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這次瑪法沒有傷心,神情陰沉,語氣極其冷,臉上卻還微微而笑……”弘暉說著話,很是不安地看著阿瑪。
這是一個風雨交加的早上。
弘暉安排幾個暖轎子坐轎子進宮,先送弟弟妹妹們去無逸齋進學,發現這節課是朱軾老師的,便逃課去暢春園給長輩們請安,他穿著雨衣木屐借著微弱的紅絹燈籠的光亮,隱約看見王剡、嵩祝、蕭永藻、張廷玉幾個人一前一後進來暢春園,要去澹寧居的方向,看見了他隻點了點頭跟著往裡走。雨下得更大了,天色陰暗風聲雨聲的,隔雨簾望去,半箭遠近的宮燈都模模糊糊的。雨點子沒頭沒腦敲打著黑漆漆的竹林花木,蕭蕭瑟瑟響成一片,斜風襲來,冷得人通身寒徹。弘暉便跑到澹寧居避雨,待到澹寧居前丹陛下的大銅柱旁邊,發現幾個大臣的下半身已濕透了,幾個大臣站在廊下略略定定神,擰了擰袍角上的水,才是進去請安。
細聽動靜時,卻是方苞在裡頭說話:“楊基身為元末明初詩人。元末,曾入張士誠幕府,為丞相府記室,後辭去。明初為滎陽知縣,累官至山西按察使,後被小人讒言奪官,罰服勞役。死於工所。詩風清俊纖巧,其中五言律詩《嶽陽樓》境界開闊,時人稱楊基為“五言射雕手”。但是草民記憶最深刻的是一首《送陳資深歸廣》:‘番思蘇台月,照女夜績紡。此時父子情,兩地同惚恍。’……”弘暉嬉笑:“瑪法,方苞先生在談論詩詞?”
“你小子怎麼來了?雨下大了?快進來暖和暖和。”康熙正歪在炕上倚著大迎枕閉目養神,微微睜開眼睛喚著胖孫子,麵對前後腳進來的大臣們,坐起身來道:“都進來吧!”大臣們答應一聲趨步而入,弘暉除去雨衣和木屐慢了一點兒,最後進來,看見方苞一邊坐在康熙榻前,打千兒請了安端詳他瑪法,神情並無異樣,可能是大雨天光線不好?顯得略消瘦了些兒。不知怎的,弘暉鼻子一酸,幾乎墜下淚來。康熙笑道:“弘暉怎麼了?是不是遲到被老師罵了?”
弘暉一頭滾到瑪法的懷裡,不樂意地哼哼:“孫兒沒有遲到。朱軾老師就喜歡念叨孫兒,孫兒不想聽他的功課。”
“朱軾經常在朕麵前誇你,當麵念叨你,那是對你負責。”康熙慈愛地摩挲他的後背,臉上帶著笑兒,在弘暉沒有看見的地方給大臣們一個暗示的眼神,麵對胖起來的孫兒佯裝生氣道:“你逃課,還來告狀老師。朕要怎麼罰你?”
弘暉耍賴地蹭著腦袋笑:“瑪法,剛方苞先生講父子詩詞,弘暉給瑪法講一個笑話——過去,青州城裡有個大財主,家境富裕。大財主眼看年齡一年大似一年,不愁吃來不愁穿,愁的是家中的錢沒處花,而且外麵還放著許多高利貸。有一天,大財主召集欠賬的人說:“人們不是都說有來世嗎?說一個來世報恩的方法,你們欠的錢就這輩子不用還了!”
欠賬戶們聽說不讓還錢,心裡甭提有多高興啦,連連回答道:“行,行,完全行!”李老漢誠心誠意地說:“我老李下輩子托成個老母雞,一生給你們下蛋,到老了你們把我殺了,燉老母雞湯喝!”張老太說:“下輩子我托成個牛,給你家拉車犁地,到老了你們把我宰了賣成錢。”趙屠夫說:“我下輩子托成驢,給你家拉磨拉碾,到老了你們把我殺了熬阿膠賣!”
大財主聽了這三個人許的願,點頭說:“還可以。”然後轉過臉問王五說道:“你欠的錢最多,說說你下輩子咋還錢?”
