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接過來蘇培盛手裡的茶杯無心品茶,突然間,很是傷心。
這傷心,是兩輩子的。四爺上輩子這個時候,麵對老父親的日益衰弱,神經時刻緊繃著,即使老父親病重不起的時候,那傷心的眼淚,也必須克製壓抑完全理智。
因為他不知道老父親的傳位聖旨上寫的是誰的名字,一步坐擁九州萬方、一步被圈禁,他必須打起來十萬分的精神做好奪位的準備。
如今,四爺單純的,隻是關心老父親的身體情況。
當然,沒有塵埃落定,四爺還是必須要十萬分的謹慎。
搖著搖椅,舉目望著天邊火紅的落日,橘黃色的晚霞映照的花草樹木重重殿宇都是少女心般的溫馨浪漫。汗阿瑪越發年邁,兄弟殘殺、爭奪皇權的爭鬥,迫在眉睫。上輩子他感到興奮,也有點害怕,此時此刻,隻有平靜。
高斌、餑餑、王之鼎等人都進來,一起看著四爺。
四爺的眼睛還凝視著夕陽,唇角淺淺微笑:“諸位,依你們高見,爺的當務之急是什麼呢?”
鄔思道脫口而出:“先解決靈答應的事情,想辦法要十三爺回京。”
四爺眼裡含笑,朗聲道:“好吧。”
餑餑咬著粉唇為難,想說您現在最要緊是拉攏住隆科多和年羹堯,舉目四看,就連剛剛憂心忡忡的高斌和王之鼎都不敢說話,擔憂地低了頭。
——四爺的脾氣,知道年羹堯先去拜訪其他皇子,哪裡能禮賢下士地隱忍?
四爺起身出門,走進了漫天夕陽之中。
出了花園,來到二門近旁,突然看見一個人正站在那裡,渾身成了紅人兒,五大三粗的年輕漢子站成了夕陽下的溫情小少女一般。他仔細一看臉,原來是在前書房侍候的大海,笑著問:“大海,你站在這兒乾什麼?”
大海猛一抬頭,見是四爺,打千兒行禮,忙說:“爺,奴才有新消息了,奴才著急和您彙報那。還有年大人等在書房裡。奴才知道您有事,一直等著找機會回您。”
四爺:“年羹堯來了?”
“回四爺,年大人等了半天了。說,今晚哪怕一夜不睡呢,也得見見主子,說主子對他有點誤會。”
四爺微微一笑:“爺先見見這位年大人。你的事情晚些說。”
年羹堯在暢春園被四爺發作了一頓,心中又愧又怕,離開暢春園,就直奔四爺府而來,在這裡足足等了三個時辰了。彆看在疆場上他是出了名的“殺神總督”,可是卻偏偏怕這位四爺。這三個時辰裡,他不敢去內院求見妹妹,更不敢去後書房找文覺等人閒聊,隻是在這前書房裡走來走去,焦急不安地等待著。
年羹堯怕四爺那一身凜然正氣,怕四爺那一雙能洞穿心肺的眼睛。
終於看見四爺的身影。他連忙快步上前磕頭請安。可是,四爺根本不理這茬兒,讓大海搬著躺椅坐到書房外間,徑自坐下來欣賞落日餘暉,一邊畫畫兒,一邊漫不經心地問:“見著八爺了?”
年羹堯趕緊回話:“回四爺,奴才沒去見八爺。是在暢春園門口,偶然碰上了三爺五爺九爺和十爺,還有很多同僚,說要聚會,硬拉奴才去三爺府上坐了一會兒,八爺是宴席中途來的。彆的,奴才都沒見。”
“哦~~三爺五爺也好,九爺、十爺也好,不都是爺的親兄弟嗎?還有十四爺,我們一母同胞,更是親近,見見又有什麼關係呢?”
年羹堯跟四爺年頭多了,他深知這位主子的脾氣就像是這夕陽,那顏色是多重漸變的,層次感十足。他不敢多說話,隻是答應著:“是,是。奴才知道,主子是最寬宏大量的。”
四爺對著夕陽調色,一眯眼:“年羹堯啊,你可說反了。爺是出了名的冷酷無情的活閻王。你看爺今天在暢春園給你麵子了嗎?說起來,你還是爺的內兄那。”
“四爺,奴才明白,都是奴才的錯。”
“你不明白!如果你心裡明白,就該知道,什麼時候,爺還要聽你的理由理解你的誤會了?”
畫夕陽要用到一種特殊的顏料。這種顏料可以隨著光線變化呈現出粉藍漸變的效果,而且遠看就像蒙了一層霧,還透著一層光暈。此刻年羹堯的眼裡,四爺整個人就是這樣的色彩,你看著他沐浴著晚霞,溫暖夢幻的好像眼前看見的一切事情都能變得美好。
可這就好像年羹堯最喜歡的鮮血的顏色,越是美麗,越是要人恐懼。
年羹堯不敢說他回來後每天都去戶部找四爺,今天更是整整等了三個時辰。年羹堯知道,四爺正生著他的氣呢。其實,他習慣了四爺的脾氣,也不怪四爺吃味兒。論親疏,論身份,年羹堯回到京城,第一要見皇上,第二就要來叩見四爺這位主子,四爺沒空他天不亮守著大門口也要來磕頭。可是,這次年羹堯回京五天了,還不來見,四爺能不生氣嗎?年羹堯心神忐忑,連忙賠笑說:
“四爺,您彆生氣。實在是您這幾天太忙,奴才見不著……”
四爺揮筆繪畫夕陽,麵色和夏日傍晚的天空一樣平靜包容一切色彩:“今兒爺就不忙了嗎?你怎麼見著了呢?”
