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隆科多為了四爺興兵,那也是他的事情了。他也管不了了。四爺是什麼樣強勢的人?他反正是認清四爺的能力了。哪怕隆科多將來真跟著四爺興兵奪皇位,他也不擔心。
至於康熙明知道隆科多和四爺關係好,還要提拔隆科多,而不是佟佳家的其他人,比如跟著八爺的舜安顏,……那就不是他該考慮的事情了。
“皇上,臣真的老了。隻想著,多陪陪家人一些日子。”佟國維再次表忠心,表示他真要退出來朝堂紛爭,甚至皇位爭鬥,安心在家裡養老。
康熙正在翻看禮部送上來的木蘭名單,微微抬頭,看一眼跪在下方的佟國維,笑道:“這要朕很有感觸。朕過了六十大壽,也覺得自己老了。老了就是老了。不服老不成啊。”
“皇上,您不老。”佟國維趕緊拍龍屁。“皇上,您身體好著,比人家五十多歲的人還顯年輕那。”
康熙隻一笑,他早年操勞多,比同齡人更顯老,這是事實。他年過六十古稀,也是事實。
“弘皙弘昱家的孩子們,都能跑了。朕都是曾祖父了的人。天天聽著人喊‘萬歲’,哪有什麼‘萬歲’?朕倒是羨慕你呀,能退休養老,能含飴弄孫。”
佟國維一聽這話裡的傷感,知道康熙是想四爺的孩子們了,尤其皮孩子弘暉。佟國維也想啊。
“皇上,今年的選秀指婚?”您到底要給弘暉選一個什麼樣的福晉呀?“皇上,臣聽說弘暉阿哥在馬六甲天天辦差,很是忙碌。臣問他,身邊有伺候格格了嗎?他說有遇到幾個喜歡的女孩兒,可四福晉不答應,要等到十五歲的。四爺也不答應。”
“還說,他年紀還小,確實還不大明白怎麼照顧好家人,還有一大家人要照顧,也暫時顧不上有侍妾格格,娶福晉的事情。”佟國維很是納悶,更心疼小弘暉。“皇上,弘暉阿哥十四歲了?臣記得他是康熙三十九年生人,夏天那,四爺專門求皇上要四福晉在青蓮苑避暑。”
“難為你都記得。”這就是康熙喜歡和老臣們聊天的原因了。新人就算知道這些,也沒有共同感受。康熙表情越發緩和,放下手裡的折子,站起來,溫和道:“起來說話。”
佟國維起身,眼睛還是看著康熙。今天機會難得,一定要趁機和康熙問一個明白。
康熙在屋子裡踱步,活動手腳,眼睛望著外頭的竹林蕭蕭,陽光慵懶。眼裡的那抹傷感越發明顯,思念越濃。
孩子小了,牙牙學語,覺得操心勞累。孩子大了,撲棱著小翅膀飛走了。他又覺得空虛寂寞。
“……這事情,老四寫信來說了。弘暉這孩子重視家人,要找一個脾氣和順,能孝順長輩的,還和他弟弟妹妹們處得好的,還能管家理事的,還能知書達理懂一些書本的,……今年選秀,朕看著,沒有合適的小姑娘。朕記得,老四是二十多歲了,才有的弘暉……弘暉這才十四歲,不著急。”
佟國維傻眼了。
弘暉要是等到二十出頭大婚,康熙能等到,他能等到哪一天嗎?
“……那,弘暉阿哥也不先娶側福晉?”
“暫時,不考慮。”
康熙也是無奈。
“這事情,皇貴妃也提過。朕本來也著急。可她說,老四家裡情況特殊,一大家人被老四寵著的無憂無慮,弘暉身為大哥,他的福晉是長嫂,身份非常重要,確實要謹慎一些。朕記得當年,朕給老大和老二選福晉,也是這樣猶豫不決。弘暉還是嫡長子,這長嫂的身份更重要。”
佟國維更傻眼了。
康熙給大爺選的大福晉,大家閨秀,不爭不搶賢惠孝順。身為庶長子媳婦,確實難得。
可康熙給二爺選的二福晉,那是精挑細選的呀,選了五六年。硬生生將二爺選成了大齡青年。當然,太子妃,二福晉,那真是人人誇讚的完美太子妃,至今他們做臣子的都承認。康熙選兒媳婦的眼光,個頂個的好。
可是……他是真想看到弘暉阿哥娶媳婦兒,生小娃娃。
“皇上,有時候,我們不能太謹慎了。”佟國維試探勸說。“臣知道皇上顧慮多。可是當年,四爺選四福晉,自己選的,我們都不看好,如今再看,多好?滿四九城,滿大清國,就沒有不誇四福晉的好的。”
康熙聽得牙疼。
老四有多被討厭痛恨,老四媳婦有多被歡迎。
“你說的也有道理。”康熙笑嗬嗬的點頭,也沒說他當年為了老四有個合心的媳婦兒,特意叮囑親家費揚古不給四福晉學規矩等等。“皇太後也說。弘暉、弘時都是主意大的,要問問他們的意見。朕正愁那。這做長輩的,都想給孩子最好的,可我們認為最好的,他們不認為。”
“正是那。”佟國維一心想要弘暉阿哥早點大婚,就算不能娶佟佳家的姑娘在福晉,至少有一個側福晉的位子吧。
“皇上,您看四爺寵著一家人寵的。弘暉阿哥被四爺教導長大,將來必然也是。這人選的第一條,要穩住,不能持寵而嬌。更要大度,孝順長輩,照顧弟妹們,打理一大家子,……臣也在考慮不好選。可皇上,……”佟國維略一定停頓。他想起來,皇上為了要年家姑娘嫁給四爺做側福晉,硬生生地將年側福晉的選秀延後一期。難道皇上看中了哪個姑娘,年齡不到選秀歲數?
“還是早點大婚,早點生娃娃好。和四爺同齡的人,都做瑪法了。四爺這還沒娶兒媳婦兒。”
佟國維一點不心疼四爺,他隻心疼小弘暉。將來難道真的和他阿瑪一樣,年過二十才有孩子?