王五大聲說道:“我下輩子托成你的爹!我當你爹,生你養你教導你,考取功名要你做官二代,賺錢要你做富二代。”
康熙:“……”
在場的人都無奈地看著弘暉,弘暉眨眨眼,無辜地看著瑪法。
康熙抬手一把擰住他的元寶小耳朵,怒聲道:“誰講給你聽的?”
“阿瑪!”弘暉脫口而出,立即出賣了他阿瑪。“阿瑪說,兒女都是來討債的。說弘暉要成家立業,有小娃娃要當爹了,也要還債了。”
康熙牙疼胃疼心口疼,吹胡子瞪眼氣惱道:“彆聽你阿瑪胡說。背誦一段《孝經》。”
弘暉:“子曰:“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經,而民是則之。則天之明,因地之利,……先之以敬讓,而民不爭;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惡,而民知禁。《詩》雲:‘赫赫師尹,民具爾瞻。’”
康熙小小的滿意,卻是氣哼哼道:“以後不許聽你阿瑪亂說一氣。”
“哎。弘暉記得。”弘暉響亮地答應著。康熙要小太監送上來奶湯和點心,看著他吃下了,等雨停了,吩咐道:“去上課去。下午瑪法拷問你功課。”
弘暉嚇得一個激靈,忙慌爬起來行禮:“瑪法,孫兒立即去學習。”說著話,轉身就跑去外間穿雨衣和木屐。
弘暉很快跑去無逸齋,澹寧居裡,康熙因為皮孩子無憂無慮的小樣兒,對大臣們無奈地笑:“你們四爺呀,胡亂教導孩子。偏偏弘暉性子也隨了他,一根實心小木頭。”
嵩祝笑道:“民間都說兒女是討債的,這話兒也有一定的道理。”
“有什麼道理?都是歪理。”康熙雖然天天罵兒子們討債的,此刻卻擰巴著不承認。“朕看他就是懶的。將來呀,指望他幫忙給弘暉帶著孩子,是指望不上了。”
蕭永藻心裡一動,欠身道:“皇上,弘暉阿哥的福晉人選,定下來了?”
“哪有這麼快。”康熙頗為煩惱地動動身體。“終身大事本來就重要,偏他阿瑪要求多,他的小要求也多。朕還能去天上給變出來一個仙女兒?”
眾人都笑出來,康熙對其他孫子包括弘皙的福晉人選,都是直接獨斷指婚,唯獨對弘暉的福晉人選這樣挑,果然對疼愛的孫子不一樣。
眾人心思各異,隻見康熙笑道:“朕今天找諸位來,乃是為了擬定廢太子詔書。”
!!!石破天驚!
眾人都以為,康熙可能原諒太子了,沒想到康熙等到現在廢太子。
都不等今年的六十大壽過去。
諸位大臣儘自心裡已有準備,也揣測康熙是不是猶豫了,一旦證實,還是吃了一驚,張廷玉蒼白著麵孔怔了怔,喃喃問道:“不知太——二爺又出了什麼事?”
“是這樣,”蕭永藻見康熙向自己示意,一欠身說道,“去年九月拿到托和齊,是我和五位大臣會同審訊,托和齊交出了他和耿額、齊世武等十四人的歃血為盟誓書,要共保太子登基。”
蕭永藻說得簡要,眾人的記憶卻是清楚,去年四九城的那場戰的鮮血還流淌在地上沒乾。隻是聽到托和齊等人居然敢招認了大逆不道的心思,要諸位大臣聽得出了一身冷汗,這起子叛逆小人竟真的敢有預謀的打康熙的主意!想著又問道:“皇上早日來京,吾等都不知道。要皇上受驚,臣等有愧。”
蕭永藻說道:“一路上過的都是一個假鑾駕。不光是四九城鬨起來,密雲都統把調兵將令都發了,後來大約有所覺察,又撤了令箭。”
親身經曆密雲都統攔路的嵩祝,緊皺著眉頭思索著,良久,一撩袍子長跪在地,聲音顫抖著竟有些哽咽:“這些事情二爺未必親自參與,小人輩為了從龍之功,造作大逆,事敗往二爺身上推也是有的。”
蕭永藻冷冷一笑:“嵩祝,我們都知道你關心二爺。但是你的話,吾等不敢認同。皇上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你說的話,所以一直隱忍不發。可是二爺不識彆忠心或者奸猾,身邊聚集這麼多叛逆的人,如何能繼續做太子?”