年羹堯連忙附和:“是是是,主子教訓得是。不管誰拉扯奴才,要緊的是奴才心裡裝著誰,兩腿朝誰奔。奴才這會兒也沒法表明心跡了。十四爺在西部,京城裡有八爺,但是奴才忠於誰,聽誰的,會讓主子放心的。”
四爺舉目眺望西方天空,坐等太陽即將沉入吊腳樓台那一瞬間,揮筆潑墨,一直到一幅畫完成,他才放下毛筆看向年羹堯,語氣嚴厲道:“你是大清的官員,你的本分,不是為爺做事,而是要為皇上儘忠。安安分分地做事,守法守著規矩,不要胡思亂想。”
年羹堯跟著四爺這麼多年,還能不知道四爺霸道的性子?四爺說不爭皇位,他信也不信。他的理解,皇位對於四爺而言,是必得的,但隻是一個更有利於他施展抱負的身份的變化。可是他又怎敢頂嘴呢。連忙說:“主子教訓得很是,奴才不敢胡想。”
哪知,話一出口,又碰上了四爺的釘子:“不敢胡想?年羹堯,你已經這樣想了,這樣做了嘛。前些時你來信中的什麼四川比tai灣好,你都忘記了?如果爺把這封信交出去,你現在就在刑部大牢,你懂嗎?”
年羹堯冷汗都嚇出來了:“主子饒命,奴才那天昏了頭,在信裡胡說一通……”
四爺用到了淡粉、橘黃和藍紫幾種色調,宣紙上的畫兒遠看完全是夕陽本尊。四爺看著畫兒滿意,唇角一挑似乎是笑,深邃清亮的眼睛裡露出來一抹厲色,肅容說道:“年羹堯,大丈夫立世,要敢做敢當。你看你犯下大錯爺要護著你,就是護著你了。爺與你,不管你投靠誰,爺不會把你當外人,可是彆人誰也不會信你、用你。這道理,用不著多說。你怎麼做,全看你自己的了!”
年羹堯心下驚顫正要回話,大海卻神色慌忙地跑了進來,氣喘籲籲地說:“四爺,不好了!小佛堂的那位靈奶奶……啊,尼姑奶奶上吊死了!”
四爺“忽”地一下站起身來說:“走,年羹堯,你跟爺一塊去看看。”
年羹堯跟著四爺出了書房,這才發現,起風了,缺了一個角的太陽呈現玫紅色窈窕地掛在屋頂飛簷上。
他在四爺後邊走著,心裡一直琢磨:唉,這頓訓挨得實在委屈。此次回京一路上聽得都是皇家兄弟情深的故事。真實情況,自己還能不知道嗎?那天碰上幾位爺,被硬拉著去三爺府上坐了一會兒,無非是劃拳吃酒說了些閒話。年羹堯和四爺的關係,不論哪位爺有機密的話,也不敢說給他聽啊!好嘛,四爺可吃醋了。
年羹堯心裡清楚,對四爺剛才的訓斥,他也不敢說委屈。反正他年羹堯認了這麼一個主子,也是命運的捉弄了,掰不開分不開了。靈答應當年的事兒,年羹堯隱約也有耳聞。他知道,四爺收留靈答應是擔著天大責任。可是,四爺沒有背著他,聽說靈答應上吊,不是叫自己也跟著進來了嗎?咳,到底是四爺重情義,發作完了,還照樣寵著,信任著。年羹堯正在胡思亂想,不覺已經來到花園小佛堂了。
管家金常明正在門口站著,見四爺他們過來連忙上前說:“四爺,年大人,請到裡邊吧。”
四爺冷冷地瞟了一眼金常明說:“什麼年大人。他和你們一樣,都是爺的奴才。”年羹堯聽了沒有生氣,卻向金常明扮了一個鬼臉,悄悄地笑了。他知道,衝這句話,四爺原諒他了。
四爺陰沉著臉,來到靈答應住的房間裡。屍體已經放到了靈床上,臉上蓋著一張麻紙。四爺掀開看了一下,又蓋上了。靈答應為什麼要自儘?侍候靈答應的幾個丫頭隻顧著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四爺又把老疙瘩叫來。
金常明幾步到門前,扶著哭得淚人似的老疙瘩進來,一邊讓他坐了,說道:“你先彆傷心,慢慢說……”
老疙瘩低垂著頭,蒼白的頭發絲絲顫動,聲音嘶啞哽咽,本來已經弓了的腰深深彎著,抽泣著搖頭,斷斷續續道:“……我……我也不明白她……怎麼走短路……”他一頭哭一頭說,半晌,眾人才知道,今天下午靈答應還好好的,因寫字的宣紙用完了,叫老疙瘩去琉璃廠買。老疙瘩回來,說了幾句話出去了,再見靈答應身體都硬了。他語無倫次地哭訴,索性放了聲兒:“……可憐人要可憐可憐人……嗚……我的二爺啊,我可怎麼見你啊……”看著他臉上縱橫的老淚,聽著他撕心裂肺的號啕,人人心裡發瘮,身上起栗。
“老人家,人死不能複生。”年羹堯沉思著道,“她都問了你些什麼話?”
“她問的不多,隻問了外頭有什麼傳言。”老疙瘩哭泣道,“我沒聽說什麼。我說前線打仗,豆子都征了軍用,豆汁兒也漲價了。還聽人傳言,二爺本來有機會出來,叫一個姓賀的給賣了……”
年羹堯眼一亮,他已經若明若暗地知道了靈答應的死因。還要再問時,卻見四爺蒼白著臉,金常明剛說了句:“四爺,她是自覺沒有希望——”四爺打斷他的話,陰沉地點頭道:“老疙瘩,她留下什麼東西沒有?”老疙瘩便回頭看幾個丫鬟。其中一個小丫鬟忙道:“奴婢驚糊塗了,是有一張紙在桌上,奴婢不識字,也不知寫些什麼。”說著將一張半尺幅的宣紙遞過來。四爺接過看時,上頭是一句話:
朔風冷淡舊亭台,又是一年寒意來。殘魂那堪遊人折,誰尋相思雪裡埋?