康熙笑一笑,吩咐一聲:“太陽光好,我們去湖邊走一走。”
兩個老頭子漫步湖邊,說著年紀大了身體哪裡不中用了,吃飯越發要重口了因為舌頭不靈敏了,清淡的菜唱不出來味道了……說兒女們的瑣事……說朝堂老臣的瑣事,陳廷敬的病情有好轉了……
最終,康熙也沒吐口答應,要佟佳家的姑娘做弘暉的側福晉。
但是佟國維知道康熙很快要給弘暉選福晉,他也滿足了。
兩個老頭子看天氣好,興致起來去釣魚,再找來幾個退休的老頭子,比如年遐齡、李光地、王剡……一起在湖邊揮舞魚竿。
李德全來報說:太醫診斷廉郡王病情好轉,四爺來信。
康熙聽了點點頭:“要老八在家裡好生休養。”接過來那厚厚的一疊子信件看起來。
在場的老頭子們都知道八爺是“心病”,都裝聾作啞。
發現康熙看著信件,笑一聲,罵一聲“臭小子”,不由地好奇。
良妃病情好了,更沒有上被子挨著去世兩周年祭祀的事情,可八爺還是要和康熙請旨告退,說他要在家裡休養,不能跟去木蘭。
時也運也命也,八爺自覺,他該認命了。他哪裡能想到,臨近去木蘭,老父親給他這麼一個致命一擊那。
準備了這麼多年,可是隆科多還是做九門提督了。
老父親的旨意誰敢違背?
就好像無論他做得多好,老父親認為不好,就會和上輩子一樣,使勁打壓。而他拉攏的那些親信們,在康熙的聖意麵前,不堪一擊。
可是八爺還是不甘心的。
到底是誰,是誰陷害他,送給康熙一對死鷹!將他徹底打落塵埃!
八爺沒去,康熙便要胤祉跟去。康熙的大隊人馬離開京城。此次行圍康熙打獵的興致還是很好,跟來的眾位皇阿哥和大臣都盛讚:“皇上雄姿不減當年,非我等可比!”,老年人總是喜歡彆人誇讚自己年富力強,康熙也不例外。十一月末到達承德山莊,特舉行超大型宴會,君臣同樂。
眾人正談笑不斷,李德全進來奏道:“廉郡王派人來給皇上請安!”康熙笑喧他們進來。
一個八爺的老太監陳福,一個八爺的貼身小廝王柱兒,一人提著一個黑布籠罩的大鳥籠進來。跪下向康熙回道:“郡王爺向皇上躬請聖安!因遺憾不能陪駕承德,郡王爺說‘等皇上回京之日,他在密雲恭候皇上一同回京’,特命奴才們帶來兩隻海東青,進獻給皇上。”
康熙聽了笑說:“難得他一番孝心,掀開來瞧瞧。”兩人磕頭,解繩結,準備掀簾。
三爺胤祉笑附和道:“八弟這禮送得極為有心,汗阿瑪向來喜歡鷹兒,昨兒打獵剛寫了《海東青》詩,讚道‘神俊最數海東青。性秉金靈含火德,異材上映瑤光星……’”胤祉朗朗誦詩之聲忽地凍住。
滿堂刹那間如死一般寂靜,人人臉色煞白。所有人瞪著趴躺在籠中,奄奄殆斃的鷹,腦中一片空白,心好象停止了跳動。太過震驚恐懼,竟完全失去了反應。
驚恐中,時間過得份外慢,實則也許隻是一會,可彷佛卻過了很久,久得人都覺得自己已經盯著兩隻海東青有一百年之久。一聲巨響,康熙身前的幾案掀翻在地,隨著乒乒兵兵杯盤落地的聲音,呼拉拉滿屋的人全都跪倒。滿地所跪之人竟無一人敢出聲相勸。
康熙雖然豁達,可將死之鷹的背後寓意讓膽子再大,再巧舌如簧的大臣都不敢說話。
康熙一字字地對跪於地上簌簌發抖的隨從道:“回去告訴他‘朕活得好好的!他絕對不會得逞!’”兩人身子直抖,沒有反應,康熙怒喝:“滾!”兩人驚恐萬分,磕頭後,跌跌撞撞地跑出。
胤祉全身力量被康熙的話徹底抽乾,軟軟地跪趴在地上,老八的帝王夢就此斷了!徹底斷了……
康熙掃了一圈跪於地上的皇子大臣,吩咐李德全備筆墨傳旨,胤祉代擬:“朕前患病,諸大臣因為胤禩保奏太子複立,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數載之內,極其鬱悶。胤禩仍望遂其初念,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密行險奸,……”
金口玉言,白紙黑字,連基本的查問也無,康熙竟然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一道聖旨,封死了胤禩的一切退路。胤祉掃了一遍頭貼地而跪的大臣,這些,這些滿口讚譽著“八賢王”,把他推到浪峰上,如今卻無一人說話。
“……朕深為憤怒,特論理爾等,眾阿哥俱當念朕慈恩,遵朕之旨,始合子臣之理。不然,朕日後臨終時,必有將朕身置乾清宮,而爾等執刃爭奪之事也……”
可能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胤祉一咬牙,心一橫,放下毛筆欲站起向前,側旁站著的胤祿和胤禮立即握住他胳膊,兩個弟弟很用力地掐著他,掐的他疼的差點叫出來——他不能。他還有顧著自己的一家人。他這個時候求情,隻會火上澆油,要老父親越發震怒處罰老八。
胤祉一下頓住,拿起來毛筆繼續書寫,腦內思緒雜亂,身子直打寒顫,老父親為什麼要他寫聖旨那?是要警告他嗎?心徹底冰透,低頭緊閉雙眼,眼淚顆顆垂落。
*
康熙塞上行圍時的歡快愉悅蕩然無存,氣氛極為冷肅。胤祺、胤祐前來接駕,兩人都是謹言慎行,小心翼翼。
胤祺慎重地回報道:“八弟病倒在府邸,派人去探望,都回絕了。其他家仆下人被遣散,隻留了幾個日常服侍的。”康熙問胤禵:“你派人去看過嗎?”胤禵回道:“兒臣也派人去探望,八哥避而不見。”
康熙冷聲道:“心懷不坦蕩之人,行蹤也鬼鬼祟祟。朕已經因為他以往表現寬容於他,他卻拿喬病了。”胤祺和胤禵俱不敢說話。
康熙吩咐起駕回京。一說完侍衛環繞著立即離去,胤祉胤祺狠狠盯了俯身恭送康熙的胤禵幾眼,上車而去。
八爺臥病在家。往常皇子病時,康熙定常慰問,吩咐太醫時時上奏折呈報病情,如今對八爺卻不聞不問。
*
四爺收到消息的時候,是一個傍晚,正一個人站在馬六甲海峽邊,欣賞落日,畫落日。
聽著風聲浪聲,看著大船來往,碼頭工人們熱火朝天地乾活兒。四爺畫畫中也添加了這一抹熱氣騰騰汗流浹背的入世煙火。