驀然張廷玉跪下來哭道:“奴才不是心疼二爺,但這事實在駭人聽聞,一旦全揭出去,天家骨肉慘變,書之史冊傳於後世,……有傷國體和皇上聖明!”
“……”康熙歎息一聲趿了鞋下炕來,一邊漫步踱著,說道:“張廷玉起來,給朕擬詔書,朕口授,你寫!”
張廷玉起身來,內裡的中衣已被汗濕得貼在背上,提筆飽飽地蘸墨盯著康熙,聽康熙款款一字一頓斟酌著說道:“前因胤礽行事乖戾,曾經禁錮,繼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從寬免宥。本期其痛改前非,豈知伊從釋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顯露……”
詔書寫完了,康熙和張廷玉、方苞,一乾的大臣們默默注視著那張墨水淋漓的宣紙,久久沒有言語。
大雨越下越大,康熙召集來兒子們和六部九卿科道的大臣們,特意來到皇宮乾清門口以示正式。張廷玉當眾宣讀聖旨。這道旨意很長。前邊說,太子為什麼第一次被廢,後來又為什麼重立,朕盼他改惡從善,他又是如何如何的不守規矩、胡作非為。祖宗基業,斷不可付於此等小人,……皇二子胤礽終身圈禁,已成了不可更改的鐵案了。
聖旨宣讀完,眾人山呼“萬歲”,有位理藩院的老官兒嚇得暈了過去,倒在地上,無人在意。大雨停了,太陽出來,天上的雲層卻沒有散,渾圓的太陽慘白地在空中遊動,不時地給天地落下一片日影。眾人一身濕透的衣服沐浴陽光山呼萬歲。兩個太監上前來,默默地打千兒。胤礽沉默,麵白如紙,自己摘掉了那象征太子權位的十二顆東珠和紫金冠。侍衛們上前要架起他來,他猛地推開了,自己站起來昂著頭朝外走。那一刻,胤礽的腦袋一片空白,他抬頭,彩虹也出來,天地一片澄明清澈,五彩斑斕。仿佛整個紫禁城的早春上午的太陽和彩虹的光齊聚在他的臉上,一瞬間竟然是那樣的明亮姝麗。
王剡、嵩祝等人偏著臉不忍直視,已經是老淚縱橫。百官怔怔地目視那道杏黃身影離開,就在眾人以為要結束的時候,康熙的聲音再次響起。
“胤祥!”康熙端坐龍椅,麵無表情,聲音也是冷漠:“四年前,慎行司一個犯人無辜死亡,你可知情?”
一聽問到靈答應“死亡”這件事,康熙的話音一落,在場的兄弟們震驚不已。轉念一想,聽汗阿瑪問話的口氣,老人家當初試探四哥和鄂爾泰,也猜到其他兒子們可能牽扯其中,但可能並不知道自己的動作,對靈答應另外做了安置,藏到了一處十分隱秘的地方。
胤祥一開始沒聽明白,有點遲鈍地抬頭看看康熙,轉臉看著他的兄弟們。他的兄弟們有一半彆過臉,裝作不知情或者無關的樣子。等他反應過來瞳孔一縮,不覺心頭一顫。這件事不是我做的,汗阿瑪要放在我的身上?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可他轉念一想,頓時氣的渾身發抖,直直地看向老父親。
這事兒——當初汗阿瑪要試探四哥,四哥沒做,我答應四哥沒做,就是怕的是出了事讓四哥受牽連。如今汗阿瑪問話,又是要問罪四哥?!他氣的失去理智,更因為兄弟們的薄情怒火中燒,一句:“就是我做的……”衝口就要出來。
可他已經不是和康熙任性置氣的胤祥,他也不是因為生氣傷心不管不顧的胤祥了。胤祥緊緊地閉緊了嘴巴,憋的自己心口針紮地疼——我絕對不能替老三老八背鍋連累四哥!想到這兒,他大聲說道:
“回皇父問話,胤祥並不知道哪件事。請汗阿瑪示下,這名犯人的死與胤祥有什麼關係?”
