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炷香, 太醫就被叫過來了。
紫鄉宮中,初嵐坐在床邊,齊君站在床前。
太醫金絲懸脈, 左手捋著山羊胡, 若有所思。
初嵐瞄一眼齊君,又瞄一眼。
他麵無表情,垂眼瞧那金絲。
完了。齊君這時候肯定以為自己頭上青青草原,百草枯都殺不滅。
是個人都忍不了吧?
初嵐:“撲嘶撲嘶。”
齊君抬眼。
初嵐小聲:“你要把我打去冷宮嗎?”
“……”齊君似是無語,“你很想去?”
初嵐:“那冬天多給我送點炭。”
齊君:“。”
終於,太醫緩緩收手:“婕妤身體康健, 至於胎兒……脈象並無征兆。”
初嵐瞪大眼, 往肚子上一瞧。
“這家夥還在這兒呢!”
太醫看看初嵐, 又看看齊君,微笑道:“陛下, 借一步說話。”
初嵐:“?”
有什麼事兒非得瞞著她說?
好在初嵐聽力非比尋常, 齊君與太醫出去後,她豎起耳朵,隻聽門外傳來蒼老的聲音。
“陛下近日忙於政務, 可是忽視嵐婕妤了?”
初嵐捂住額頭。
估計太醫以為她借口懷胎,吸引齊君的注意力。
片刻後,傳來齊君清冽的嗓音:“請您指教。”
太醫:“老臣有個辦法。您後宮空虛,又無納妃意願, 不如投其所好。”
初嵐:“???”
投什麼?
要建銅雀台還是酒池肉林?
敢亂搞, 就彆怪她留下暴打昏君的威名。
吱呀一聲, 門開了。
太醫不見蹤影, 齊君倒是進來了。
他逆光走來, 初嵐看著他的臉, 心想算了,打的時候注意一點,彆傷著臉就行。
初嵐死亡凝視,齊君根本沒感受到,負在身後的手忽然抽出來,掌心放著一隻紫檀木盒。
她將信將疑,輕輕打開檀木盒,裡頭竟是一株盛開的曇花,細瓣潔白柔軟,栩栩如生,似是剛從枝上摘下來的一般。
初嵐仔細盯著看了好久,竟然分不清它是真花,還是假花。
“禦花園總管有家傳秘法,能延長它的花期,不過隻有三日。”齊君認真解釋。
初嵐自然還記得,曇花盛開那晚,她隨口說的一句“要是開得長一點就好了”。
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初嵐抿唇,壓住笑意。
沒想到,有些人看著又悶又直,居然還會送花。
哢嗒一聲,初嵐合上蓋子,微笑:“送給我的?”
齊君坐到桌邊,輕輕嗯了聲,沒有抬頭。
初嵐:“哦——你知道送花給姑娘家,是什麼意思嗎?”
聞言,齊君側目,定定看著她。
初嵐能有什麼壞心眼呢?她就是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顯罷遼。
三息後,齊君麵無表情,霍然起身,一個字都不說,扭頭出去了。
“……”
初嵐愣了愣,隨即爆笑出聲。
她敢保證,剛剛出門的齊君一定聽見了。
然而當天傍晚,初嵐就後悔不已,倘使上天再給她一次機會,她絕對不會調侃齊君了。
-
與此同時,南海秘境之外。
太虛宗靈舟停泊在碧濤上空,幾個弟子正勸著紫衣尊者。
“尊者,都已經兩年了,清嵐真人怕是已遭不測。”
紫衣尊者背臨滄海,負手不語。
兩年前,修真界數宗門前往南海秘境,清繳巫千星,□□儘死,主身卻不見蹤影。
一起消失的,還有清嵐真人和她的徒弟,齊君。
淩宗主下令,將一艘靈舟長期停在南海秘境之上,等待清嵐真人。這些年來,紫衣尊者也搜查過兩次南海秘境,均無所獲。
“清嵐他們消失,必定和巫千星有關。”紫衣尊者歎道。
他打開手中錦盒,裡麵放著一顆丹藥,霞光流動,絢麗奪人。
這還是兩年前,清嵐暫時交與他保管,當時紫衣還想,清嵐的機緣到了,服用這顆丹藥,定能一舉突破元嬰。
而如今,麵對南海波濤,無邊無際,紫衣尊者心下悵惘。
“尊者,最近魔域又有異動,說是巫千星現身了。”弟子在旁邊道。
紫衣凝眉:“你們先在此候著,我有種預感,清嵐並無大礙,而且很快就能出來。”
眾弟子聽了,皆麵露不忍,暗中歎息。
-
檀山後山。
不同於兩年前,此時日神仙尊者的據地,高閣林立,碧瓦鎏金。
門被嘭的撞開,柯然急匆匆跑進來:“巫千星不是死了嗎?”