王之鼎拿著信件來找他,等在一邊看著四爺畫完,眼珠子盯著畫兒拔不出來,看著看著麵頰發紅,好似年輕少年一樣熱血衝動,滿眼滿心都是對這個世界的熱愛,要在裡頭儘情撲騰的興奮激動。
四爺微微一笑,也沒打擾他,悄悄伸手抽出來他手裡的信件。
看完後,他唯有沉默。
他可以想象,他模糊記起來,上輩子因為這件事,四爺也跪在地上,腦中隻一個念頭,老八絕對不會如此做!絕對不會!雖然康熙對他不喜,他心有怨懟,但他絕不會咒康熙死。最重要的是他絕對不會這麼蠢。
這輩子,更不可能。
老八一直防備著。寧可不賠罪送禮,他也不會再送什麼鷹兒。
老太監陳福有可能被收買。
王柱兒有可能被收買。
中間接手過兩隻鷹兒的人,也會被收買。
甚至這輩子有關送禮送鷹兒的事情,老八壓根就不知道。是有誰在暗中操作。
八貝勒胤禩原該隨侍在旁,但因當時恰是其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前去祭奠母親,派了太監去康熙處說明緣由,表示將在密雲等候皇父一同回京;還掛念康熙,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於是他想到了一個辦法:為康熙送兩隻海東青。
因為康熙好打獵,打獵要有誘惑物,以便將更大的獵物吸引過來。後來胤禩就挑選了兩隻上等的海東青派人送給康熙,卻不想等到了康熙手裡時卻變成了兩隻奄奄一息的死鷹。
這輩子,原來該是他跟去木蘭的,卻因為隆科多做九門提督的事情順不過來氣,病了。於是不能去了。於是他派了貼身太監和貼身小廝,表示將在……
上下兩輩子,邏輯都是嚴密合縫。
四爺都可以想到,即使老八這次跟去了木蘭,他也會經曆這一遭。即使他當時就在場。
即使他出京辦差,不再京城,也會發生這件事。
至於康熙,四爺望著碧藍碧藍的天空,蔚藍蔚藍的海水,人們喜歡藍色,說男穿紅女穿藍。這世間,除了火焰太陽的紅,就是海洋天空的藍最有魅力、要人放空腦袋專注地看。
老父親很忌諱自己的身體,老年人都這樣。當老父親看到奄奄一息的死鷹時,心裡很是不高興,這是在變相的諷刺我命不久矣?等不及回京後召集文武大臣,對胤禩的這一作為大加訓斥,並說出從此以後斷絕父子關係的話;從此胤禩也因這件事鬱鬱寡歡,最終也積怨成疾。
好在,好在,這輩子沒有那句:“胤禩係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聽相麵人張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覓人謀殺二阿哥。舉國皆知。伊殺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
也沒有更狠的一句:“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胤禩因不得立為皇太子。二阿哥悖逆、屢失人心。胤禩則屢結人心。此人之險、實百倍於二阿哥也。”
否則老八真要跳海自殺了。
良妃娘娘也要自絕於人。
但這似乎還不能完全表達康熙對於皇八子胤禩的憤怒和失望,在這份諭旨中還有更為絕情的言辭暗示。
這分諭旨中所提到的“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乃係康熙首次公開說明複立胤礽太子之位的真實原因,就是為了應對“諸大臣迎奉八阿哥”的無奈之舉。這也幾乎直接表明了皇八子胤禩繼承皇位的零可能性。
憤怒的康熙甚至直接宣布了和皇八子胤禩和因“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惡虐眾,暴戾yin亂”而被廢黜太子之位的胤礽相比較。
這說明什麼?
上輩子,康熙五十三年的“死鷹事件”被後世普遍認為乃係皇八子胤禩奪嫡失敗的直接原因。
這輩子,也是。
四爺突然覺得,今天的海風真大,吹的他眼睛都睜不開。
一個七八歲的小胖姑娘,一邊大口吃著烤串喝著椰子一邊看著夕陽正要吟詩一首的時候,對四爺說了一句:“馬六甲的美食特彆多,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四爺抬起來手腕看看腕表上的時間,笑容慈愛:“原來是晚飯時間了。多謝提醒。”
“不謝。”胖姑娘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張大油汪汪的小嘴巴:“大哥哥,你成親了嗎?你是為了躲避父母訂婚來這裡遊玩的嗎?”
“成親。不是。我是被流放來的。”
“哇,你好厲害。你是不是得罪了傳說中的四爺?我爹說,四爺可凶了。如果我大哥再不聽話老實訂婚,就送大哥去四爺府上做小廝。”
四爺:“……”
“你看,那就是我大哥。我爹我抓我大哥,我大哥帶著我跑來這裡避難的。”小姑娘油油的胖手指著一個方向,驕傲地介紹她的大哥。“我大哥還要我不裹腳哦。說將來哪一天我不老實定親,大腳能去四爺府上做丫鬟。”
四爺:“你大哥真聰明。”
“我大哥最聰明了!”小姑娘驕傲地點頭,頭上的雙丫鬢和紅色絹花一晃一晃,眼睛亮亮的。仰著油嘴巴對幾步衝上來的大哥甜甜地笑。
那位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幾步上來岩石,一把抱住妹妹警惕地護著在身後,皺眉看著對麵這人。
太俊。
妹妹平時不和陌生人說話,怪不得對他笑得這麼甜。
一看就是擅長勾搭小姑娘的!
待要怒吼一嗓子,一眼看見這人身邊的侍衛和仆人,不是普通人!他更警惕了:這樣的人最吸引小姑娘!
