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遽轉(1 / 2)

將進酒 唐酒卿 10948 字 2個月前

晴雨驟來驟停, 梁漼山疾行的靴子上儘是泥點, 他兜著袍角跨進門,戶部辦事房裡候著的官員們早已嚴陣以待。他聽著外邊的雨聲戛然而止, 拿出手帕把麵上的薄汗揩掉, 言簡意賅地說:“開始算吧。”

屋內撥動算盤的聲音頓時劈裡啪啦地響起, 仿佛是適才的驟雨又在辦事屋內下了起來。

梁漼山懷揣著內閣的票,坐在太師椅上,把那聚集成堆的八城賬本重新翻開,埋首重算。他心算了得, 又了解稅賦,過賬的速度很快,但為了穩妥起見,還是在手旁備好了算盤和紙筆。

戶部辦差屋的雨下了通宵, 其間隻有雜役進出,為眾人沏提神的釅茶。然而在這嘈雜聲裡, 太後也徹夜未眠。

殿內焚香嫋嫋, 太後撥轉著佛珠, 斜在榻上由琉緗姑姑捶腿。這殿內沒有彆人,太後卸掉了東珠,合眼假寐的模樣有些憔悴。

“指揮使已經跟福滿通了氣,”琉緗姑姑輕聲寬慰道, “儲君那頭該有動靜了。”

太後微張開眼, 說:“今日在明理堂上議事, 儲君也插了嘴。哀家看孔泊然待她情有所轉, 還真當成學生了。”

“這不都是讓薛延清教唆的,”琉緗姑姑手上輕重有序,“她養在宮外邊,哪懂什麼政務?”

“不知進退,不分輕重,她想插手朝政,也得有那個底氣才行。今日戚竹音不肯答應哀家,無非是覺得薛修卓還有退路。他們這會兒急著算八城餘糧,”太後端詳著自己纏繞佛珠的手,“儘管算去吧。”

燈火略暗,太後神情自若,沒有半點慌張。

* * *

梁漼山越算越心驚,他在嘈雜的算珠聲裡幾次撥算盤,可是結果就如同他心算的那般,戶部複查的丹城糧倉儲備沒有問題,依照這個餘糧數量推算,八城就是現如今大周最充實的糧倉。

怎麼會這樣呢?

梁漼山推開算盤站了起來,再次用帕子揩著麵上的汗。

* * *

潘藺靠坐在椅子上,被燭光照得麵色慘白。他關在這裡數日,揉皺的袍角昭示著世家公子的狼狽。他強吊著精神,用疲憊的雙眼看著薛修卓。

“你年初稽查八城田稅的時候,也知道他們糧倉的詳細情況,”薛修卓也很累,他用濕帕子掩了會兒眼睛,恢複些許,“八城糧倉早就空置了吧?”

潘藺以沉默作答。

“承之,”薛修卓改口叫潘藺的字,“你放走姚元琢,是因為你仍存善念,你不是魏懷古之流,那麼何必再昧著良心為他們辦差?丹城去年餓死了很多人,如果朝廷不能重丈田地,歸土於民,明年丹城仍然要餓死很多人。”

潘藺喉間滑動,他略微地仰起頭,盯著漆黑的房頂。

“戚竹音為求軍餉屢次進都,啟東守備軍此刻還沒有辦法出兵,邊沙十二部已經打到了邊郡,”薛修卓熬出血絲的眼睛裡流露出掙紮,像是飽受折磨,他說,“承之,我需要糧食。”

不知從哪裡飛出隻蛾子,歇在窗上,在漫長的寂靜中又再次飛離,撲向夜色。它遊離在黑夜裡,跟疾行的馬車擦翅而過。馬車停在府前,紅纓才掀簾子,花香漪已經跳了下來。

“夫……”

花香漪提著裙擺,在跨入大門以後就跑了起來。她發間的簪子綴著明珠,在奔跑間劇烈搖晃。她喘著息,穿過複雜的前庭和長廊,不顧周圍的驚呼,就這樣跑進了戚竹音的院子。

戚尾正跟侍奉的人說話,忽然看見花香漪跑了過來,他一驚,還以為是來了刺客,當即喊道:“保護大帥!”

庭院內的親兵霎時拔刀,頃刻間刀光閃爍,跟花香漪搖晃的明珠相互映襯,遮蓋了泠泠的月霜。戚竹音一打開門,就被明珠濺了滿身。花香漪倉促地扶著鬢邊發,在略顯急促的呼吸裡滲出薄汗。

“丹城糧倉是空的,不論戶部複查的丹城餘糧有多少,”花香漪還攥著裙子,望著戚竹音,“……皆是障眼法。”

戚竹音把接住的簪子還給花香漪,看向戚尾。

戚尾即刻退後,轉身疾步出院,喚人把消息呈報給梁漼山。

此刻天已接近醜時三刻,等到寅時二刻各位堂上官就要準備到宮門外候著,卯時準時入宮早朝,時間緊迫,無人敢耽擱。

* * *

潘藺在薛修卓說完那句話後就徹底陷入沉默,他是飽讀詩書之輩,沒有辦法直視薛修卓的眼眸。他凝視著屋頂,看到梁上經年失修的陳舊痕跡,那些沒有被新漆遮蓋的部位裸露在外,爬滿了細密的蟲眼,爛得一塌糊塗。

潘藺坐在這裡,卻感受到了風。他默數著那些蟲眼,在那寂靜中用鈍刀殺了自己。他明白薛修卓的神情可能隻是偽裝,然而他也明白薛修卓說的話都是實話。他待在牢房裡的這些日子,沉默並非全是為了回避。

“我問你,”潘藺遲鈍地轉過頭,終於肯正視薛修卓,他說,“你為何要殺元琢?”