籬下人絕筆寄雍親王
鄔思道轉著輪椅過來,在四爺側旁仰頭看了,踅回去頹然坐了,半晌,說道:“這也算得殉節。其情可原,其誌可憫。”
四爺慢慢將宣紙折起塞進袖裡,兩眼久久地望著燭光,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氣,說道:“後事要好好發送。金常明明兒去法華寺請和尚,給她做七日水陸道場。”說罷便往外走,對一乾下人道:“都散開去。”
“年羹堯,你先回去。明個下午,你到戶部等著。金常明,你去叫大海大浪和前書房的幾個小廝,立刻來如意齋。”
“嗻!”
年羹堯這回可真學乖了。下午是誰?一大早,年羹堯就騎著馬來到戶部,在書房裡坐聽招呼。哪知,他又失算了。整整等了一天,也沒見四爺的影子。天傍晚了,戶部的人全都要走了,四爺還不來。年羹堯正在著急,卻見四爺府上的大浪跑了進來對趙申喬說:
“趙大人,四爺讓小的給您傳話。他今天在暢春園商議募捐的事情整整一天,乏了。請趙大人把今天的事情擬出個條陳來,四爺晚些時看。”轉過身來,又悄悄地對年羹堯說:“快,四爺在門口等你呢!”
年羹堯小聲問:“哎,我說大浪,你剛從南海來,北京熟悉嗎就跑腿辦事?”
大浪四下瞅瞅沒有外人,悄聲說:“先彆問了,府裡出大事了。我怎麼不熟悉了?我也能做事……”話剛說一半,見門外四爺的轎子已經動了,便和年羹堯一起上馬追了過去。
大轎在府門前停住,年羹堯急忙下馬,上前打起轎簾。四爺看了他一眼,徑自大步往裡走。年羹堯不敢說話,急步跟上。一進二門,他就驚呆了:如意齋正廳裡,府裡十個管事都在,曲腰弓背,肅然而立,石頭一般。四爺拉著年羹堯上來台階,進來書房。弘曈給阿瑪搬來椅子,放好墊子,請父親坐著。眾人一起磕頭:“給四爺請安。”
四爺既不答活,也不讓他們起來,卻沉著臉說:“這幾年,爺在外邊的事情多,家裡顧不上操心,讓你們都受累了。皇父論功行賞,封了爺做親王。爺呢,也不能虧待了你們。管賬的在嗎?”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賬房先生,連忙膝行上前:“奴才在。”
“上半年小湯山莊子收入多少銀子?”
“回四爺,一共是一萬四千一百一十八兩。”
四爺微微一笑:“好。爺隻要個零頭過七夕節,其餘的全賞出去。去幾個人,把那一萬兩銀子全抬到這裡。”
老賬房答應一聲,帶著二十幾個夥計,到賬房裡抬出十口大箱子,一拉溜擺在長廊下。打開箱子,銀燦燦,白亮亮的大銀錠,映著滿天夕陽紅,直晃人的眼睛。
四爺瞟了一眼箱子,不屑地一笑說:“都看見了嗎?銀子確實是好東西。有了它,才有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好日子。但是,爺瞧不上它。爺看重的是人心、忠心。賬房,你把這些銀子分發下去。”
老賬房答應一聲,拿出一個大厚本子來說:“按四爺的吩咐,賞銀分甲乙丙丁四個等級,甲等五名,每人得八百兩;乙等三人,每人得六百兩;丙等四人,各得四百兩;……這冊子,是各房管事的輪流記錄,經主子裁定的。”接著,便按名單依次頒賞。
四爺看看銀子發光了,眯眼望著天邊絢爛的火燒雲,才說:“銀子多少不等,拿得少的不需要抱怨。萬事萬物都有因果,忠、勤、慎,爺希望,各位都好生想想。為什麼要重賞大海大浪?大海大浪來自南海,但是忠心辦事,不會就學。爺不怕你們笨,爺不嫌棄你們笨。為什麼沒有大管家金常明的賞賜?金常明!”
四爺神色嚴峻。
冷漠沉靜的目光看向在場的每一個人。所有人都沉默,臉上因為銀子照耀的光芒逐漸褪去,恢複原本的皮膚的顏色。
“金常明,他是雍親王府的管家,當年跟著朝鮮使團來大清,犯了事,被他上官汙蔑打死了人,是四爺我念他家有老母,設法把他保了出來,從死罪到活罪,從囚犯又到家奴,一步一步,登上了管家的位置。爺本來還想要他出去做官兒,和戴鐸一樣。可是,他竟然為了八萬兩銀子出賣了爺。尤其可恨的是,他夥同其他人害死了府裡的其他人。金常明貪財賣主,坑害人命,這還能饒嗎?”
金常明渾身篩糠,一個勁兒地在地上叩頭:“爺饒命,都是奴才糊塗!”
四爺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金常明,你不需要求爺饒命。你居然夥同奸佞小人偷盜變賣府裡巨額財物,區區八萬兩銀子就把爺賣了。你喪儘天良爺豈能饒你。來人!
幾個彪興侍衛應聲而出,四爺吩咐一聲:“拉走!”
眾人一愣,四爺拉走金常明要做什麼?可是,四爺的令旨,沒有人敢問,更沒有人敢不遵。侍衛再次動手,硬要拉走金常明。金常明麵色灰敗,四爺卻望著天邊的火紅夕陽,說道:“好美的夕陽,可惜了。”突然,他轉向金常明:“金常明,你有什麼話說?
“主子爺,求您。可憐奴才還有八十歲的老娘,求四爺……”
四爺手上一粒一粒地轉著菩提佛珠:“難得你還知道孝順。你放心吧,爺不會遷怒你的老母親。”四爺臉色陡然一變,厲聲吩咐:“拉走!”