大堂中,一眾魔修神色各異。
蓮戮握緊銀鞭:“尊者找到了嗎?”
柯然撓頭:“半句話都沒回我。”
他想到最後一次見尊者的情景,急得眼睛都紅了:“不會吧,尊者不會被那個叫紫衣的大乘期捉住了吧?”
蓮戮沉著一張臉:“不可能,尊者是分神大能,她至少有八個□□,即便一個被抓,還有七個呢!”
柯然:“那她到底去哪兒了啊,難道尊者不要我們了……”
此話一出,眾人議論紛紛。
“我聽過一個傳聞,說是日神仙尊者,隻是巫千星的一個□□。”
“你放屁!你來得晚,沒見過尊者。尊者絕不是巫千星!”
大堂裡鬨鬨哄哄,仇川坐在角落裡,低著頭,臉色陰沉。
神識中,紅袍查威的殘魂哈哈大笑。
昨日,他們剛剛去了檀山祠堂,那裡供奉著日神仙尊者的化身獸像——一個失傳已久的上古凶獸,長得有些像鬆鼠。
當年仇川投奔檀山時,還靠著那尊塑像,引起了柯然的注意。
然而,紅袍查威過去一打眼,就發現了不對勁。
“那是個假的!”查威啐了一口。
仇川不信,非要跟他理論。
查威冷哼一聲:“爺爺我好歹也分神多年,鼎盛時有六個□□。你們這些沒到分神期的,知道什麼?那塑像上的確有點魔氣,但估計連元嬰都不到。你們這群蠢貨,被一個金丹魔修耍得團團轉。”
仇川反駁:“我可是親自看見日神仙尊者收服了嗜日劍。”
查威嘖嘖:“誰知道她用了什麼秘法,運氣好罷了。你仔細想想,你見過,或者聽過日神仙與誰鬥法嗎?”
仇川:“她殺了巫千星兩個□□。”
查威:“呸!那是爺爺我殺的!”
仇川不說話,查威笑道:“你現在已經元嬰後期了,不信,下次再見到日神仙,你去試試她。放心有我幫你,你不會死。但她一出手,你便知她是真是假。”
“行……”仇川咬牙。
-
外麵鬨得轟轟烈烈,初嵐卻一無所知,躺在紫鄉宮看話本。
早上她惹了齊君,下午沒湊到禦書房找他,而是跑到耳房薅了隻青瓷花瓶,將曇花小心翼翼插了進去。
初嵐看著花瓶,一陣恍惚。
不知為何,總有個瓶口溢水的瓶子,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豈不是流口水?
初嵐嫌棄地撇撇嘴,真不講究。
她正準備換一個瓶子,紫鄉宮外卻傳來聖旨。
藍衣內侍喜笑顏開,進了門便道:“恭喜啊!”
初嵐:“?”
待聖旨宣完,她才終於明白,齊君又又又給她升官了,這次升成貴妃。
但她心中隱隱感到不妙。
“為什麼陛下給我升成了貴妃?”初嵐蹙眉。
白麓規勸道:“貴妃,陛下後宮中隻有您一人,做貴妃,還是做寶林,都是一樣的,現在是貴妃,很快就是皇後了。”
藍衣內侍也附和:“是啊是啊,這不,馬上就要祭祖了嗎?婕妤品級不夠出宴,陛下封您一個貴妃,就是好帶您一起。”
初嵐瞳孔地震!
