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戰勝得極其慘烈,大明皇朝的主宰差點死在邊陲,而且這一年,他依然未曾成婚,膝下更無子嗣。可以想見,若是他去了,大明皇朝將經曆怎樣的山崩海嘯。阿大幾乎不敢去想種種可怕的後果。他跪在榻邊,看著氣息微弱的主子,終於下定決心將真-相合盤托出。
姬長夜萬萬沒想到,醒來後會聽見這樣一個荒誕的故事。他靜默良久才慢慢站起身,問道,“所以說,當有姝來找朕的那一天,你自作主張將他趕走,就因為他會馭鬼?”
“是。鬼神之事太過莫測……”阿大正想為自己辯解幾句,就見主子一腳踹翻榻邊的矮幾,又提起鋼刀狠狠劈來,臉上帶著前所未見的猙獰表情
。
他不敢躲避,硬生生捱了一刀,肩膀幾乎被削去,若非阿二聞聽動靜衝進來勸解,他或許已經死了。帳內鮮血四濺,一片狼藉,所幸姬長夜還保有最後一絲理智,知道在將士們麵前斬殺功臣會寒了大家的心,這才及時收手。
然而即便如此,阿大也去了半條命。姬長夜扔掉鋼刀,頹然坐在地上,剛包紮好的傷口又開始大量滲血,淅淅瀝瀝流淌而下,他卻不覺疼痛,隻慢慢捂住雙眼,失聲悲泣。
原來自己的皇位,是有姝用半身鮮血交換得來;原來他離開那日,竟受了萬般屈辱;原來他以為自己忌憚他的能力,才選擇永遠離開……他對自己的依戀與深情,大概在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中早已消磨乾淨了吧?所以哪怕自己將皇榜貼到大明皇朝的每一個角落,他也避而不見。
思及此,姬長夜猛然震顫了一下。阿大腦子不活絡,看不出問題,但他不一樣,僅從阿大簡單的敘述中,他已察覺,有姝的能力並不似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神異,相反還極其危險。因為他的血肉對鬼怪有著莫名的吸引力,而身上那層保護之力卻會隨著時間慢慢流失。也就是說,倘若有姝孤身上路,早晚會麵臨巨大的危險。
他便是再痛恨我,看見皇榜也會送一封信回來,更不會撇下宋氏不聞不問。他之所以杳無音信,會不會是因為,是因為……姬長夜不敢深想,胡亂抹掉眼淚,大喊道,“來人,替朕包紮傷口,朕要去烏斯藏!即刻啟程!”
經過四五個月的長途跋涉,一行人終於抵達烏斯藏。姬長夜今年還不到四十,卻早已兩鬢斑白,麵容蒼老。他行了三跪九叩大禮才打動活佛,令他開啟法壇尋找亡魂。
“可有所尋之人的貼身之物?”活佛用丹砂與金粉在地上畫了一個法陣。
姬長夜猶豫片刻,終是極為不舍的從荷包裡取出一束發絲。這是有姝六歲那年剪下的,一直被他收藏至今。
“甚好。”活佛對此物十分滿意,接過後雙手一撮使之燃燒,複將粉末撒入法陣,徐徐道,“倘若陣中燭火變成青色,則表示此人魂魄已經來了,你可與他交談。若是燭火依舊昏黃,則表示此人未死,你可繼續在陽世尋他。”
姬長夜微微頷首,因心情過於緊張,已完全說不出話。
燭火排列有序,在陣陣陰風的吹拂下左右搖曳,幾息過後,顏色未變,又過幾息還是未變,活佛停止念經,擺手道,“回吧,此人未死。”
姬長夜噙淚謝過活佛,剛站起身就暈死過去,蓋因支撐他帶著重傷也要入藏的意念終於崩塌了。所幸還留下最後一線希望,否則他恐怕再也熬不回京城。便是如此,他的身體也迅速衰敗下去,一麵殫精竭慮地處理朝政,一麵沒日沒夜的找人,竟似在消耗生命一般。
眼看皇帝才剛到不惑之年,滿頭青絲便已堆雪,身體也瘦弱得不成樣子,朝臣們慌了神兒,連連上書請求他趕緊立後並留下子嗣。他卻頒下聖旨,說要在宗室裡挑選幾名幼童領養。
宗室自然求之不得,各自挑選了適齡幼童送入宮闈,又擋下了朝臣們的非議。
這一年,冷寂許久的宮殿終於有了些許人氣。姬長夜命人將十幾個孩子帶到自己跟前,一一看過去。其中一個孩子長得十分玉雪可愛,膽子也頗大,不但敢與他對視,還傻乎乎的笑起來,這一笑就露出腮邊兩個小酒窩,令姬長夜渾濁雙眼燃起一絲亮光。
他將孩子叫到跟前,戳了戳他軟乎乎的小酒窩,竟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從這日起,他將孩子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其餘人則住在偏殿,每過一旬便去檢查功課。
