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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 蘇子喬在裴行儉的府邸陪他在花園散步。
裴閣老從前的時候喜歡跟蘇子喬的長兄蘇慶節相約著到將軍府去吃酒, 自從蘇子喬尚了公主之後,大多數時間都在公主府裡,很少回將軍府。裴行儉吃酒少了個好去處, 就偶爾自己的府裡小酌幾杯。
蘇慶節也不去將軍府了,倒是常去裴府與裴行儉作伴。
兩個歲數加起來早就過百的人, 湊在一起吃酒, 不想談論天下大事,就說著身邊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譬如裴光庭到了歲數,該要啟蒙啦;又譬如子喬和長公主成親那麼久也不見有孩兒, 愁死人啦……諸如此類的事情。
當然, 那些事情蘇子喬是不會聊的, 如今到了裴府, 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讓師兄看看他的功夫是否有長進……蘇將軍正值壯年,裴行儉卻已經是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家了, 過去那樣的過招在心裡想想就好。
不能陪過招,不能陪聊家長裡短……一無是處的蘇將軍,到了裴府看望裴閣老, 隻剩下陪散步的資格了。
“後花園的牆也很久沒有修葺了, 最近一次修葺, 還是當年我從西域回來,準備續弦的時候。”裴行儉背著雙手, 望著長滿了爬山虎的牆。
春暖花開, 花園裡的花都開好了, 爬牆虎的枝葉也在風中搖曳。
“師兄入閣之後,事情也多,顧不上也是正常。”
不過修葺圍牆這樣的事情,似乎也不是堂堂中書令會管的。裴府的中饋,都是華陽夫人庫狄氏在管。
“倒不是顧不上,華陽夫人與我提過幾次,是否要修葺這圍牆,我心中總是想著說不準哪天,便向朝廷告老還鄉了,這城牆還修來作甚?”裴行儉轉頭,跟蘇子喬說道:“倒是沒想到,先帝駕崩,太皇太後還願意將我留在朝廷。”
李弘駕崩,未滿四歲的李天澤登上帝位。
裴行儉本以為一直提防著他的武則天,會趁此機會將他除掉。即便是願意留著,大概也不會委以重任。
——然而結果出乎他的意料。
可再細細思量,也沒什麼意外的。武則天想把持朝政,就得穩住大局。李弘即位時,她有李治的遺詔在手,若是想乾涉朝政,也是名正言順。李弘在位時,她並未乾涉朝政,如今李天澤年幼,不堪重任,手持李治遺詔的太皇太後此時出來,是眾望所歸。
所謂眾望所歸,不過是表麵上。
女子乾政,本就令許多人心中不滿。
太皇太後想爭取德高望重的老臣們的支持,裴炎這些人自然是不在話下,可她想要更多。深得李弘信任的幾位宰相,向來反對女子乾政,李弘駕崩,太皇太後不想趕儘殺絕,隻想逐個擊破。
文韜武略的裴行儉,是她想要拉攏的第一個人。
龍武衛將軍蘇子喬的師兄,華陽夫人庫狄氏的丈夫,這兩層關係已經把裴行儉束縛了,太皇太後不愁裴行儉不臣服。
所以李弘駕崩後,裴行儉仍舊被重用。
裴行儉向太皇太後倒戈,就意味著河東裴氏世家的勢力,也是太皇太後的支持者。
蘇子喬說道:“太皇太後是千古難得一見的奇人。”
“時勢造英雄,決定一個人是天才還是庸才,有時候得靠運氣。”
蘇子喬伸手拍了拍身旁的圍牆,緩緩說道:“太皇太後有幸,遇見了高宗皇帝。”
裴行儉望向蘇子喬,柔和的光影下,年輕將軍挺拔的身軀宛若寒雪中傲然端麗的鬆柏,屹立不倒。這個少年孤僻的年輕人,已經漸漸成長,尚了公主之後,鋒芒儘露。
太皇太後主持朝政,注定要將局勢攪得一鍋粥那麼亂。
蘇子喬卻在這風起雲湧的朝堂之上,大放異彩。
裴行儉心中覺得很欣慰,他已經老去,大唐的山河卻還需要注入更多的新鮮血液。裴行儉想起剛離開長安不久的薛紹,城陽長公主的幺兒,從小就在宮中長大,與太平長公主感情也十分親密。
薛紹離開長安一事,是裴行儉和狄仁傑幫著促成,但其中少不了太平長公主暗中運籌帷幄。
不然依照太皇太後對李氏宗親頗多猜疑的性情,薛紹又怎能撈著揚州府的總督來當?
“等過些日子,子喬就該發現,長公主也是一個奇女子。”
蘇子喬一怔,笑了起來。他轉頭看向天邊,天邊被晚霞染紅了,有飛鳥自空中飛過。
蘇子喬說:“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長公主不是一般的女子。”
裴行儉沿著小道徐徐往前走,“都說長公主有著像極了父親的眼睛和心腸。”
“血濃於水,長公主不僅像父親,她也像母親。”蘇子喬與裴行儉並肩而行,“隻是外人看著,長公主像父親較多。”
“那你怎麼看?她是像母親多些,還是像父親多些?”
想起李沄,蘇子喬臉上的神情不自覺流露出溫柔,他伸手輕觸路旁的一朵鮮花的花瓣,他笑道:“我覺得,她像她自己多些。”
裴行儉聞言,伸手拍了拍蘇子喬的肩膀,朗聲大笑起來。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太平長公主姿容清豔絕塵,出身天家卻難得性情溫柔,又一身才氣,能令蘇將軍如此放在心尖上,也是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