四個侍衛一個抱頭,一個拖金常明的腿,把金常明拖走。金常明掙紮大喊,四爺又是一聲斷喝:“閉上他的嘴巴!”一個侍衛立即堵上金常明的嘴巴。
眼看著日常風光無限的大管家金常明竟被這樣處置,奴才們個個心驚。趴在窗戶裡往裡看的丫鬟小廝們,有的竟嚇暈了過去。連殺人如麻、鐵石心腸的年羹堯,也不由得心中突突亂跳。四爺卻神色不變,一邊在院子裡走來走去,一邊沉穩地說:
“夏天的晚霞,總是格外漂亮。世界上光線最美的地方,在荷蘭,受地理和氣候的影響,擁有世界上最美的光。這也是荷蘭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畫家,以及他們的畫如此動人的原因。”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了腳步,厲聲喝道:“還有金常明的同黨,與爺站出來!”
這老大半天,管家們都跪得雙腿發麻,懷裡揣著賞銀,可心裡卻揣著兔子。他們萬萬想不到,處置了一個金常明,還有同黨呢。都麵麵相覷,可是卻沒有人站出來。
四爺勃然大怒:“怎麼,不知道四爺的規矩是隻說一遍嗎?一、二、……”
第三個數還沒數呢。一個人已經爬進來跪下,居然是高斌,請求寬恕。四爺一揮手:
“什麼都不要說了。拉下去,打三十板子!”
“嗻!”
“都散去了吧。”
年羹堯冷靜下來,怎麼也不信金常明會背叛四爺,金常明做雍親王府管家,比京城的四品官兒還風光,收入高得很。他私心重,但他絕對不會背叛四爺。
他後來後來,很久才知道,今天中午雍親王府裡爆發一件大事,管家金常明的媳婦帶著兩個女兒給四福晉請安,四福晉在午休,小女兒等候的時候,當眾言語肢體誘惑府裡的六阿哥弘曈。
自從四福晉開始給五位小主子準備婚事用品,府裡的人都動了心思:宰相門前七品官。哪怕做一個皇家最低等的侍妾,也是皇家的人。而他們身為府裡奴才,和小主子們都有感情,熟知小主子們的性情愛好,自家的女孩兒隻要能侍寢,就能討好晉升。他們這也不是異想天開,所有大戶人家給兒孫們準備侍妾姨娘,基本都是熟悉的家生子。四爺身邊的完顏格格就是康熙身邊老奴仆的女兒。
四福晉本來也打算給五個孩子各選一個家生子,本來好好的事情,也不知道怎麼的,金常明家裡的兩個閨女先鬨了起來,小女兒被嬤嬤拉走的時候喊的一嗓子“福晉我爹早就開始培養我姐勾引大阿哥……”石破天驚。
專門培養女兒勾引弘暉阿哥,就是犯了大罪了。金常明是管家,他對弘暉阿哥的性情脾氣太熟悉。他專門培養女兒勾引弘暉阿哥,野心這麼大,想要勾引弘暉阿哥寵妾滅妻?
四福晉震怒,礙於弘曈的名聲,壓住了人心浮動的勢頭,封了所有人的口。
四爺回來,拿出來一萬兩銀子,發給所有管事。是封口,也是警告。更是暫時關上了這條上升的道路。家裡有性情好的女兒馬上要被選中的其他管事,理解四爺和四福晉疼小主子們的心,恨得生吃了金常明的心都有。
年羹堯知道,四爺並沒有要金常明的命。拉走,拉到了四爺在盛京的莊子,替四爺打理事務,風光沒有了,需要用他的後半生努力再重新獲得四爺的信任。當然,這裡頭可能還有其他的,他不知道的內情。四爺有太多的事情,各地方的人手,他其實都不知道。
至於高斌,高斌一貫被四爺信任,管著粘杆處。高斌一直遺憾沒有妹妹嫁給四爺,要培養女兒們,年羹堯早就聽說了。
而高斌的外室是八爺安排的人,高斌自己也不知情。幸虧他一向嘴巴嚴,沒有說什麼出格的話兒,沒有泄露機密消息,四爺打了他三十板子,算是過去。
年羹堯回去陝西前一天的晚上,正好是七夕節。滿四九城的男女老少開心拜月,年羹堯在四爺府上喝酒,隆科多也來了,高斌屁股上的傷勢還沒好,趴著用菜不敢喝酒,等到鄔思道、性音、王之鼎等人都喝醉了鑽了桌子底,年羹堯和隆科多兩個人麵麵相覷,彼此唉聲歎氣。
七月七的月牙兒彎彎,高掛九天。如意齋院子裡的花草隨著夜風搖曳,送來陣陣花香。屋子裡一盞燭火搖曳,拉著他們的影子長長。
隆科多倒酒:“新來的管家,也是朝鮮金家人。”
年羹堯端酒杯敬他:“朝鮮和大清的關係,這是必然的。難道你想做管家?”
“哼!”隆科多斜眼看他,和他碰一杯,大著舌頭念叨:“我不想做管家。我隻是想著,弘暉阿哥的後院人選。你不知道,高斌那小子一直遺憾他沒有妹妹嫁給四爺,要培養女兒。我也念著嫁女兒那。”
“不一樣……”年羹堯醉醺醺地搖頭:“朝鮮、日本、南海……我以前看嗷嘎和四爺親近,也想著自己妹妹要是能嫁給四爺就好了。我還煩惱那,生怕我妹妹被指婚給彆人,和四爺不和睦的。可是你看。皇上自有安排……府裡小主子們的後院人選,皇上和四爺也都有安排。高斌……錯不在有私心貪念,而是算計了主子——你是不是也被四爺訓斥了?”
隆科多:“……”要麵子的一瞪眼:“你當我是你?”