孩子今年才五六歲,心性不穩,被寵了幾月便原形畢露,各種驕矜的小毛病一一發作出來。宮人原以為秉性嚴苛的皇帝會難以忍受,哪料他卻不以為意,甚至更為疼愛孩子。
朝臣們都知道,皇帝看似隨和,實則最難以取-悅,能讓他多看一眼已屬千難萬難,能令他肆意嬌寵,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孩子是皇上的心肝肉,將來最有希望得登大寶時,孩子卻意外失寵,且無一人知道原因。
這日,孩子被送回府邸,下馬車時哭得極為傷心。他知道自己已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機會,將來也會為人所嗤笑。他的父王與母妃正鐵青著臉在廳中等待,遣走仆役後將他拉到身邊,追問原因。
孩子不明就裡,便把那日情景敘述一遍,“皇上叫兒子陪他用膳,兒子沒敢先吃,給皇上布好菜才去端碗。皇上起先還很高興,見兒子將青菜和辣椒撥出碗碟就變臉了,問兒子是否有挑食的毛病。兒子不敢欺君,便答是,然後就被送回來了。”
親王與王妃儼然不信這番說辭,追問道,“不可能,怎會這樣就被送回來?你再好好想想,皇上還說了什麼?”
孩子思忖片刻,又道,“送走兒子之前,皇上說‘不像,不像,終究誰也不像’。”
親王恍然,良久後才長歎一聲。皇上這是陷在往昔出不來了啊!
兩旬後,又有一名孩童被遣送出宮,卻是有神童之稱的肅親王的嫡子。肅親王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自己的孩子會被淘汰,要知道這孩子從小最會看人眼色,兩三歲就已懂得掩蓋情緒,從不多說一句,也不多走一步,凡事都會想了又想才付諸行動。
老親王亦常常讚歎此子不凡,乃麵麵俱到、滴水不漏之人。才兩月不到就被遣走,不應該啊!
孩子也很委屈,拱手道,“不知誰帶來一隻小京巴,大家看著可愛,全都圍過去與之玩鬨,唯獨兒子乖乖坐在原位背書。此時恰逢皇上前來檢查功課,就問兒子‘你想去玩嗎’,兒子答不想,他又問京巴可不可愛,兒子答尚可,他就命人把兒子送回來了。”
肅親王滿腦袋疑問,從敘述中,他沒覺得兒子哪裡不對,相反,還乖巧極了。皇上究竟怎麼選人的?簡直不可理喻!
孩子想了想,補充道,“送兒子出宮時,皇上有一句臨彆贈言。他說,想要什麼就得去爭,彆口是心非、言行相詭,否則將來悔之晚矣。”
肅親王這才拍著腦門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兒子個性太過中庸所致。也是,像皇上那等開創了雄圖偉業的帝王,必然更青睞性情鋒銳的繼承者。皇上果然是皇上,心思莫測啊!
其實事情並非肅親王想的那樣複雜。因為有姝痛恨浪費食物的行為,所以姬長夜也對此極為反感,又因為自己性格內斂從而永失所愛,便也見不得旁人優柔寡斷。愛彆離苦,此生最痛,看見相類者,他隻會對自己更為怨恨。眼不見為淨,他這才把觸碰自己心傷的孩子一一送走。
一眨眼又是經年,這日,姬長夜已病得完全起不來了,一群皇子跪在榻邊默默流淚。太醫診脈後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阿大已被革職,唯有阿二立在門口,神情悲痛。見主子衝自己招手,他連忙走過去,哽咽道,“皇上有何吩咐?”
不出所料,皇上還是問了那句每天都要問一遍的話,“去城門口看看有姝回來沒有。”
城門口一直張貼著有姝的畫像,一旦他歸京,守門的侍衛就能認出來,然後即刻呈報宮中。如今還未得到消息,想來是沒有的。阿二卻不敢直說,紅著眼眶走了。
姬長夜已喘不過氣,卻還死死握著拳頭支撐,待到兩刻鐘後阿二轉回來搖頭,他才竭力喊了一聲“有姝”,手腳慢慢冷了。眾位皇子見他眼睛許久未曾閉上,竟不知他已死去,直等宮女前來喂藥才察覺不妥,頃刻間亂成一團。
死不瞑目,叱吒九州、儘滅七國的宗聖帝,臨到頭竟是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