好家夥,她說怎麼回事,原來齊君早上扭頭就走,是準備互相傷害去了。
給她交代工作?沒門。
鹹魚就算死,從紫鄉宮那口井跳下去,也不工作!
初嵐義憤填膺,甚至肚子又開始脹氣。
然而,到了祭祖那天清晨,初嵐硬是被齊君拉起來。
滿天香火灰煙,燎得她特彆想打噴嚏,但見文武百官神情肅穆,初嵐硬生生憋住了。
她瞪著死魚眼,跟在齊君後麵,仿佛要在他背上盯出一個窟窿。
好不容易熬到祭祖結束,竟然還有宮宴。
癱在回太元殿的鑾駕上,初嵐露出生無可戀的表情。
對麵,齊君端起茶盞,掩下唇邊的笑容。
初嵐伸出手,五指張開,手背對著齊君。
齊君挑眉:“何事?”
初嵐:“你看這是幾?”
她緩緩壓下大拇指、食指、無名指和小拇指。
——隻豎著一根中指。
齊君就算看不懂這個手勢,也能體會到初嵐的憤怒。
他故作平淡:“你不做貴妃,誰來做?”
初嵐耍賴:“反正我不。萬一你還要納妃,我就要當彆人上司。自古中層領導最倒黴,上有投資人壓迫,下有員工辱罵。愛誰誰做,你又不缺貴妃。”
齊君早就習慣她嘴裡蹦出一套從未聽過的詞。
他看向晃動的轎簾,輕聲道:“你又怎知我會不會再納妃。”
初嵐:“……”
她的確想象不到齊君三宮六院的樣子。
畢竟他氣走姑娘很有一套,萬一真的廣納後宮,豈不是被全體妃子們嫌棄——誰侍寢次數更多,誰更早腦溢血。
到了宮宴之上,初嵐便和齊君分開。
她坐在女眷席上,底下一群貴婦貴女,鶯鶯燕燕好不熱鬨,紛紛向她祝酒。
“貴妃,這是我家小女。”
“貴妃,這是老身嫡親的孫女”
“貴妃,侯府二姑娘年方二八,容貌秀麗,才學過人。”
初嵐害得保持微笑:“好,很好。”
她清楚這些世家貴婦的心思,不過懶得回應罷了。
就算齊君要納妃,那也是他自己挑,和她半點兒關係都沒有。
初嵐目光尋尋覓覓,終於發現一個認識的人!
四桌開外,眾貴女嘰嘰喳喳,卻有個衣妝清雅的姑娘被擠到角落裡。
何碧霓垂著腦袋,默默不語。她從儲秀宮出來後,在何家一直不得勢。
前朝幽帝選秀,將她挑進宮中,不過一年,太傅讓她籠絡陛下,誰知陛下對她半點心思都無,還解散了儲秀宮。
太傅自然對她不聞不問,兄弟姐妹也明裡暗裡諷刺她嫁不出去。
如今再入宮中,麵對這花團錦簇,何碧霓心中淒涼。
就在此時,宴前傳來一道女聲:“何姑娘!”
何碧霓抬頭,隻見嵐貴妃朝她招手。
“過來坐。”
在場眾人皆一愣,看看初嵐,看看何碧霓。
“?”何碧霓張張嘴,“貴、貴妃喚我?”
初嵐:“來陪我說說話。”
何碧霓起身朝初嵐走去,路過桌前時,太傅家一眾姑娘定定看著她,神色莫辨。
初嵐拍拍自己旁邊:“快,坐這兒。”
何碧霓麵色唰的慘白。
她在禦花園惹了嵐寶林,如今嵐寶林變成了嵐貴妃,估計要給她下馬威了。
何碧霓戰戰兢兢:“貴妃,是妾當時不懂事,衝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
“?”初嵐恍然大悟,“你想多了,我就是懶得應付敬酒,你就裝作跟我聊天,幫我擋一下。”
何碧霓:“。”
果然,何碧霓坐在初嵐身邊後,眾人都不再上前打擾。
何碧霓:“還沒道一聲恭喜,您這麼快就是貴妃,不日便能做皇後。”
不提就罷,一提這事,初嵐就來氣:“憑什麼我要當貴妃?齊君這家夥,分明就是想報複我。”
何碧霓抓筷子的手一抖,噎得咽不下去鴨肉,眼紅得要滴血。
你不當給我當啊!