“嘿嘿~~我就知道。”年羹堯拎起來白玉雕花酒壺,歪歪斜斜地晃著倒酒。“鄔先生說我是金命那,……”
“什麼金命?”隆科多醉意上來沒聽清楚,腦袋反應也慢,端起來酒杯一氣灌:“聽那個瘸子成天光一張嘴巴瞎說。有空勸說四爺休息幾天才是正經。”
年羹堯目光幽幽地望著清澈的酒液,歎道:“自從我回來,我就見四爺從早到晚,咬牙挺勁兒拚命辦差,隻是做事。我也心疼。可我告訴你,十四爺到了西藏,我寫信來詢問——我是真的收到四爺的信件,要我配合十四爺做事。”說著和隆科多碰杯一飲。
隆科多呷著酒在嘴巴隻是出神,許久才道:“四爺的心思有什麼難猜?前線打仗,一切糧秣、餉銀、勞軍的事都落到他頭上,他必須顧全這個大局。十四爺出使西藏,名垂青史,四爺就是累死也沒人見,我就是不服氣這個世道人心!”
蘇培盛端著托盤進來,問道:“兩位爺,福晉要人送來的,都用點醒酒湯。我們做奴仆看著四爺這樣勞累,也心疼。可四爺的脾氣哪裡能勸得住?天天念著軍情十萬火急,來一件辦一件。”
年羹堯咬著下嘴唇,冷笑道:“與準格爾打仗,打的不是前方,是後方!準格爾有多少兵?隻要糧草供上,糧道暢通,他怎麼抗得住?之前傅爾丹險些大敗,也是敗在火器要打完,糧草跟不上不拚命就要餓死。”蘇培盛伸直了脖子問道:“你是說——”
“糧草最重要!”年羹堯將半杯酒一仰而儘,“鄔思道說,皇上英明。不用管八爺和十四爺做了什麼,要爭取皇上的心,就隻能淚和血暗自咽下,以關鍵時刻的做事見真章!可是,我又如何甘心四爺這樣默默無聞?皇上要我做陝甘總督,我問四爺章程,四爺還是說,全力做好後方事務。”
蘇培盛不禁合掌稱善,說道:“阿彌陀佛!這才是四爺的為人。”隆科多冷冷道:“你知道四爺的身體不能受累嗎?”
蘇培盛點頭歎道:“你們誰都沒有我知道多。四爺再忙再累,還是不忘顧著家裡人,每天抽時間陪著小主子們,經常進宮孝順長輩們。”“四爺的身體最重要。”年羹堯目露凶光道,“我聽說,皇上曾經說過‘朕一定選一個堅剛不可奪誌的人做你們日後的主子。’這說的是四爺似屬無疑!”
“你說什麼?”隆科多被他幾句話嚇得醒了酒,可是年羹堯的眼前又是那天在前書房,因為靈答應自儘,四爺和自己進行到一半的對話。他身體一歪,人鑽到桌子底打呼嚕了。隆科多從椅子上滑下來,使勁地搖著他的胳膊,也推不動他。
蘇培盛指揮小廝們收拾殘席,抬著他們都去廂房休息。隆科多愣愣地看著蘇培盛給年羹堯灌醒酒湯,驀地牙根咬緊——管是不是皇上說的。這就是皇上親口說的!皇上就是要四爺繼位!
四爺在後院陪著孩子們過節,回來後聽說他們都醉了,本來也要休息。胤禩爬梯子過來。
四爺剛沐浴出來,拖著拖鞋,打著哈欠迷糊地問:“你有事?”
胤禩神神秘秘地要大海大浪都退下,自己拉著四哥爬進被窩,藏在被子裡頭碰頭興奮地八卦道:
“金常明、高斌,你知道的,他們的女兒都是弘曆的後宮,和皇後齊名的慧賢貴妃呀,還有備受寵愛的金貴妃呀。對了,金貴妃還生了三個皇阿哥,你這一插手,不想要你的三個孫子了?”
呼吸的熱氣噴在臉上,四爺嫌棄地示意他腦袋離遠一點兒,紆尊降貴的眼神打量他的激動:“小八還記得這些,難得難得。”
“臭毛病。”胤禩罵著,還是移開一點點腦袋,隨即又開心起來。“不難得不難得。四哥,我看,金常明和高斌的想頭,實屬正常。誰不想著用一個女兒提前投資一個好女婿?高斌一直遺憾他妹妹嫁給你,要他在你麵前輸給年羹堯和嗷嘎,他一心培養女兒,要給弘暉做侍妾那。”
“胡說八道。我用人,和聯姻有關係?”
“嘿,你說沒有關係,我信。可嫁給了你的兒子,那就是潑天的富貴,誰不想要?弘曆可是提起來高斌一家進了滿洲鑲黃旗。不光從包衣旗抬旗,還是鑲黃旗哦。那寵的,簡直和皇後一個待遇,穿明黃,在皇後活著的時候做皇貴妃哦。”
四爺目光微合,長長的眼睫毛遮住了所有的心思。
“高斌管著粘杆處,金常明是管家,弘曆要拉攏他們,給予他們的女兒高位,很正常。”
“是啊是啊。”胤禩重重點頭。眼裡冒著綠光:“我知道,弘曆也是利用慧賢貴妃打壓皇後在後宮的勢力。富察皇後,富察家……野心也是不小那。四哥,你說汗阿瑪會給弘暉指婚富察家嗎?”
“可能。”
“還會是那位富察皇後?”
“不會。既然是弘曆的妻子,還會是弘曆的妻子。把被子拉開。”
“嘖嘖!四哥你這個擰巴脾氣。你是不是就因為這個原因,這輩子自己選還是選了四嫂?”胤禩不樂意地拉開被子,腦袋露出來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緊跟著,又是一愣。
“這麼說,你還是要將高斌和金常明家的兩個女孩兒,留給弘曆?”
“為什麼不?”四爺困意上來,眼睛閉上就睜不開。“你記得這樣清楚,能不給嗎?”
“給給給!那弘暉那?”胤禩還是心疼弘暉的。“你看,一個是你的管家,一個是你粘杆處的管事,都是緊要的人,弘暉必須拉攏住了。”胤禩不由地貼近四哥的耳朵,小聲警告道:“四哥,你有本事,你這輩子對弘暉弘暖一乾孩子,還是和上輩子對弘時一樣狠心!弘暉若不做繼承人,你的其他兒子們誰也不服誰有的鬨!”
