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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大膽, 說話向來是想什麼,便說什麼。
蘇子喬被李沄的一席話弄得無語片刻, 他拳頭抵了抵額頭, 輕咳了一聲。
“那……子喬陪公主下棋?”
下棋?
對了,蘇子喬擅長棋道,從前在羽林軍的時候, 便常陪父親下棋。後來蘇子喬跟隨英國公李績去討伐高麗之後, 父親還歎息,說長安城中的青年才俊,竟沒有一人比蘇子喬更精棋道。
父親歎息間, 頗有幾分獨孤求敗的感覺。
李沄跟父親對弈,向來也隻有輸的份兒,但父親疼她,會讓子。
太平公主笑盈盈的, 說:“好啊,那子喬得讓著我才行。”
蘇子喬看著她的模樣, 臉上也不由得流露出笑意。太平公主從小就聰明,好似從未聽說過她有什麼特彆不擅長的事情。
想起當今聖人的高超棋藝,蘇子喬對太平公主的棋藝,不由得多了幾分期待。
晴夜, 清風,室外如水的月光傾瀉在雪地上,映得這個月夜尤其明亮。
室內,一對年輕的男女坐在燈下, 在他們之間,擺放著一個瑪瑙棋盤。
紫色衣裙的少女跪坐在案桌一旁,手執黑子,卻舉棋不定。
玄色常服的男人極有耐心地等著她落棋。
李沄望著已經被白子占據了大片江山的棋盤,覺得自己的黑子怎麼落下,就是怎麼死。
片刻之後,她的黑子仍未落下。
蘇子喬的黑眸裡閃著笑意,望向她,“公主,想好了嗎?”
李沄有點消沉,因為在此之前,她已經連續敗給蘇子喬三局了。
三局啊!
李沄幽幽地看了蘇子喬一眼,“還沒想好。”
蘇子喬見狀,嘴角的笑意再也忍不住,他笑起來,長袖一拂,瑪瑙棋盤上的白子和黑子頓時便亂了。
李沄愣住。
蘇子喬笑著將她夾在指間的黑子取過,隨後放在盒子裡。
“晚了,我送公主回去歇息。”
李沄皺了皺鼻子,似笑非笑地望向蘇子喬,“送我回去歇息便送我回去歇息,為何要將棋盤弄亂?”
“因為公主不想輸。”
李沄卻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蘇子喬若是想要讓她,大可以在兩人下棋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做些手腳。
蘇子喬站了起來,他整了整身上的衣裳,隨即朝李沄伸手,要拉她起來。
李沄卻隻是仰頭望著他,一動不動。
蘇子喬像是看穿了李沄心中的疑惑似的,徐聲說道:“我與公主之間,不必藏著掖著。公主希望我能讓你十子,我便讓你十子。若公主希望我在與你對弈時,不著痕跡地讓著你,也是可以的。”
但他不想那樣做。
在太平公主麵前,他並不忌諱她知道些什麼。
他知道這個聰明狡猾的小公主盯上他,非要他當駙馬,並非是她真的非他不可。
她心中有一些考慮,有一些他不了解的事情慘雜其中,所以她選擇了他。
自從兩人訂下婚約以來,她對他也表現出一些親近之意。
但那些親近,無不是見獵心喜,一時興起的調笑。
“公主,子喬在你麵前,並無秘密。”
李沄聞言,清豔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
少女含笑的語氣帶著幾分戲謔,“你一個窮光蛋大將軍,還能有什麼秘密?”
人可以被打敗,但不能被看扁。
這些年來聖人賞賜給蘇將軍的錢財,誠然是都被他散得差不多了,但也還是有餘糧的。
蘇子喬輕咳一聲,沉著說道:“我雖不像公主那般富有,那朝廷每月都給我俸祿,逢年過節,聖人也給我不少賞賜,養家糊口,是夠用的。”
“那若是養我呢?”
蘇將軍不由得看了看少女,太平公主從小到大,衣食住行,無一不講究。
她住的丹陽閣,是昔日大唐的首席宰相閻立本特地為她設計改造的,當年先帝的許多公主都住在其中,如今隻給她一人住。她的衣服樣式,也是月月換新。她是天家最小的女兒,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即便是聖人,有時都能為了討太平公主的歡顏,而放下身段。
而且太平公主如今已經擁有兩千封戶了,比親王的封戶還多,可見聖人和皇後殿下對她的偏愛。
蘇子喬雖然自認不是窮光蛋,但他的俸祿跟太平公主的封戶相比……實在不值得一提。
蘇將軍扶了扶額頭,歎息:“粗茶淡飯,也是養得起的。”
噗嗤。
李沄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笑睨了蘇子喬一眼,將手放進朝她伸出的大掌裡。
男人的手掌溫熱,握住她的手一拉,她便站了起來。
李沄低頭,整了整身上的衣裙,蘇子喬沒有叫守在門外的侍女進來,伸手將掛在旁邊的白色滾毛的鬥篷拿來,披在李沄的身上。
那毛茸茸的帽子戴在她的頭上,襯得她十分嬌美可愛。
李沄臨出門前,回頭看向窗外。
那枝探出來的紅梅在月色中,暗香自來,十分迷人。
蘇子喬陪著李沄走出室內,槿落秋桐等人早在外麵候著,見到了兩人,連忙行禮。
李沄揮了揮手,示意兩個侍女不必多禮,隨即讓蘇子喬陪著走在雪地上。
李沄輕歎著說:“這麼冷的天,這個冬天,百姓怕是不好過。”
蘇子喬配合著她的步伐,不緊不慢地走著,徐聲說道:“今年夏天,河南水災,秋天,關內饑|荒,如今冬天酷寒,百姓若是有瓦遮頭,尚且不怕。怕的是因水災和饑|荒而離開故土覓食的流民。”
民生多艱。
隻是長安城中,天子腳下,有幾人能知百姓之苦?
聖人李治是難得的明君,自從他即位以來,推行了許多鼓勵生產的措施,隔三差五便免除各地的徭役,但與連天不斷的天災相比,那些措施真是杯水車薪。
兩人走在雪地上,發出細微的踩雪聲。
“我聽阿耶說過此事,該怎麼辦呢?”
蘇子喬望著少女姣好的側頰,溫聲說道:“這些事情,自有朝廷操心,公主不必多慮。”
“阿耶近來夜不能寐,想來也與此事有關。前幾天大雪,有衛兵被凍死了。”
蘇子喬沉默,他極少跟李沄提起這些民生之事,一則是因為太平公主長居宮中,不知人間疾苦,有的事情即便是與她說,她未必能理解;二則與她說了,又能怎樣呢?她是聖人和皇後殿下寵愛的小公主,似乎她能快樂無憂地幸福著,便是帝王夫妻和大唐子民最大的心願了。
兩人並肩,走過廊道,穿過連接兩個院子的拱門,一進去,便是一棵光禿禿的銀杏樹。
李沄停下腳步,望著那參天大樹。
銀杏樹的葉子已經掉光,枝乾筆直,有種彆致的美感。
李沄:“這棵銀杏,也有百年的光景了吧?”
蘇子喬:“或許吧,銀杏樹齡長,公主可曾聽說過輞川?”
輞川?
那自然是聽說過的,那是詩人王維隱居的地方,她在來到大唐之前,曾聽說輞川有一棵樹齡兩千歲的銀杏。
她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可以去看看。
不過她都還沒來得及去看呢,就來到了大唐。如今的大唐,王維還沒出生呢。
等王維這個人出生的時候,她也一把年紀了。
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