胤祥對靈答應這件事實話實說,沒有義氣用事,倒真是做對了。也虧得胤祥真沒做過,即使知道老三,老八、老九、老十四他們操辦的,他和任何相關人也都沒有接觸。底氣十足地沒認這檔子事,要有一點點猶豫了,那看在康熙眼裡可就抖摟不清了。
康熙盯著胤祥半響,吩咐道:“刑部已經查清有關流言事情。但如今又出來這件事,押送皇十三子胤祥在府邸中,等侯發落。”
兩個侍衛上前,押送胤祥下去,胤祥很快回神,也沒害怕,規規矩矩地磕頭謝恩,起身轉身離開,和他被關押到宗人府的時候一樣瀟灑的姿態,不,更為灑脫。之前是保住四哥的無怨無悔,以及開心慶幸。如今是心靜如水了。
康熙廢太子,類似圈禁一般圈禁胤祥在府邸裡,大臣們都膽戰心驚的。可權利動人心。太子胤礽被而廢,一定是沒有希望了。新太子!
蕭永藻搶第一個站出來,激動的聲音都打顫:“啟奏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國家需要繼承人。上次廢太子人心惶惶。這次廢太子,臣懇請儘快冊封新太子。”
“啟奏皇上,臣等懇請冊封新太子。”大臣們山呼海嘯一般地,大殿裡宛若波濤洶湧的大海,都在渴望新太子的誕生。
康熙一轉臉,看向身邊的方苞:“方先生,你熟讀史書,自然懂得,曆朝曆代在立太子這件事上,爭鬥殘殺之多。朕今天再次廢掉胤礽,並不心疼。他當不好這個太子。不過話說回來,在本朝當太子,也確實不易。太子是儲君,身邊不能沒有自己的人,身邊很自然地圍繞很多人,這些人當然要巴結奉承他。不結黨也是黨。如今朕看來,誰來當這個太子都當不好,也當不成。”
下麵大臣們聽明白了。太子和康熙父子情深卻變成這樣,無非是太子“結黨營私”。太子為什麼非要結黨呢?如今,皇上親口把這個根本的弊端說出來了。太子本身就是一個黨派的領頭的,天然的對抗皇權。更有大清開國的柱石是八旗。按祖宗家法,皇上讓皇子阿哥們分掌八旗,建牙開府,各設屬官。有八旗製度,就必定要有皇子們結黨營私的事。皇子們有人手,太子不是更要有人手?要想皇子們在朝中無黨,那就要廢掉八旗製度。
可是,可是,皇子們爭鬥皇位的本質決定了,即使廢除八旗製度,即使有可能減緩,可前朝養豬一樣地養著其他皇子們,不也是有爭鬥?反正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也是無用的。他們正在想著,康熙又說話了:
“所以,朕不能按以前朝代冊封太子的風俗去辦,朕已決意不再立太子了。眾臣工也不要再談這件事。”
方苞和張廷玉等大臣們是聽明白了,可是真嚇到了!不立太子,將來皇上百年後怎麼辦?心眼實在的馬齊最是糊塗,第一個直言:“主子的話奴才們聽明白了,可請主子恕臣直言,主子百年之後,天下無主,豈不要大亂嗎?”
一聽這話,康熙縱聲大笑:“哈……馬齊,你真是問的可愛。朕問你,春秋第一霸主齊桓公,生前沒有定下來繼承人,他死後,五個兒子爭奪王位,把老子的屍體放了百日,以至屍體腐爛,蛆蟲都拱出來了。你知道,朕還能不知道嗎?可是,立了太子的就保險了嗎?你知不知道大唐的玄武門兵變?你知不知道明朝的永樂靖難?”
聽康熙把話說得這麼嚴厲,誰還敢再接茬兒呀。過了一會兒,康熙從激動中定下神兒來,又歎了口氣說:“唉!朕有二十八個皇子。據朕看,真正豪爽正直,辦事用心,隻有老十三胤祥一人而已。”說著話,抬手摘掉了頭上的冠帽,龍臉都是感歎。
大臣們都愣住了。皇上您說什麼?不是您剛剛關押十三爺?