“在下來自蘇州上海縣馬家。這是妹妹。請問閣下尊稱?”這人試圖放緩語氣,但格外生硬。
四爺無辜地一眨眼。年輕人的身後,胖姑娘奮力掙脫他的胳膊,氣呼呼地喊:“我要和大哥哥說話。”
年輕人的臉黑黑的,那臉色好似他妹妹被拐賣了。
王之鼎從畫兒裡一回神,訓斥一聲:“無禮!……”
四爺擺擺手,製止他的話頭。
“是個疼妹妹的好兒郎。海邊人多且亂,帶著你妹妹快些離開吧。”
那年輕人環視一圈海邊的環境,拐孩子的人哪裡都有,不拘北京還是南京還是馬六甲。他不顧妹妹的掙紮,強行扛著她離開,一邊走還一邊訓斥:“告訴你了不許獨自出來,你怎麼不聽話……”
“哇哇……大哥哥……”胖姑娘憤怒的哭聲隔著老遠都能聽見。
王之鼎猶自生氣道:“四爺,這些年輕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心要迎娶自己喜歡的姑娘,去哪裡迎娶自己喜歡的姑娘?哪家好好的姑娘給他白白相看不成?除非是青樓楚館的風塵女子。”
四爺隻笑:“時代不同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和活法兒。”
王之鼎聽著稀裡糊塗的,什麼時代不同了?什麼時代不都是一樣的人?
記起來小姑娘好意的囑咐,四爺笑得燦爛:“收拾東西,我們回家。”
“哎。”
前世今生,四爺都是記得人的好的人。老八擋在自己身前的一幕走馬燈地眼裡晃啊晃,四爺看著已經風乾的畫兒,收拾收拾畫具回來宅子,坐到書房裡挽袖提筆給老八寫信。夕陽慢慢落下,蘇培盛端著燭台進來,挑著燈光更亮一些,四爺正寫著,年側福晉端著托盤進來。
這裡是馬六甲,不是京城規矩大,她漸漸的出入四爺的書房。
“爺,您去海邊吹風了,用點兒湯水。雖然這裡不冷,可到底是冬天了。”年側福晉語氣柔柔,放下托盤,捧著小碗到四爺的麵前,人靠近,身上的玫瑰熏香也靠近。手腕上用當地黃金做的金臂釧隱隱露出來袖子,金黃映照白皙的手腕,美不勝收。
四爺好脾氣,也是習慣了被各種投喂,端起來一仰脖子一口氣喝完,放下碗笑道:“多謝。這湯很好。”
年側福晉抿唇嬌羞一笑,接著氣不過瞋四爺一眼:“這是當地的鴨湯,我熬了一個時辰那。爺都沒有喝出來。”
四爺:“……爺的不是。下次一定慢慢品嘗。”
“哼”,年側福晉收好當地海波花紋的木頭小碗在托盤裡,嬌氣地皺著秀挺的小鼻子,“爺經常在外頭吃飯,外頭的飯菜比家裡的香?”
四爺驚訝:“經常一說從何而來?”
“就是十天之內,爺在外頭用午飯四次,用晚飯三次。”
四爺:“……”
年側福晉麻利地收拾地上孩子們玩的亂放的抱枕,拚圖,又問:“爺今晚上這麼早回來,是不是有事?待會兒還要出門嗎?”
“不出門,待會兒一起用飯。”
“那我去告訴姐姐。”
年側福晉很有經驗地簡單快速收拾好,端著托盤,腳步輕快地離開,背影裡都洋溢著歡喜。
四爺無聲一笑,提筆快速寫了幾句話,用蠟封了信封,遞給蘇培盛,四福晉進來。
“爺,今晚上在家裡用飯?”
“嗯。”
“爺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四福晉有點擔心,爺今天是不是有上門事情突然回來這麼早。
四爺:“在海邊遇到一個上海縣來的小姑娘,一邊吃著烤串喝著椰子一邊看著夕陽正要吟詩一首的時候,對我說了一句‘馬六甲的美食特彆多,你一定要去看看’,於是爺就發現,晚飯時間了。”
四福晉笑著搖頭,理一理用當地布料做的容易發皺的旗袍。
“我來之前聽說在馬六甲海峽看過落日很美,但是不知道馬六甲其實是一個南京一樣的城市,不過這個城市真的很小。沒什麼風景,最漂亮的地方可能就是這個海峽清真寺了,要趕著落日來,其他時間暴曬。”
“另一個出名地方就在馬六甲的中心——荷蘭紅屋,來畫畫拍照的文人不少,原諒我始終沒明白到它的點,一個紅房子有什麼稀奇的,還不如北京的荷蘭大使館精致,沒什麼意思。當然,這裡的美食是真的不少。隻是也隻有幾樣吃的習慣的。其他都不習慣。”
四爺附和地點頭,馬六甲這個城市小到什麼程度呢,如果誰跑的快點,一天可以在馬六甲跑上好十幾圈。但是他的時間很慢很慢,慢到你忘記時間的程度。這對於北方人和江南人來說,完全陌生的體驗,格外吸引人。
“東頭那家幾乎來馬六甲的人都會去的糕點店,最有名的千層蛋糕真的吃不下,甜的發膩,跟直接吃糖漿一樣,剛來的時候逛街所有人都強力推薦這家店,可能當地人真的喜歡甜食。西頭那家串串火鍋店,馬六甲親王一邊流口水一邊推薦,說是他以前的廚師開的,看著他日益肥胖的身軀想著味道一定差不了。哪知道這家店的鍋底當天是不換的!”