然而,她神情惆悵:“唉,貴妃也太可憐了。陛下怎能這樣做!做貴妃要祭祖,要主宮宴,若是沒有皇後,還要掌管後宮,哪裡有做寶林舒服。”
初嵐頓時睜大眼。
沒想到啊,何碧霓看上去不顯,內心也是一條鹹魚。
或許是一個人太久,初嵐胸中激蕩,充滿了英雄惜英雄的豪情:“來,好姐妹,我們碰一個。”
“?”何碧霓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她懵了片刻,腦海中猛然躥出一念頭。
何碧霓蹙眉道:“貴妃不喜歡留在宮中嗎?”
初嵐唉聲歎氣:“早知留在宮中會是這樣,當初我就選擇出宮了。”
何碧霓心中怦怦直跳:“那貴妃還留在宮中,真是念和對陛下的情誼了。”
初嵐嘖了一聲:“我對他的情誼,就是這個。”
她豎起一根中指。
何碧霓:“?”
但她瞄了一眼初嵐臉色,就明白手勢表達的意思,可能不太體麵。
何碧霓左右兩顧,壓低聲音附在初嵐耳畔:“那我幫貴妃一把,隻要貴妃彆說出去……”
初嵐本就喝了好幾盞酒,此時聽何碧霓的計劃,越聽越上頭。
她拍拍何碧霓,兩眼發光:“真是摯友!”
何碧霓笑得溫婉,朝初嵐眨眨眼。
初嵐也笑了:“好姐妹就要一起去廁所,我們走。”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初嵐和何碧霓手挽手,一同離席。
這一回,何碧霓路過一眾太傅家貴女時,昂首挺胸,簡直揚眉吐氣。
剛才還嘰嘰喳喳的幾人,頓時傻了眼。
-
當晚,禦書房。
白麓垂著腦袋,站在空蕩蕩的美人靠前。
平日裡,此時準有一條鹹魚躺在這裡,但今天,隻剩毛絨絨的抱枕。
而齊君坐在案前,披著奏章,不發一言。
殿中空氣如一碗漿糊,越來越粘稠。
一個君側藍衣內侍上前:“陛下,夜深了。”
齊君似是沒聽見他講話。
內侍長歎一口氣:“陛下,您該就寢了……”
齊君依舊垂著眼。
內侍提著茶壺,看了一眼案前茶杯。
——一整個傍晚,茶杯都沒續水了。
內侍一咬牙:“您最開始,就打算放平嵐公主出宮的。”
齊君朱筆一頓,抬眼淡淡瞥向內侍。
這一眼看過去,內侍背後寒毛直樹。但他年歲大了,跟過三位陛下,十分清楚該說什麼。
“陛下,何必呢?”內侍沉聲道,“您若是不想貴妃走,追回來不就成了?”
宮中清寂,宮外,初嵐卻快活似神仙。
她一擲千金,接著何碧霓的名字,買下了城北的小院。
到了晚上,初嵐就穿一身男裝出門,京城夜市繁華,兩側花樓上,姑娘們揮著手帕,招攬客人。小販們推著車走街串巷,她買了一隻冰糖葫蘆,啃得牙酸。
前方叫好聲傳來,初嵐拔腿飛奔,跑去湊熱鬨。
隻見一對兄弟擺了個投壺,近的遠的。
“兩文錢一次!兩枚中壺,隻收一半錢,三枚中壺,花燈一盞,四枚中壺……”
剛才有個公子連中十枚,將最大的花燈拿走了。
初嵐交了六文錢,攤主笑道:“不多買幾枚?投不中,就要重新排隊了。”
初嵐扭頭,看著排出十丈的隊,搖搖頭:“我就想要個花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