張廷玉見機會來了,連忙說:“皇上容臣啟奏。據臣看來,十三爺真是有冤枉。臣等也曾聽說,十三爺這幾年辦差有功的,而且十分清廉,從無不法之事,對十三爺的處置是不是——”
康熙沒有立刻回答,沉思了好大一會兒才突然說:“傳旨,事情查清楚之前,任何人不許見胤祥。”
康熙此言一出,滿殿的人全都驚呆了!
這是真圈禁十三爺了?康熙的話很是模糊,一說關押,一說查明,可加上這麼一句不許探望,不就是圈禁?不奉皇上特旨,外邊的人不準進去,裡邊的人不能出來。這是大清對犯法皇親最嚴厲的處分啊!十三阿哥並沒有出什麼差錯,而且皇上正在誇著他,為什麼話剛落音,就給他這麼重的處分呢?可是,他們瞧著皇上陰沉的臉色,誰也不敢再問,隻好下去傳旨。
康熙起身臨離開前,沉痛地說道:“諸位卿家,用心辦差,方是根本。”
所有人都磕頭洪聲答應著,高喊著:“恭送皇上。”思及因為索額圖,一廢太子,二廢太子引發的朝堂巨變,一個個倒下的親朋好友們,懼是心有戚戚焉。驀然王剡對康熙起身離開的背影大喊一聲:“皇上,臣有話說!”王剡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皇上,臣知道太子有不足之處,但都是太子身邊的小人為了從龍之功自作主張。臣不服這樣“莫須有”的罪名廢太子。蕭永藻方苞你們在皇上身邊,深受皇恩,不思勸諫皇上保全太子,也是奸佞小人!”
方苞醜陋的麵孔在背光處顯得越發可怖,眼睛發亮,直直地頂撞回來:“皇上廢太子的原因,聖旨裡麵已經說清楚。你一味保二爺,你捫心自問,為的是公心還是私心?可是一心尋死為了邀取不貳臣之名?”
!!!王剡渾身一顫,伏地痛哭:“太子沒有不臣之心……求皇上明鑒。”他不罵方苞等人了,方苞看他哭的淒慘,也是動容:“王兄,大清一廢二廢太子,大傷元氣。皇上更是傷心。皇上沒有說太子有不臣之心,皇上廢太子,也是為了太子好——”
“正是這個話,”康熙站在門口,神情黯然。“朕一生,對胤礽一事,都將無法釋懷。朕昨天夜裡做夢,夢到他的母親……”康熙忍不住拭淚道:“剛朕也說了,這不是他的錯,自古以來,太子難做。所以暫時不立太子了。”
王剡剛怔怔地聽著,此刻覺得自己還是不能沉默,隧道:“皇上,自古以來,因為冊封太子出來的事情多,但漢唐以來,還是要冊封太子,還是要不少太子名正言順地登基為帝。臣認為,不能因此就不冊封新太子,否則皇上百年後,國家沒有儲君,大亂起來,可怎麼辦?”