四福晉噴笑出來,頭上的鳳釵紅寶石流蘇一晃一晃,映照她微胖白皙的麵堂,和亮亮的眼睛相映成輝:“爺,你本就不喜歡甜食,乍吃那麼甜的,更受不了。我一來就聽我們新雇傭的當地仆婦們說了,她們也是極力推薦那。”
四爺皺著俊臉,還是很無法理解:“鍋不大,用料特彆足,客人吃的時候一直在往裡加料,沙爹醬的味道特彆濃鬱,估計成本很高,吃一桌一換成本劃不來。馬六甲親王硬拉著爺去試試,說下午一開業到店,保證乾淨的最新的一鍋料,還是被吃的猛喝水。”
那家店裡,配料蔬菜都挺奇葩的造型,反正是外來人不理解美感的形狀。
在吃的時候店小二一直往裡麵加料熬料,濃鬱到什麼地步呢,吃任何菜肉都沒什麼菜肉本身的味道,都在跟直接吃沙爹醬差不多,四爺也理解為什麼店小二一直問自己要什麼水了,是真的鹹。
四爺這樣的人吃這個真會瘋的,沙爹醬太濃滴的到處都是,讓他很不舒服,他以最快的速度吃了幾口就走了,馬六甲親王還在裡頭大吃特吃。
“不過東街有一家新開的辣椒包魚丸挺好,魚丸非常新鮮肉嫩,福晉有空去嘗嘗。西街口大樹下鴨麵店,鴨湯是用藥材熬製,鹵貨也確實不錯,鴨貨燉的特彆爛,入口即化,價錢也便宜的嚇人,都是幾銅錢一碗。”
四福晉一樂:“爺說的那一家,我今天下午帶著幾個妹妹出去嘗過了。到店鋪的時候老板正在殺魚,還邀請去看製作過程,以為我要學做法,無償傳授。不過被我婉拒了。好多附近女子去學,魚丸是真的做得好。吃魚丸的時候能真切強烈感受到魚肉的味道,腦子裡會出現店老板拿著雙刀暴打魚肉的畫麵。”
用心做出來的美食就是會讓人有畫麵感,讓人可以微微一笑然後產生惡趣味的聯想。四爺非常理解。
“福晉喜歡,下次要孩子們去學習做法。”
四福晉噴笑,想要板著臉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為四爺理所當然使喚孩子們的樣子。
四福晉笑著感歎:“雖然這裡的東西不是最好吃的,可能有的時候就是這種平平凡凡的地方,可以打發掉很多不開心的時光,並成為難忘的回憶。怪不得越來越多的文人喜歡遊玩,瀝青路麵方便了,海上坐船也方便了。今天我還聽鄰桌的書生說‘憋屈了幾千年,可算能輕鬆出門了。’”
四爺:“……”
這都是什麼話?
“這一代年輕人呀,上了學,大多不缺吃穿,體會不到先人們困在田間灶台的感受了。”
“是呀,我也沒想到自己會來到這裡。我以為自己這輩子就在府邸後院轉悠了那。”
“福晉喜歡這裡,我們多呆呆。”四爺微微沉吟:“過幾天,我們一家人去印度洋看看,印度莫臥兒國王和法蘭西總督、英吉利總督都會過來。”
四福晉微微驚訝:“在船上會麵?”
“不確定。他們邀請我們去都城拉哈爾和德利。”大莫臥兒帝國的無限權力被他的總督們打倒,總督們的權力被馬拉塔人打倒,馬拉塔人的權力被阿富汗人打倒,而在大家這樣混戰的時候,法蘭西人和英吉利不列顛人闖了進來,把他們全部征服了。而四爺這次去談判,是因為大清朝廷不能答應自己的鄰居被歐洲殖民瓜分,要先禮後兵。
四福晉正要說話,門口王之鼎來報:“爺,九爺和十爺來了。”
四福晉一個愣神,兩位弟弟都來了,絕對是有事情。她看向四爺。四爺道:“九弟和十弟估計沒有用飯,在書房擺一桌。”
“哎。”
四福晉答應著,胤禟和胤俄已經進來了,兩個人的身後跟著弘昱。都是一臉的愁腸百結,卻隻能無可奈何看著一切。
彼此請安行禮,下人上來茶水點心,四福晉看一眼四爺轉身離開,順手給關上門。
四爺道:“先吃飯。”
胤禟苦著臉:“四哥,我們哪裡吃得下?”一想想如果自己沒有跟著四哥離開京城,可能就跟著八哥一起被汙蔑算計,老父親查也不查雷霆暴雨的大罵一頓,越發難過。
胤俄板著臉,臉色蒼白,眼睛發直,一開口聲音都是嘶啞的:“四哥,我們在路上互相研究了,究竟是誰乾的?思來想去,卻無定論。”
聞得腳步聲,四爺一抬眼,弘暉立在書房門外,胤禟和胤俄忙要喚他離開,他卻一腳踏入道:“我也收到消息了。我要聽。”叔侄幾個都固執地看著對方。如此僵持,不是辦法,四爺點頭,要他們都各自坐下來。
一陣安靜後,胤俄受不住地起身推開窗戶道:“四哥,八哥會恨九弟和我離開京城扔下他一個人嗎?”怎麼會?他自己都未做到跟著你們出京,又怎麼會怪你們離開京城?想了想,放緩臉色,試探地問:“打算做什麼?”
胤禟頓時紅了眼睛:“不知道。當年一廢太子時,他為了替八哥求情,不惜以死相挾汗阿瑪,以至汗阿瑪氣得要殺他。想不通他這次為何自始至終一句話也無。”
弘昱緊繃著年輕的麵孔,沉聲道:“這事情我知道一點。阿瑪寫信來說,他也這樣問過十四叔。十四叔說:‘當年我那樣做,結果幫到八哥了嗎?為了兄長反抗老父親,這是大逆不道。……’說,‘上次隻因為百官因為八哥的安排保舉二哥複立。可這次卻是忤逆不孝,詛咒汗阿瑪的大罪。’”
他默了會,低頭道:“送鷹的太監和小廝侍衛已經自儘。”
胤禟憋著氣,眼巴巴地看著四哥:“老十四的事情不談,本來就指望不上他——這裡頭一定有問題。汗阿瑪難道真就看不出此事有疑?給太子定罪,整整查了大半年,汗阿瑪卻為何連查都不查就給八哥定罪?還頒布聖旨,通告滿朝文武?”
四爺皺眉搖搖頭。
胤俄沒有看他四哥,垂目凝視著地麵低聲道:“景熙貝勒告發導致二廢太子。當時我們以為是八哥布局得力。可現在我看聖旨才明白,汗阿瑪是借機會二廢太子。……齊世武是被鐵釘活活釘死的,托合齊被銼屍揚灰,不許收葬。其他眾人更是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結黨,汗阿瑪給八哥定下的罪名也是結黨。”
又是一陣沉默。
康熙從一廢太子後就時刻提防著胤禩,太子二廢,朝中眾臣仍舊希望康熙能立胤禩為太子,而康熙一直以來都在試圖削弱胤禩在朝中的影響,下旨明確表示不再冊封太子,胤禩在朝中的勢力卻依舊不容小覷,在江南讀書人中呼聲也最高,真真是禮賢下士,仁孝為懷,田園富家翁一般的沒有野心十全十美的賢王——胤禩人在局中不知道,他這樣,越發威脅到康熙的皇權。胤禩平日行事從無錯處,此次斃鷹事件,不失為打擊他的最好機會。
——四爺上輩子能操辦閒雲野鶴孝順兄友弟恭的方式,那是因為他是孤王沒有黨。如同莊王被康熙看重,是因為他不爭不搶心態好,最關鍵是因為他沒有兒子不會威脅皇權!