四爺似乎是睡著了。
胤禩瞧著他逃避的態度,可歡樂了,身後要是有尾巴能翹上天。饒是沒有尾巴,他也高興的睡不著,翻來覆去的折騰,被四爺在睡夢中踹了一腳,他才老實。蘇培盛進來給熄燈關窗戶,蓋被子,疑惑地看著胤禩。胤禩抬頭拍拍他的肩膀:“蘇培盛呀,聽說你本家人都因為你過上好日子了?”
蘇培盛嚇得白了臉,瞅著四爺睡沉的模樣,拍著胸口鬆了一口氣,小小聲道:“八爺,我本家人,我照顧一點兒,但反正不敢要他們打著我的名義禍害鄉裡的,我哪裡敢呀?”眼睛忐忑地看著四爺的睡顏。
胤禩打個哈欠,嘟囔道:“你們都怕他。”
蘇培盛在心裡嘀咕,八爺您不怕四爺?掖好被子,輕手輕腳地出去,在外間榻上躺著。
年羹堯這次回來北京,因為時間緊,四爺事情太多,他和四爺的談話並不到位。
帶著一肚子煩惱離開北京,剛到陝西上任,收到鄂爾泰的信件:“年部堂,你之前在四川對我的土地改革不聞不問,我可以接受。可你離開四川後,你的勢力開始阻止我清查土地,這要我很是憤怒。我本來不想給你寫信,直接上折子給皇上告你的狀,但是李衛勸說我給你寫信,說四爺信你。所以我給你寫信。四爺點將,點我來四川,為的是做什麼你心裡最明白。你跟著四爺的時間久,最是知道四爺的抱負追求。我敬佩你是一條漢子,你今兒給我一句話,你到底什麼態度?”
年羹堯看著信件,轉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望著北京的方向。
這才是四爺和他之間的最大矛盾!
四爺要改革四川。
四川是他打下來的勢力。
他也是出身正經科舉的官員,大清士紳之一。反對四爺改革的人之一!
用力地呼吸著陝西乾燥塵土飛揚的空氣,極力地順暢肺腑間的鬱悶。年羹堯的眼前又是離京前老父親的諄諄教誨,妹妹憤怒指責的目光。父親當年在湖廣就試圖推廣稅賦改革,隻是沒有四爺的徹底,如今對四爺大力改革全力支持。妹妹嫁了四爺,一心替四爺著想,指責他不是好哥哥。
年羹堯天生反骨,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在彆人都不看好四爺的時候,包括現在,還是最佩服四爺的能力驕傲,一心跟著四爺。可是四爺要改革他的勢力範圍!要動天下士紳的利益!
他的手攥著那封信,攥的青筋暴起。良久良久,終究是長長地吐出來那口氣。
就好像他在山西為了四爺收住了大開殺戒的手。
此刻,他又為了四爺,自己改革自己的勢力。
四爺信他!
隻要四爺信他,他就做一切四爺想做的事!
年羹堯回來桌案,挽袖提筆蘸墨寫回信。
*
四爺收到消息,四川土地清查進展緩慢,四川情況特殊,還算順利。南海戰事再次起來,胤禔和胤祥都參與進去,他們都是懂打仗的人,建造港口熟悉海洋這麼幾年,參與指揮有模有樣。四爺不知道老父親什麼時候要胤祥回來,見胤祥有仗打,也替他高興。
沙俄不滿意大清和沙俄的貿易合約,大舉興兵。四爺忙碌地準備三個戰場的糧草,一直到九月重陽節的傍晚,才有時間去找王剡。
九月已是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時節,且又在傍晚,連空氣中都帶著淡淡蕭疏的闊朗氣息。王剡犯了病,躺在炕上不能離開被窩。王剡長子王泰領著四爺進來王家,王剡的草堂庭院外三三兩兩聚著幾個男子。才走近些,卻聽見王嶽聲音張揚著興奮的喊著:“三弟方才說得好,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才,四弟院子裡那位是在寺廟裡也不忘勾搭男人的貨色,連著她身邊的丫鬟也是個和小廝私奔的主兒。那天聽三弟說起我還不信,現在想起來真是惡心得連隔宿的飯菜都要吐出來了。”
另一道聲音得意洋洋道:“雖然父親輕描淡寫把事情給過了,這事兒鬨得沸沸揚揚,我且看四弟如何收回這個臉麵!父親手中的那副四爺親筆扇麵,他沒有資格收著!”
橫刺裡一個憤怒的聲音響起:“我怎麼沒有資格,父親幾次病重,是誰照顧的?你們都做了什麼?”
王嶽臉上帶著詭秘的笑:“你照顧的?可彆說出來丟人。你給父親擦身了還是喂飯了?不都是下人?大黑彆說二黑!”
一陣亂糟糟的吵鬨言語,四爺聽著,登時沉了臉。王泰氣得臉色發青,耐不住咳嗽了一聲,那幾人談得絡,一聽見動靜回頭,登時臉色大變。
在老父親王剡麵前敢鬨騰,在四爺麵前等到底膽子小,訕訕地打千兒草草行了一禮。唯獨王嶽一起身昂然微笑站著,神情愈見不甘。
四爺微微一笑:“還未恭喜王嶽,迎娶兒媳婦。”四爺的目光清冷掃過他身後的人王嵩、王華人等,兀自笑道:“想必是照顧王老先生悶壞了,一休息就往是非堆裡紮。”
王嶽使勁忍住那股子強烈的不甘,在老父親的院子裡說這些,打擾老父親休息,是不孝。偏還叫四爺親耳聽見了。他正要解釋,卻是王剡的小廝出來說王剡已經收拾好了,眾人也不再多言,一同跟著四爺進去了。
四爺逆著光進來草堂,微微眯眼適應室內的光線。王剡還是一身清減的藍色粗麻布袍服,端坐在羅漢床上,身上裹著厚厚的襖子被子,用儘全力彎身行禮,四爺上前兩步扶住他:“老先生無需行禮。”
他微笑看著四爺。
“四爺,老臣動彈不了了,不能給您行禮了。”
王剡的聲音嘶啞無力。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油儘燈枯了,可他就是這樣瘦瘦乾乾地堅持活了這麼多年。四爺細看他的蠟黃臉色,自己在椅子上坐下來,王泰親自捧著茶上來,王剡對他們幾個焉焉地揮手,等他們都退下,看著四爺的小廝大海:“勞煩,大海去外頭守著門。”
大海退出去,關好門自己守在門口。
四爺感歎道:“王老師,爺知道,是梅玉香和老疙瘩聯手逼著靈答應自儘。但是爺有一點不明白,三哥、八弟、甚至遠在西藏的十四弟,都知道爺收留靈答應,這也是他們的目的,為什麼沒有人和汗阿瑪告發爺?”