康熙目光炯炯望著殿外,慢吞吞道:“民間的老百姓說養兒防老,老了,圖一個子孫滿堂,含飴弄孫,老有所終,安然入土。曆朝曆代的帝王也是。……你們的擔憂朕都明白,朕若不處理好,不是一家繼承人爭鬥,更是關係到大清千千萬萬的家庭福祉。也所以朕要謹慎再謹慎,暫時不冊封太子。”
康熙剛說不冊封太子,眾人的擔心和馬齊、王剡一樣。不光是為了有新太子靠近太子。此刻聽康熙說完更是膛目結舌:為了國家好,暫時不冊封太子?眾人都要說話,驀然張廷玉搶第一個:“奴才認為皇上想的對。大清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沒有預立太子,國家交接順利。”
“很對?”王剡冷冷一笑。他的祖先是前朝宰相,在當年帶頭反對冊封萬曆寵妃兒子做太子,成功保住不受寵的皇後嫡子做太子,至今要人津津樂道。他也一直以此自豪。康熙的話,張廷玉的話,對他來說是莫大的諷刺。康熙見張廷玉麵紅耳赤,張口欲言,便道:“你有歲數了的人,跪久了受不住,回去吧——來人,扶著王剡回去休息。”王剡被康熙體貼威脅的話弄的張口結舌,不知怎麼回答,半響,咽一口唾沫,無可奈何說道:“臣領旨。”
康熙看著小太監帶著王剡出去,歎道:“是一個好的,和老十三一樣……”轉臉看向眾人道:“諸位沒事散了吧……”
“皇上……”蕭永藻為了八爺的囑托,鼓起勇氣再次提出來:“十三爺辦事用心有能力……是不是……”康熙沉吟良久,說道:“等查明再說。”
大臣們都覺得康熙越發高深莫測,剛才又誇了十三爺,現在還是不鬆口。隻有張廷玉、方苞幾個人心裡一動,若有所思。
“都放心。”康熙笑道:“朕一定給你們選一個堅剛不可奪其誌的主子。”
弘暉將他親自經曆的,親耳聽說的事情都說完,滿是心疼他十三叔:“阿瑪,瑪法為什麼要關著十三叔?”
四爺輕歎口氣:“將來你就懂了。”
弘暉不安地問:“那阿瑪?你要給太子伯父求情嗎?”
四爺道:“不需要阿瑪求情了。‘托合齊結黨會飲案’和‘湖灘河朔事例勒索銀兩案’出來,這個結局就已經注定,何況,福兮禍兮,將來呀,說不定是好事那。”
弘暉驚訝道:“阿瑪?”四爺微微一笑,伸手摸著兒子臉頰上新長出來的肉嘟嘟,提前出局的大哥和二哥,上輩子可不是比三哥八弟九弟的結局好得多?
這一次太子被廢,並沒有引起大的風波。這次皇上辦事穩重,上上下下官員們一開始擔心被牽連,漸漸的放下心來,各安職守,小心辦差。六部衙門依舊忙得不可開交,升一批,免一批,押一批,放一批,鬨哄哄的爭搶空出來的好缺兒,尤其像之前托和齊擔任的九門提督,多方勢力爭鬥。
——托和齊因為職位原因參與進去謀逆,但是這個正說明九門提督的重要——皇上不冊封新太子,等皇上駕崩,誰掌握九門提督,誰就勝利一半!
整個朝堂好似冬天裡的護城河,冰麵上平靜如鏡,冰麵下激流勇動。
四爺在家裡安心修養身體,府邸的人關心他生病,一心要他養好身體,外麵的人自覺理解四爺的低調,胤祥被打壓,斷了他一條胳膊。他本人又病了,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了。
老三胤祉身為親王,還是有繼承權的皇子中最年長的一個,意氣風發,春風得意,可他是文人性格,越發積極地編書,幾乎不過問政務。
老八胤si漸漸從朝中大小事務中抽身而退,表現得越發低調,真正做起了清心寡欲、生活恬淡的富貴閒人,自詡“破塵居士”,在府中整日與僧衲道士談經論玄。
至此,二廢太子的風波表麵上看去已平複下來,所有人都以為,更大的爭鬥才真正展開,卻是所有的皇子們都歸於平靜。倒是皇子們身邊的親信大臣們上躥下跳,忙乎不停了。
康熙五十二年的開年大事是:一,左都禦史趙申喬上了一封文采斐然堪比《嶽陽樓記》《蜀道難》千古名篇一般的折子上陳康熙,要求恢複二爺胤礽的皇太子位子,被康熙大罵一頓,要所有人都知道,康熙是真的不會再次複立太子了,也要前太子剩下的親信們開始絕望。
