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書與旁人大為不同。彆人得了一本典籍,必要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通讀幾遍,再默背下來,然後將疑惑與感悟一一寫在紙上,拿去請教先生。他一不通讀,二不背誦,三不做筆記,拿起一本書撲簌簌一翻,幾息不到就放下,換另一本。
在不明就裡的人看來,這哪兒是看書啊,分明是天兒太熱,拿書頁當扇子呢!老太爺見他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就上火,卻也不好開口訓斥,一張老臉越發黑沉。
老夫人管不了孫子怎麼念書,隻把人接回去就算萬事大吉,一進門就嚎上了,一口一個“我苦命的孫兒、我的心肝兒”,仿佛多疼有姝一般。見有姝無動於衷,她正心裡發愁,聞聽此言連忙表態,“行,她原就犯了七出之條,又是王家的家生子,身世卑賤,哪裡有資格坐上正妻之位。我已代你爹寫下休書,她現在是王家罪婦,任憑你處置。”
休了母親又休林氏,仿佛所有的錯都在婦人身上。王家啊王家,怎能不亡?有姝暗暗搖頭,略掃一眼書桌,發現主子布置的任務已經完成,這才鋪開兩張宣紙。
老太爺見他鋪好紙,拿出墨條開始磨墨,動作極其緩慢,也不說回不回去,心裡便有些著急。
“要知道,當初並非我們將你拋棄,而是你的奶娘和丫鬟偷偷把你抱走了。若非如此,你現在還是王家的嫡長子。至於你的命格,卻是那林氏買通道士散播流言,你父親一時糊塗,竟信了……說起來都是造化弄人,你原本可以平平安安在家中長大,哪裡會受這麼多苦。現在好了,你回來了,我們也能對你補償一二。再者,你也要為你母親考慮考慮,她一個被休棄的婦人沒資格入祖墳,隻能當孤魂野鬼……”老太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並且把錯處全推到彆人頭上,與王老夫人的做派一般無二。
就這樣的父母,如何能教養出德才兼備的兒女?
有姝越發看不起王家,左右手各拿起一支毛筆,飛速在紙上書寫,邊寫邊道,“若是王天佑和王象乾不死,你們不會前來認我。我若是跟你們回去,我成了什麼?一個笑話?”
他左手寫策論,右手寫駢賦,都是科舉必考科目,更令人震驚的是,寫出來的字體竟還迥然相異。策論用的是精美絕倫的簪花小楷,駢賦用的是鳳翥鸞回的顏體行書,這一幕若是讓外人看見,必會驚掉下巴。
莫說王老太爺已驚駭難言、呆若木雞,便是沒什麼見識的王老夫人也忘了哭泣,眼睛發直地盯著少年。
有姝卻是一派閒散,繼續道,“我來給你們分析一下。於情:我不欠你們王家。從小到大我未曾吃過王家一粒米,穿過王家一件衣,甚至連名字都是我自己取的,我憑什麼要給王家撐門麵?於理:在王家的家譜上,可曾有我的名字?可曾有母親的名字?雖說王象乾給了我一半血液,但在法理上,我與他沒有任何關係。這事兒便是說破天也沒用,我不承認,誰也奈何不了我,更沒法用孝道壓我。至於我母親,她既不入王家祖墳,也不入宋家祖墳,她可以同我葬在一起。我將來必會改換門庭,到那時,我的墳便也是我後代們的祖墳,何愁沒地方托生。”
他一心三用,下筆的速度卻絲毫未曾減緩,話音未落,已做好半篇策論半篇駢賦,且文采斐然、摛翰振藻,直叫王老太爺在心中大讚精妙。
若說剛來的時候還有些不甘願,看見如此驚才絕豔的少年,他唯餘滿胸熱切。若早知道宋氏誕下的孩子竟是這等鬼才,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兒子拋妻棄子。例數天下俊傑,誰人能同時左手寫文右手作賦,口中還要駁斥旁人?誰人能將策論寫得如此震耳發聵,將駢文作得如此風-流蘊籍?這孩子一個腦袋頂得上彆人十七八個腦袋,王天佑跟他一比算得了什麼!
若將這兩篇文章拿出去,足以教當世鴻儒自愧弗如,更何況作者還隻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再給他幾年,又該是何等光景?老太爺激動的全身都在發抖,已然意識到重振王家的希望,就在孫子身上。若是他願意,必然能光耀門楣,位極人臣。
但見對方決絕的態度,他滿腔熱血又頃刻間冷卻。悔啊,直到這會兒才知道把腸子悔青是怎樣糾結苦痛的感覺。
揀了芝麻丟了西瓜,拿著魚目當成珍珠,林氏和王天佑害得我王家好慘!被匆匆回轉的阿大和阿二丟出王府時,王老太爺一時失態,竟跪倒在門口大哭起來。
王老夫人欲上前安慰,卻被他一拐杖抽在腳彎,喝罵道,“你這愚婦!若非你將林氏送到兒子房內,叫她迷惑了他心智,我的好孫兒萬萬不會被兩個奴才偷走!你還整日裡誇讚王天佑驚才絕豔,你知道‘驚才絕豔’四個字兒怎麼寫嗎?可憐我的好孫兒,被你們幾個愚婦給生生耽誤了十五六年!他若是肯回家,我願折壽十年!老天爺,我願折壽十年,你聽見了嗎?”
老太爺此舉也有喊給有姝聽的意思,卻沒料身後傳來一道森冷而又飽含譏嘲的嗓音,“似有姝這般大才,正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攏共五百年都出不了一個。你隻折壽十年,可見命中合該隻有王象乾和王天佑那樣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