王剡待還要說話,有敲門聲響起。守在門口的大海打開門,回道:“爺,有一位自稱是雲錦園的梅玉香梅公子求見。”
四爺一怔。
王剡青筋暴起的手拍打桌子哐當哐當地響,嘶聲怒道:“好哇,他還敢來?不知道近春園那位在哪裡?要他們滾進來。”白胡子一翹一翹的,身體直發抖,可見是真氣到了。
四爺給王剡順著後背。梅玉香小碎步走進草堂,進來就磕頭行禮:“給四爺請安,給王老師請安。”
“起來。”
四爺沒想到,梅玉香會來王剡這裡。
梅玉香起身,一身書生的簡單打扮,青色長衫文質彬彬,給人一種很乾淨的感覺。隻有那眉眼之間的精致,看人時候眼波流轉間不自覺露出來的的嫵媚風情,顯露幾分過往經曆。
王剡一見他就來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手指著他:“你來做什麼?”
“我來,是奉二爺的命令,和四爺說句話。”梅玉香倒也不怵這個老頭子,但也不想氣到他的身體,是故語氣溫和。
但他口中的話,要所有人都震驚。
“四爺,可是來詢問靈答應的事情?”梅玉香提到靈答應的那眼神,要四爺這個老鬼都感覺到陰風陣陣。梅玉香微微一笑,對四爺躬身溫言道:“聽說有人在酒樓裡唱二爺的曲子,我就悄悄過來看看,和二爺的人聯係後,二爺傳來命令,要我領走她。隻是我心裡對她有恨,一直拖延。哪知道被四爺撞上了,不能再不管。”
“可是我看見王剡來勸阻四爺,本來以為四爺會答應的。可是四爺顧著皇家體麵,一片仁慈之心,硬是要保住靈答應。我也沒有辦法,第二天就幫助老疙瘩聯係了二爺。就白礬密信事發的那天早上。二爺命令我,不能要靈答應住在四爺府上。我就想辦法,想要勸說靈答應主動要求出府。可是她不答應。她一心要住在雍親王府,我隻能對她動手。”
四爺皺眉,靈答應臨終的一首“詠梅、殘魂、相思……”,要他大致猜到是梅玉香動的手。二哥派老疙瘩跟著靈答應,從大火裡救出來,如今還要梅玉香逼死了她,到底要做什麼?
王剡道:“四爺,如此最好。”說著話,如釋重負地呼吸了一口氣,猶自憤恨道:“這個女人,早就該殉節了!”
四爺看向王剡。
王剡冷笑道:“四爺,梅玉香想要領走她,也是該的。梅玉香不堪。但他們兩個,誰也彆嫌棄誰。真要二福晉來處理,反而玷汙了二福晉。”
梅玉香咬牙忍住火氣。自己怎麼不堪了?拿自己和靈答應比?
深呼吸一口氣,梅玉香咬牙解釋道:“我也不想要她死,都這樣了,都是可憐人罷了。可是老疙瘩勸說她離開雍親王府,她隻會淚水漣漣地哭。說到二爺的命令,她隻會雙手捂著臉嗚嗚直哭:“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有一次老疙瘩忍不住訓斥她:‘你有錯你就承擔,哭什麼哭?”她就是哭。四爺您看,這就是那個女人的手段,哭著賣慘。老疙瘩勸說的話重了,她無從解釋,就急切地哭著喊:“我想看一眼二十……”後麵的“四”沒有說出來,但四爺和王剡都懂。
“我呸!現在要救命了,想起來了孩子了。”梅玉香想起來靈答應的種種行為,想著老疙瘩說靈答應臨死不甘憤怒的眼神,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目的。“她就是自私!誰都是她的工具,皇上、二爺、包括孩子!她要是有機會活在大唐,真有機會做武則天殺女殺子。”
四爺搖頭歎息。
梅玉香微笑:“四爺,王老師,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女人生孩子,都會愛孩子的。為了權勢,為了地位,為了養老……”
“可惡至極可惡至極。”王剡氣急敗壞地指著大罵:“虎毒不食子那!可還算是人?”
二十四阿哥長大了,或許會知道真相。但目前他還小,怎麼可能承受這樣的打擊?所有知情人都三緘其口,偏靈答應要說出來她要見二十四阿哥!
四爺慶幸汗阿瑪給二十四弟改了玉蝶,抬手按按眉心,長歎一聲。
王剡猶自對著梅玉香破口大罵:“冤孽!冤孽!世上怎麼有如此狠毒之婦人!你也是自甘墮落!皇上當年明明給你機會,要你回去老家成家立業,你偏偏要回來!自甘墮落!”
梅玉香挑眉,梗著脖子道:“我走過的路,犯下的錯誤,我自己承擔。我今天來,就是告訴四爺和王老師,我要出家了。出家做和尚!”