可是,四爺這話,隻能對胤禩一個人說,也隻能說一點點。
胤禟苦笑幾聲問四哥:“曆代以來講究孝字第一。如果八哥連孝都未做到,……”胤禟沉痛地道:“就連八哥和八嫂恩愛重視嫡子,孝順良母妃,孝順汗阿瑪,兄友弟恭富貴田園種地的舉動,都變成天大的笑話和十足的虛偽。隻怕設局的人自己都想不到效果會這麼好。”
弘暉癱軟於椅上。難怪自始至終,八叔未曾做任何辯駁,這麼大的罪名卻隻是悄無聲息地病倒了。因為究竟是不是他做的根本不重要,瑪法要罰他,隻是需要一個理由。可是!可是!
弘暉抿緊了唇,祈求地看著阿瑪:“八叔會好起來了嗎?瑪法會饒恕八叔嗎?”
四爺:“會,也不會。”
弘暉眼睛一亮,隨即又暗淡下去。
瑪法會原諒八叔,畢竟之前八叔確實有功勞,孝順體貼。瑪法也不會原諒八叔,因為聖旨已經發下去了,處罰已經完成了。八叔的名聲備受打擊是一定的。
半晌後,弘昱道:“十四叔勸說阿瑪,說現在的情況,越是去求情,越是要瑪法震怒,隻能等機會!”
胤禟直接嗤笑出聲。
胤俄黑著臉,同樣的譏諷之色。
四爺靜思了會,望著弟弟們道:“你們都給胤禩寫信了嗎?”
胤禟苦笑地擦擦眼角的淚:“想寫,不知道寫什麼好,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胤禵有一句話說對了,這個時候,越是給胤禩求情,也是要康熙知道胤禩黨羽多大,越是震怒。
這是一個無解的局。
設局的人摸準了康熙的心思,一舉要胤禩再也無緣皇位。
門口響起來敲門聲,四爺吩咐:“進來。”
蘇培盛領著兩個小太監抬著膳桌進來,八大碗很快擺上來,碗筷也擺好。
四爺道:“先用晚飯。我剛給胤禩寫信,已經寄送出去。吃完飯你們也寫信,多少勸說他一些。”
原來四哥/四叔/阿瑪已經給寫信寄送出去了!
弘暉道:“兒子也寫信嗎?兒子還擔心八嬸嬸和堂弟堂妹們。”
“寫信。都寫信。再將你們這兩天準備的禮物,一起給北京的家人寄送回去。”
“哎。”弘暉響亮的答應著。這要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八叔被罰,瑪法罰的,他什麼也不能做。那是疼愛他的瑪法,關心他的八叔,他希望他們都好好的。
北京城,臘月裡節日多,出門應酬的八福晉偶爾遇到胤禵,不甘心地質問胤禵:“鷹怎麼會奄奄一息呢?送出時肯定還是好的,那隻能是路上動的手腳。可派的人都是跟在爺身邊多年的人,究竟什麼人安排了這樣的人在爺身邊,讓這些狼心狗肺的奴才私下動這麼大的手腳?”
胤禵聞言,臉色鐵青,不敢置信地盯了八福晉半晌,氣得指著八福晉,手輕顫,半晌後吼道:“你也懷疑我?!”說完,怒吼而去。
八福晉的心哀慟萬分,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如今的十四弟是皇上跟前的紅人,早非當年衝動愛玩的十四阿哥。自家爺徹底垮掉對他極其有利,原來的八爺黨必定會再推一人出來,肯定非他莫屬——麵對皇位的巨大誘惑,他這般算計兄弟們也不是不可能。
其實事已至此,他再追究還有何意?相關的人都已自儘,不可能有人證物證。可是她不甘心,她想弄明白,想看看這個宮廷究竟能對自家爺和自己殘忍到何等地步?
甚至她寧可這件事情是四哥做的,自從十三弟被關押的事情後,她也惱恨自家爺。四哥那麼疼十三弟,他和自家爺有恨有仇,四哥如此做,隻能說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她也服氣甘心了。
可她知道,四哥是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的。
不管從下手機會,還是最後獲利,都是老十四最有嫌疑。當然,三哥這“隱形太子”也有嫌疑。大哥、廢太子、十三弟,自家爺、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怎麼都能殘忍至此?
胤禩遭此一舉,大受打擊,很快病倒。臘月的各大節日裡,八福晉盛裝出現,替胤禩向康熙和眾位娘娘請安。厚重的胭脂根本無法遮掩麵色蒼白,往日合身的禮服變得肥大,卻是舉止得體,大方明豔,要長輩們都對她憐惜不已。八福晉挺直了腰杆子,高高地仰著頭,又讓所有幸災樂禍、悲憫同情的目光全部收斂;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宗室格格·八福晉。
八福晉在天色黑下來的時候回來府邸,見到了病重在家的八爺。
難得的,八爺沒有躲在書房裡一個人,而是躺在書房院子裡,安靜地欣賞天上的月牙兒。
八福晉默默地上前,小聲問:“爺?”聲音裡透著無法掩飾的驚喜。
八爺一回頭,看見她一身大禮服,滿身的疲憊,眼窩深處燈火一般燃燒的驕傲,唯有苦笑。
兩輩子,都是福晉在關鍵時刻撐起來這個家。
“馬六甲來信了。”八爺淡淡的一聲解釋。“四哥的話,要爺頓悟。以往是爺大錯特錯,還要福晉和孩子們跟著擔憂受累,是爺的不是。”
八福晉捂著嘴,無助地嗚咽著:“爺,我和孩子們吃點苦沒有關係。可是府裡,……我已經將大部分奴才打發出去了,你看看,還有那些不能留下的。”
八爺笑得清雅如玉,黑沉沉的夜色裡麵色慘白慘白的,映照著院子裡燈籠的光亮,好似天上的月牙兒泛著寒光。
“福晉看著辦就是了,這不是關鍵。爺以後多注意著,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
“爺?”
八福晉迷茫地看著八爺。
八爺隻搖頭,伸手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冷,心疼道:“爺保證以後不要福晉跟著擔心了。天冷,快回去後院洗漱沐浴。”
“真的?”