二,皇五子胤祺從海外回來。胤祺領著的大船隊伍,浩浩蕩蕩的,在海麵上遮天蔽日,天下文人莫不激動於大清新航路的開辟,大肆宣揚。胤祺一行人自從踏上大清國的地麵兒那是舉國上下熱烈歡迎,無限風光榮耀。大清國人熱情慶祝,雖然在國人的眼裡,多出來的領土運河都是比南海更偏僻的茹毛飲血之地,但也是開疆拓土了。更何況隨著大清海貿發達,西洋人越來越多的進入大清,他們也逐漸意識到,海上航線的重要線。
朝堂上本來以為,這是一個變化。至少表麵上五皇子的到來,驅除了二廢太子的陰霾,振奮人心,朝廷有了新氣象。而本來胤祺認為自己見過大場麵了,經曆風浪經曆生死,留了胡子年過而立成熟了,卻是還沒進京就驚恐萬分,回來京城確認各種的消息都是真的,麵對皇家如今情形恍恍惚惚。
第一天是康熙大辦宴會,封賞跟去的功臣們,滿朝文武包括後宮寧壽宮大宴會,都喝了一個群魔亂舞,胤祺也喝醉了。
第二天上午他爬起來,看看時辰一口水沒喝趕去暢春園,在清溪書屋見了康熙,精神一抖擻啪啪打著馬蹄袖單膝跪地:“兒子給汗阿瑪請安。”
一句話出來,眼睛發酸,鼻子發酸。走的時候他還是少年,他阿瑪還滿頭黑發。如今他回來,年過而立,他的阿瑪也兩鬢斑白。
康熙也是激動,從椅子上站起雙手扶起來:“這些年在外,辛苦了。”
“兒子不辛苦。”胤祺實話實說,“兒子很開心出去。”
康熙無奈搖頭:“孩子大了,都想要出去。坐下來,和朕說說,歐洲那邊到底怎麼情況。”
胤祺坐到康熙對麵,略拘謹和生疏。畢竟離開了這麼多年。可他一對上康熙那不怒而威的目光,立即回到了兒時一家人溫馨親近規矩嚴格的時候。
“回汗阿瑪,兒子主要在地中海沿岸活動,也去了歐洲非洲的所有國家。回顧起來,西歐過去的五十年可以被視為法國的時代。國王路易十四在其位於凡爾賽嶄新的宮殿中,領導法國取得了對鄰國的統治地位,國內老牌貴族的所有反對都是支離破碎和孱弱無力的。而儘管西班牙還是個龐大的帝國,但她已經退出了世界強國的行列,她的統治階級在商業和知識領域都陷入了慵懶狀態,”
頓了頓,皺眉道:“這是由於美洲新大陸的財富源源不斷地流入,這些財富是不勞而獲的,因此被視為天賜之福。奧地利關注來自東線的奧斯曼帝國的威脅,匈牙利的動亂讓其日益不安。……海上馬車夫荷蘭、歐洲霸主西班牙,到如今法蘭西帝國也日落,英吉利崛起,……”
康熙慢慢地聽著,聽到最後,問出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英吉利崛起的原因?”
“四哥要我重點關注歐洲的思想啟蒙,文藝複興。歐洲的科技人才,萊布尼茨、牛頓等等人,經濟發展、作坊等等。文藝複興從地中海的意大利開始,到法國,再到英國,沙俄……類似春秋戰國霸主輪流做,各國聖人輪流出現一樣,目前經濟發展最好的是英國。英國出現了一大批新型富裕人家,以前並沒有“上層中產階級”,這個特殊的社會團體。以前,當商人看到自己財富的增長達到了鄉紳或貴族的水準,他們便售賣了所有商品,在鄉下購置地產。但是在如今的英格蘭,律師和普通公務員收入最穩定,但是沒有多少通過購買地產來彰顯自己的資產。城市中產階級和他們的財富迅速增加。普通人的住處裡麵光線黯淡,破舊的木板搖搖欲墜,以及頹敗的壁爐、地板上的坑窪、破損的陶器和穿著破爛的人們,而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卻生活在明亮、乾淨和整潔的房屋裡,享受一切新興事物。”
“……中產?”康熙喃喃自語。目光放空,好一會兒,慢慢的說道:“朕大體了解了。你四哥這些年的努力,也要大清有了一大批這樣的人。學習,讀書,大玻璃窗、琴棋書畫、木雕或象牙質的拚圖遊戲、聽戲、唱戲、收藏書籍、鍍金框架鏡子、地毯、靠墊、窗簾和帷幔、腕表、帶鐘擺的鐘、精美大床……他們不買多多的土地房子,而是重視教育,傾儘全家之力培養孩子進更好的學院,做高級匠人、高級訟師、書辦、作坊管理……或者進入官宦的門檻。”
胤祺眼睛一亮:“汗阿瑪,四哥還做了這麼多事情?兒子路過江南,也注意到了一些人的行為模式變化,更有一些年輕人很有思想,出門遊玩,一邊走一邊寫書一邊教書,不買土地,不做生意,甚至沒有子嗣也沒關係,兒子聽說四哥辦學,搞作坊,還搞土地改革?”