薛修卓靠在椅背,同樣直視著潘藺。

“你想要匡扶李氏,海閣老也想要匡扶李氏,你們一起扶持了天琛帝,換掉了花思謙,”潘藺把戴著鐐銬的手挪到了桌麵上,“但是你又為儲君殺掉了天琛帝……薛延清,你隱藏在潮浪裡,我根本分辨不清你究竟是忠賢還是奸佞。”

潘藺需要一個回答,薛修卓可以在這個問題洗掉自己不為君子所容納的那部分,他隻要給潘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今夜就能大獲全勝。

但是薛修卓說:“我殺姚元琢,是因為他該殺。”

他因為熬夜而顯得沒有那麼端正,坐在對麵,甚至肯鬆開緊扣的官袍。

“世家總以為這個朝堂還是他們的天下,然而早在永宜年最後那段時光,他們就已經失去了對這輛馬車的控製。你看看你父親,如果世家足夠強悍,那麼他何必在世家和寒門的夾擊下首鼠兩端?鹹德年中博兵敗案讓我明白了一件事,”薛修卓抬起手指,指向地麵,“世家在滲透大周的同時也在被彆人滲透,花思謙以為他能玩得過東邊的阿木爾,可是事實上他隻不過是阿木爾窺伺大周時套住的豺狗。最可笑的是,花思謙到死都認為自己才是牽住鏈子的人。”

“老師和我看著離北王崛起,鐵騎在東北成為了驍勇之師,可是他們並不為李氏所用,他們姓蕭。不論蕭方旭和蕭既明有多忠心,離北鐵騎都不再接受來自闃都的將領,他們把自己稱為狼群,還把自己稱為鐵壁。沒錯,他們確實是鐵壁,但他們在擋住邊沙騎兵的同時也擋住了闃都。如果不是太後亂政,光誠帝早在永宜年後期就會讓離北鐵騎瓦解,他們還叫落霞騎兵的時候才是真正隸屬於李氏的軍隊。蕭方旭不明白嗎?但他仍然不肯交出兵權,他相信自己,他或許沒有錯,可他控製不了逐漸固化的鐵騎。”

“有很多人詬病闃都多疑,但誰能確保這樣龐大且強悍的軍隊永遠有位清醒的統帥?就連蕭方旭自己都深知不行。坐在這裡需要的不是口頭承諾和私情信賴,而是實打實的權衡牽製。蕭方旭早就明白自己要對闃都交出一個兒子,老師為了顧及離北的情誼和顏麵,尋找著合適的機會,然而在老師還沒有行動前,花思謙就為填補空虧把中博六州讓給了阿木爾,導致蕭馳野入都的原因成為了闃都和離北的心病。”

“你明白了麼?這水裡有來自大漠的蠍子,阿木爾靠著他們撥動著局勢,讓大周腐爛生臭,世家卻對此裝聾作啞。我和老師曆經千辛萬苦扶持李建恒登基,期望李建恒能夠清理朝堂,但他卻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姚元琢的聲望已然累積到了可怖的地方,卻永遠不能為闃都所用,我不殺他,他就勢必會為他人所用。你們為了所謂的大義留下姚元琢,你現在就可以看到天下名士潮湧向中博,他正在為沈澤川出謀劃策。”

薛修卓停頓許久,沒表情地說:“我既不是忠賢也不是奸佞。”

他究竟是什麼?

他不知道。

他啟蒙時受著昌宗先生的教導,以為自己能夠做個君子。他在過去數年裡推崇齊惠連,甚至跟齊惠連有過交流,他以為齊惠連能夠明白他的抱負,但是齊惠連拒絕了。他尊敬海良宜,甘願為海良宜驅使,直到今天,他仍舊要把海良宜稱為老師,但是海良宜堅信著李建恒能夠在自己的教引下成為皇帝——薛修卓等不了了,他要位能夠開辟混沌的君主,如果沒有,他隻能力博。

他不需要憐憫,也不需要辯解,他情願為自己做過的一切付出成倍的代價。他隻有一條命,他把這條命賭在了大周的黃昏,不論黑夜過後究竟是不是他期望的黎明,他都願意拚命。

這是大周和他最後的機會。

潘藺抬起雙手,在桌前罩住了自己的臉,過了許久,說:“我任職戶部侍郎的時候就知道魏懷古在做假賬,也知道丹城田稅有問題。”他露出眼睛,帶著細微的皺紋,“但我叫潘藺,我隻能……”

潘藺沒有說下去,他用力地搓了幾把臉。

牢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潘藺和薛修卓靜坐著,聽著那嘈雜逼近,在門被打開的最後一瞬間。

“空的。”

潘藺疲倦地說。

“八城都是空的。”

薛修卓霍然站起身,在背後的胥吏開口前一掃疲態,扣緊自己的領口,對潘藺略微頷首,道:“謝了。”

牢房外邊人影憧憧,潘藺在薛修卓將要離開時忽然說:“你克儘私欲,已經不被常人所容。正如你自己說的,在這裡要的是權衡牽製……你又有什麼能讓儲君牽製的?”

薛修卓側目,沒有回答。

潘藺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看著薛修卓離開。牢門在“吱呀”聲裡關上了,隻剩他孤身坐在這裡,側旁的小窗露出薄薄的晨光,卻沒有照到潘藺身上。

潘藺儘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