“真的。”
夫妻兩個淚眼相看,八福晉擔心八爺,也掛心孩子們,不得不去後院洗漱沐浴。
八爺安靜地望著夜空。
夜空很黑。
也很亮。
因為星星和月亮。
八爺不敢告訴八福晉,不能告訴任何人,他沒有送鷹兒給康熙,他壓根就沒有送任何禮物。
但即使他不說,稍稍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此時處於競爭最優勢的皇八子胤禩不會傻到主動去“逆康熙的龍鱗”,自斷繼位可能。
他病了,一是因為被打擊的。兩輩子,重生的人,居然栽倒在同樣一件事情上,多麼可笑。二是因為康熙對他的狠心。這輩子,他做了那麼多孝順的事情,立下那麼功勞,還是查也不查直接下聖旨處罰他。
這些天,他將所有的事情在腦子裡過一遍,主要有三個懷疑對象,分彆為:三哥胤祉、四哥胤禛、十四弟胤禵。
三哥目前也是皇位之爭的有效競爭者。意氣風發的都有隱形太子的架勢了。
不問政務主持編修《律曆淵源》一書,這不能說明三哥對於編書的側重,對於皇位爭奪的冷淡,但是能說明三哥是在用編書這一彪炳千秋的大事,來贏得康熙聖寵,以期獲得奪嫡勝利。
也就是說,書生皇子·三哥,“死鷹事件”這類陰險的暗裡陷害,根本就不是胤祉的奪嫡之風,判定可能性不大。但是不排除可能性。
老十四?他還沒有被任命為大將軍王,還沒有成為“繼位呼聲最高”的皇子。這個時候康熙確實要利用他分化自己的勢力,但自己這些日子仔細觀察,他隻是一個剛冒頭的年輕皇子,康熙並沒有真正的器重他。隻要他稍稍有點理智就知道,他和自己尚不能相提並論,即使製造了“死鷹事件”,皇儲位置也不會落到他的頭上。
沒有作案動機,老十四的嫌疑就會被很大程度的清除,但還是有可能。
四哥?四哥是有能力不在京城,也能這樣算計自己的。但這不是他的行事風格。絕對沒有可能是四哥。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栽倒在誰的手裡,兩輩子都想不通。
所以他壓抑抑鬱的病了。
一直到今天收到四哥的來信。
“十個手指頭有長短,但是,都是自己的手指頭。”自己是汗阿瑪的兒子,即使汗阿瑪不疼愛他,也是兒子,還是要顧著。儘可以放心。
“想想胤祥……”胤祥被關押,他一直以為是因為他的算計,其實……,八爺苦笑,他才想通,其實是汗阿瑪在做主。如同對自己一樣,汗阿瑪明知道自己冤枉,就是要打壓。
他們的汗阿瑪,是皇帝,是父親。
有這個權利。
也有這個能力。
按照他老人家的心意辦事。
“到底是不一樣了……”是啊,到底他這輩子的努力還是有效果的,汗阿瑪沒有說那句“辛者庫……所生……”,汗阿瑪也沒說那句“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恩絕矣。……”
“笨笨的小八心魔叢生,一心要證明什麼那……”八爺的眼淚嘩啦下來,瞬間變冷,冰冷地流淌在消瘦見骨頭的麵頰上。
汗阿瑪最是痛恨結黨,他怎麼會不知道那?可不結黨,不拉攏大臣們,他還是八爺八賢王嗎?上輩子兒時的苦難,要他很小他就知道,他隻能靠他自己。他不能靠康熙,不能靠任何人。
他從來沒有被康熙寵愛過,他從來沒有受過當康熙兒子的父子之情。就連迎娶福晉,一個名貴的宗室格格,人人都知道的外公家勢力大,連他額涅都說汗阿瑪終於看到自己了,他卻知道,這也是康熙為了分化嶽樂親王留下的勢力,對兒子們之間勢力平衡的安排。如同托合齊一樣,都是棋子。
四哥一句要南海,汗阿瑪就去打南海。四哥要八寶豆腐裡多一點海鮮,汗阿瑪就能派水師運送海鮮進京。四哥要吃荔枝,太子就要人運送荔枝進京。
那是四哥的汗阿瑪,是四哥的太子二哥。
四哥孝順,對廢太子好,因為汗阿瑪真心疼四哥,是因為廢太子哪怕上輩子和四哥鬨成那樣,最終也是拿四哥當兄弟。
四哥依靠汗阿瑪的寵愛什麼也不做,絕對不結黨,因為他有底氣。他可以相信,隻要他做一個好兒子,汗阿瑪終究會給予他想要的一切,包括皇位。
可自己那?
自己壓根做不到對康熙這樣的信任。
自己做不到不結黨。
即使這輩子重生,生活不一樣了,沒有被欺負過,他也做不到。
心魔嗎?
八爺雙手捂著臉,無聲地哭泣。
“小八,不要去查奴仆們的事情,不需要遣散奴仆們……做好你自己,你首先是汗阿瑪的兒子,再是八皇子,爭皇位的八賢王。”
八爺無助地哭著。
他出生在承乾宮皇貴妃的麵前,被養在惠妃的麵前,他母家沒有勢力無力保護他,他身邊的太監奴仆們,有多少是彆人早早安排好的?枉自他自信收攏人心的手段。
不要去查,做好自己,做好汗阿瑪的兒子。這個世界上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是汗阿瑪。
多麼諷刺。
八爺兩輩子隻想和康熙證明,你看看我多麼優秀,你不疼愛我是你的錯誤!卻想不到,是康熙一直在保護他,給予他一切風光!如果他不是康熙的兒子,誰會看他一眼?連算計他都懶得費功夫。
八爺的哭聲越來越大。
響在夜色裡,宛若鬼哭狼嚎,要誰聽得都瘮得慌。
一聲聲“汗阿瑪……”肝腸寸斷。
八福晉不放心地領著兩個孩子來看看他,因為他的哭聲跟著一起哭。
皇宮裡,康熙剛洗漱完,一個暗衛進來,康熙揮退了其他人,那暗衛跪下來道:“皇上,八爺今天收到四爺的信件,態度大變。說他會好起來,還告訴八福晉不要再管奴仆們的事情。剛一個人在哭,喊著皇上。”
康熙點點頭,揮手要他退下。
老八打小兒心思重,自己精力顧不上也不知道怎麼教導,太醫說多哭哭,就要他任由老四天天欺負多哭哭,哪知道到如今這麼大的人了,還是心思重,蠢笨的要人沒眼看。
還好老四念著兄弟情意,一直拉扯著。
康熙放了心,躺到床上,很快睡過去。
身在馬六甲的四爺收到信件,得知老八出門了,身體漸漸好起來,望著海峽上的落日餘暉,無聲一笑。
老父親也肯定知道老八不會這麼傻,以至於送死鷹,那隻能是嫁禍;誰嫁禍呢?肯定是有能力之人嫁禍。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隻要查肯定能查出來;因此,想嫁禍,也要熟悉自己老父親的脾性啊。大哥要殺太子,被圈禁;三哥告發大哥,被放棄。老父親對這種兄弟相殘之舉非常痛恨;因此,隻要嫁禍了,被康熙知道那指定失去奪嫡機會了。這一定是知道老父親根本無心要胤禩做繼承人,急需一個理由打壓胤禩的人。誰能這麼熟悉老父親的性情那?