“是的。你四哥,恨不得全大清的人都讀書識字,財富土地大約平衡分配,人人吃好穿好知書達理。朕之所以答應他的幻想,是因為,……民以食為天,國家也是以農業為根基。大清老百姓要有土地。士紳階層……如今大清土地兼並還是嚴重。下一步,是山東和浙江開始土地清查。”
胤祺重重的點頭:“兒子大體明白四哥的用意。路易國王之所以造凡爾賽宮,使得貴族們每天吃喝玩樂不操心政務,就是因為他意識到,老貴族們老士紳們,躺在土地上碌碌無為,不勞而獲。還不斷打壓新貴族的產生,中下層沒有希望,暴動不斷。——都已經是國家的阻礙。”
“隻是,汗阿瑪,兒子很是擔心四哥。路易十四經曆過的刺殺無數。”胤祺愁容滿麵,很是擔心他四哥。“汗阿瑪,大清的環境對比歐洲不同,要改革,比歐洲困難千萬倍,……”
沉默。
壓抑的氣氛中,胤祺意識到,有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或者說他猜到了但他不敢去想。四哥必然是遇到了很多敵對和刺殺。四哥如今生病……
胤祺陷入思考中,身體一晃臉色發白:“汗阿瑪,四哥的生病是不是有隱情?”
“……生病沒有隱情。但生病的原因,朕不得不打壓他。”康熙喃喃自語,身體無力地歪在椅子上,臉上是遮掩不住的哀痛。他的眼前是老四一身濕透,暈倒在自己麵前的一幕。三天三夜昏迷的病情來勢洶洶。他的表情要胤祺克製不住的熱淚滾滾。
胤祺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四哥做了這麼多得罪人的事情,汗阿瑪要保護他,必然要他低調下去,要人都以為他被打壓的沒有希望。甚至他都想到,胤祥被關押,也是老父親顧及廢太子後四哥作為年長親王目標太明顯,不得不逼迫他在府邸裡不出來。
“汗阿瑪,兒子明白。四哥我…他也一定明白汗阿瑪的苦心。”一句話出來,胤祺淚流滿麵。
康熙苦笑地搖頭,有時候,他甚至希望,他的老四不要那麼懂事體貼,怨恨他,抱怨他,他可能好受一點。
“……路易國王信裡也這樣說。”康熙沉吟片刻,搖頭又點頭的歎氣:“你說的對。你四哥呀,現在已經是全大清所有既得利益者的敵人了。經曆刺殺無數——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錢買地買房子躺在土地房子上收租,幾千年來深入骨髓,難啊。比歐洲難多了。西班牙帝國落敗解體,因為西班牙的貴族們新貴們集體躺在美洲銀礦上不勞而獲,而東方這片封閉土地上的士紳們……”康熙沒有說下去,但是胤祺已經明白。
他作為這片土地上最高地位的士紳的兒子,皇帝的兒子,既得利益者之一,躺在土地上不勞而獲的人之一,隻有沉默。
康熙坐直身體,端起來茶杯用了一口茶,微微冷掉的茶水流進翻湧生疼情緒激蕩的五臟六腑,要他情緒緩和,他沉聲道:“你四哥狠心呀。皇家子弟,八旗子弟,士紳們,都是和西班牙貴族們一樣慵懶狀態。他幾次提出來,全民辦學、管控士紳們的土地兼並、逼迫士紳們收斂斂財**,給中下層子民一些機會……要各行各業都活起來,激活整個國家活力。朕告訴他,難!幾千年來這片土地就是這樣的利益分配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