“我呸!你出家,玷汙了和尚廟!”王剡對他也是痛恨!頓了頓又說:“近春園的那位那?出家做尼姑?那真真是玷汙了尼姑廟。”
梅玉香憋得臉通紅,硬是忍住了這口氣,轉臉看向四爺。
整理長衫,恭恭敬敬地福身一禮:“四爺操持三格格出嫁,操辦二爺莊子建造,要二爺一家有希望出宮住到莊子上,二爺有如此結果,我心願已了。我愛他,我從來不認為這有錯。我為了他付出一切,也從來不後悔!我很高興,在我慘淡的人生裡,曾經遇到過他!”
梅玉香離開了。
王剡氣得一張臉變成豬肝色。
四爺知道身為理學大家克己守禮一生的王剡,對梅玉香、近春園那位、靈答應,都是批判。上前一步,給他順著背。
“老師莫要動氣……”
“四爺啊!”王剡一口氣緩過來,淚流滿臉。“您之前是不是打算送靈答應去尼姑庵?您到底是心軟了呀。明知道八爺一直盯著她。四爺,成大事者萬萬不能心軟。以前是您作為兒子、兄弟維護一個家。現在您是作為父親維護一個家,將來您要作為祖父,去維護一個家。一個家,怎麼可能沒有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呀,凡是破壞規矩的人,必須都付出代價!”
“王老師的教誨,爺都記得。”四爺手上溫和地給他順著氣。
“不光是您記得。您要教導小主子們都記得。弘暉阿哥是個好的,可是四爺,凡天下人和事沒有十全十美的。您一定要壓製弘暉阿哥。老臣聽說,你換了新管家了?還要您粘杆處的人去內務府了?四爺,您太護短了。您的朝鮮管家,您的粘杆處的人,都和您親近,但他們都不是正人。偏門歪道有用,但用正人方是大道。”
四爺眼角低垂,鴉羽似的眼睫毛在臉上落下兩道小陰影。
“王老師,您說的正人,爺明白。爺也想請教王老師,爺要做的事情,怎麼要天底下的正人支持?”
“四爺,老臣自認也是正人之一,老臣到如今還是不認同您的改革。二爺和老臣幾次說過此事,很是擔心你的安全。自從漢武帝重用權臣酷吏,不擇手段從天下人手中收取錢財,導致天下官員手中權利光明正大地,大過國家,大過百姓,大過道德律法禮儀血緣,就注定了道家的滅亡,儒家的興起。漢武帝利用儒家集權,最後他意識到錯誤,不得不廢除了儒家養出來的太子,下了罪己詔。可是,權利這頭魔鬼釋放出來了,怎麼可能收得回去?明朝朱元璋分封諸子,世人都罵他昏聵,其實他或者也是想利用皇室鉗製官員們的權利,可是結果如何那?朱棣造反、官員士紳們的權利越發龐大。四爺!唐代兩稅製改革、宋代二稅改革、明代一條鞭法,一脈相承,本質都一樣。結果,都是飛蛾撲火的失敗。”
四爺站直身體,背負雙手,眺望著天邊淡淡的晚霞。
他今天穿了一件霧紫色的寧綢緞寬袖長袍,纏枝蓮並竹葉花紋有種神秘魅惑的高貴,襯得整個人仿若天邊一朵華麗優雅的紫色的雲。腰上係著一條玉色銀線腰帶。想起在無逸齋進學那一年冬天,紫色的貂皮端罩,圓圓滾滾的一團紫雲從天而降,四爺一個本該在承乾宮玩耍的二歲半孩子,突兀地出現在無逸齋。
這樣的紫色,穿在身上,一顆心也如雲朵一般不覺舒展開來,心向太陽充滿未來的希望。王剡低低歎息了一聲,抖著手在羅漢床邊上老紅木雕花牡丹盒裡掏出來一塊古玉佩,給四爺彆在腰上,精致紋理的腰帶上佩上一枚白玉鏤雕成的龍鉤,由一個老龍頭和一條小龍組成,翱翔的大小兩條龍垂在腰上,仿佛也蘊含了從古到今無數飛翔的夢想。
而四爺,已不再是如小龍般天真充滿夢想的年紀了。
時光緩緩劃過,如一潭靜水,雖然潺涴緩和,到底也是徐徐向前流了。一如世上男子飄飄流雲般如何也挽不住的流年。
英雄彈指老,刹那風流嗬!這句話讓四爺在上駟院見到胤礽時,更是深有感觸。
重陽節,看守胤礽的宗人府人喝酒吃蟹子,偏僻破敗的上駟院也飄著菊花酒桂花糕的香氣。四爺給胤礽帶來一件新衣服,養在四爺府裡的胤礽的六閨女給做的,紅色的細棉布長袍,胤礽換上了,在滿目褐色黑色淒冷的上駟院,彆有喜慶。
“二哥。”他的目光溫柔而懂得,如明月的清輝一般,叫人心生安定,“有一家人和無數英雄在,我並不孤單。”
胤礽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四爺輕柔為他拭去淚痕,那渾濁的淚水亦這樣柔軟滲入他指間皮膚的細密紋理,四爺說:“每個人都好,你隻需愛護你自己。”
胤礽輕而堅定的點頭,哽咽道:“是。我要好好愛護我自己,是因為你,也因為每一個讓我牽掛著的人。”
王剡終究是沒有回答四爺的問題。
四爺見到了胤礽,給看守胤礽的上駟院人銀子,囑咐他們照顧好他的衣食住行,什麼也沒有問。
西北前線彙集了滿、蒙、回、藏、漢各路軍馬,將士們不斷西進,向準格爾的首府伊犁進發,擺出了大清朝廷要痛殲西蒙古的架勢。弘暉等皇孫們和將士們打算將準格爾剩餘主力軍困在伊犁,聚而殲之。可是胤禵多了個心眼。康熙六十七歲了明年就是康熙登基六十大慶,他更擔心自己爭“皇位繼承人”還有份兒嗎?於是,胤禵偷偷地給康熙寫信要回京。
康熙正想要他回去呢。不光是他,還有胤祥和胤禔。全部收到命令,星夜不停趕路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