大哥?
二哥?
老八自覺做八賢王的他很有能力,他還沒意識到,他這兩個最不被他看在眼裡的哥哥的能力,遠不止他認識到的。
就連宮裡的皇貴妃、惠妃等人,也都有可能是當年收買陳福和王柱兒的人。
老八更不會想到,即使他收到自己的信件,看懂了一部分,他也想不到,這是老父親在保護他。
上輩子,是。這輩子,還是。如同圈禁大哥的保護,圈禁二哥的保護,打壓自己的保護……
四爺折疊信件,放在袖筒裡,無奈地搖頭。人都說雷霆雨露都是恩,真正能悟透的,有幾人?
——在推舉新太子中,胤禩展露鋒芒,康熙知道胤禩的能力,他的賢先不說,以他現在的情形肯定是眾矢之的。就算康熙要他做皇位繼承人,康熙為了暫時保護他,也要借此機會,將胤禩的鋒芒斂去。
那如果胤禩不是繼承人那?這樣被無情打壓到塵埃裡,將來新君登基,不管以後誰是新帝都不會再打壓他,直接形成兄弟相殘的局麵。
老八上輩子不懂,後麵幫助老十四繼續爭皇位。
這輩子好一點兒,卻還是不懂。
知道是汗阿瑪一直照顧他,保護他,不會對他真正無情,有點兒愧疚,也就成了。四爺對蠢笨的小八要求不高。
至於死鷹有可能是老父親自導自演的事件?
四爺眯眼,抬手遮擋在額頭,舉目眺望著似乎是舍不得完全墜入雲彩裡奮力掙紮的太陽一角。
這一刻,四爺恍然也明白了,有些事情,可能注定不會有答案。
如同一廢太子時候的那枚“體元主人”的印章。
真相是什麼?你信什麼,就是什麼。
康熙五十四年的正月二十九日,康熙再次宣詔,停止皇八子的俸銀、俸米。胤禩大婚後日子有點緊巴,但四爺替他討來的五十萬兩銀子錢生錢,錢銀頗為寬裕,不愁日常生活開支。可關鍵是此事向朝廷眾臣傳達的信息。
事情過去兩月有餘,康熙在完全冷靜的情況下宣詔,明明白白告訴大家他絕不會寬恕皇八子,無異是給心存觀望和追隨皇八子的朝臣們一個明確警告。
康熙五十四年開年,經過康熙允許,俄國修士及神職人員七人到達北京,主持在北京東正教徒的宗教活動。兩國開始加深交流。
四爺在印度和法蘭西、英吉利談判不成,大清水師出兵印度洋,趕走英吉利海軍。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南海被四爺嚴重打壓,為了開展東方海外貿易,要與南海和廣州海關訂立協定,四爺拒絕,聲稱東印度公司不是國家無權簽訂協議。
準格爾的策妄阿拉布坦派兵搶掠哈密。康熙命富寧安去西陲,富寧安治軍有方,不僅提出了新的糧草運輸措施,而且還提出了可行的屯田措施,策妄阿拉布坦眼見挑釁不成,自動兵退。沙俄攻打喀爾喀一直打不開缺口,轉而攻打準格爾,試探在準格爾建立據點,策妄阿拉布坦一氣之下和沙俄大戰,打敗了沙俄。
山西巡撫蘇克濟疏劾太原知府趙鳳詔貪贓三十餘萬兩,奏請革職拿問。趙鳳詔是趙申喬的獨子,趙申喬就是那位上書請求再次複立太子,太子的鐵杆之一。
蒙古吳喇忒、阿霸垓、蒿齊忒等部大雪,牲畜倒斃,部民饑困。康熙諭示理藩院派遣善騎司官三員分彆出關救災,朝廷快速發送牲畜、牛羊、米麵帳篷被子等等救災物資。
一樣樣國家大事展開,爭鬥還在繼續。但至此,眼見二廢太子後,不死心的京師文武百官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要第三次冊封太子,胤禩呼聲最高的情況徹底轉變。官場真正恢複了平靜。四爺人在馬六甲,領著戶部工部。胤禩死心塌地去宗人府整頓旗務。胤祥、胤禔為了港口改建四處奔波,胤礽被圈禁,胤禟、胤俄跟在四爺在馬六甲……所有皇阿哥們都老老實實。
歲月流逝,光陰似箭,彈指之間已是康熙五十七年,阿拉布坦遣將率兵大舉攻略青海,殺死拉藏汗,占領拉薩城。凶信傳到北京,康熙赫然震怒,即命傅爾丹為振武將軍,祁德裡為協理將軍,出阿爾泰山,會合富寧安大軍,另遣西安將軍額魯特督兵入藏平叛,著四川提督年羹堯駐節西安守護中原門戶。
四爺下朝後,特意等著問胤禩:“你打算怎麼做?”
“……”胤禩品味捉摸著四哥的話,似虛又實,似實,又無可捉摸,恬淡得泉裡剛打上來的水一樣,不由歎息一聲,沒有吱聲,隻望著朦朧雨霧中的春景呆呆出神。
上輩子的他,為了要老十四有機會領兵,斷了部分傅爾丹、祁德裡的糧草供應,間接導致傅爾丹和祁德裡急功冒進,十萬大軍大潰敗。
這輩子,他還要這樣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