉定定出神,似乎人依舊是收到阿瑪病倒時候的驚恐中,打馬飛奔在那個冰天雪地中,連夜進宮的痛苦無依。四爺輕推了兒子一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再後來那?”弘暉愣了一下道:“沒有了,阿瑪。弟弟妹妹們都乖得很。額涅要顧著家裡不能呆在宮裡,妹妹們不好住在乾清宮,第一天晚上三個大妹妹領著小妹妹們住在寧壽宮和西三所。後來皇祖母和祖母病情好了,放心不下她們,就留著她們住在承乾宮和永和宮。”

四爺遺憾地說:“阿瑪還想著,和你額涅好生解釋‘福字頭’名字的事情,帶著你額涅和其他姨姨們,看星星看月亮。”弘暉幽幽道:“阿瑪,兒子不明白。為什麼阿瑪隻是陪著年額涅看星星看月亮,額涅和姨姨們這麼生氣?”

弘暉緊緊握著阿瑪的手道:“阿瑪,等您好了,再帶著額涅和姨姨們看星星看月亮。瑪法說,對待女子們,凡事要做到一視同仁,立身正,要想春天寵著百花一般寵著,卻也不能放縱她們。犯錯了要罰,但要記得都要當家人一樣有情有義。”

四爺頗為認同道:“你瑪法說得對。夫妻是家人,隻是因為是沒有血緣的陌生家人,所以相處的時候更要注意。”話剛說完,忍不住又笑了出來。弘暉開心一笑道:“阿瑪,兒子都記住了。兒子將來一定和阿瑪一樣,做一個好夫婿。阿瑪一定有很多很多孝順的兒媳婦。”四爺苦笑起來,胖兒子光知道媳婦兒多的好,不知道媳婦兒的煩惱那。四爺最後的一絲力氣都已用完,不想再費儘心機去對抗困意和發燒了,他太累了!

病勢本已好轉,夜裡猛然又燒起來,弘暉急得握著阿瑪的手,隻是哭,四爺迷迷糊糊地想著,這樣好,燒糊塗了,可能就能忘記上輩子的記憶了,就不需要心痛煩惱已知的未來了。

似夢似醒間,彷佛總有一雙深黑冰冷的眼睛定定看著自己,好似是弘暉,好似是弘曆,盯的他心中,腦中全是刺痛。四爺用力想抱住他們身體被困在一團烈火裡,疼痛難忍,卻隻能咬牙忍著跑到一處冰冷的湖水裡。恍惚中覺得永遠睡過去吧,睡著了就沒有痛了,前方不遠處似乎有一個完全黑暗寂靜的地方可以讓他徹底休息。

弘暉好似不停地在他耳邊背誦《詩經》,一遍遍,永不停歇,拖著四爺不許他完全睡去。一聲聲的“阿瑪”牽著他的意識不墮入那個完全黑暗的地方。

四爺睜眼時,一群孩子圍著他喜極而泣,顆顆眼淚打在他的臉上。四爺高燒退下,弘暉卻整個人瘦了一圈,嗓子完全啞了,和他說話隻能連比帶畫。想著兒子竟然在床旁整宿整宿的背誦《詩經》,不停地叫“阿瑪”,四爺忽然很是清醒了,病在宮中,皇太後和汗阿瑪皇額涅額涅等人隻怕絕不會比自己好過。他還有一家女子孩子幕僚下人們要照顧,還有宗人府的胤祥要看好了,他怎麼能放棄?

病漸漸好轉,四爺從宮裡回來雍親王府,人還是懶得動,每天隻陪著家人,經常進宮請安。正好挨著臘月節、春節、新一年的正月節,大清人都沉浸在節日的歡樂中假日的放鬆中,也沒有差事找他。他被身邊人嚴格管著,一天中,小半天都是躺在床上、躺椅上。手內數著太皇太後給的菩提佛珠,摩挲著皇額涅給的翡翠扳指,嘴角似笑非笑,悠閒出神。

弘暉推門而進,側坐於躺椅邊,給阿瑪蓋好掉下來的毯子,輕聲道:“阿瑪,瑪法又廢太子伯父了。”四爺“嗯”了一聲,沒有說話。弘暉接著道:“瑪法頒布聖旨,張廷玉念的,所有的伯伯叔叔們、六部九卿大臣,一律在乾清門外聽著。旨意很長。聖旨的最後還加了一句:今後,誰要再說替太子伯父申請複位,以國法嚴處。再不準任何人為太子伯父講情——除了阿瑪,十三叔也從宗人府來聽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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