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羅王仿佛得了空閒,一整天都陪在有姝身邊查賬,看著他用朱批迅速勾出存在問題的條目,並做好注釋。%∷八%∷八%∷讀%∷書,≮※o他不像其他幾個官吏,手邊均擺放著算盤,看一會就劈裡啪啦撥-弄一陣,看一會兒又撥-弄一陣,速度十分緩慢。他幾乎想都不用想,一眼望過去便是幾個紅叉,爽快的很,查完一箱緊接著又開一箱,半個時辰的工作量等同於彆人忙碌幾天的成果。
閻羅王見他眼角微微發紅,心疼地勸慰,“慢點查,不急於一時,當心把眼睛熬壞了。”
有姝用精神力回道,“你不明白,主子已把戶部全員抓入天牢,這些人在朝中根深葉茂,定然有人為他們斡旋,更甚者還會抹除罪證,反咬一口。我們若是晚一點,他們就會快一步,許多內情就再也查不出來了,而主子將要承受更大的壓力。”
閻羅王定定看他半晌,喟歎道,“說來說去,還是在為玄光帝考慮。你且放心,他是真命天子,朝中那些權貴奈何不了他。”
“他再強大,終歸是一個人,我能幫他一點是一點。”有姝搖頭。
“他怎會是一個人?他是皇帝,全天下都是他的。”閻羅王語氣頗為不屑,眸光卻微微閃爍。
“怎會?帝王才是全天下最寂寞的職業,因為站得太高,所以離周圍的人也就越遠。我不敢說與他並肩作戰,但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守候卻是可以的。你也是皇帝,高處不勝寒的道理你應該懂。”有姝認真回望。
閻羅王沉默良久才猛然把人拽入懷中,狠狠揉了兩下。若非場合不對,他真想撬開他齒縫,好好嘗嘗他唇-舌的味道,看看是不是與他說的話一樣,又甜又暖。
歐泰坐在一旁看似發呆,實則側耳聆聽兩人的動靜,對趙郎中不知不覺討好人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瞧主子感動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吧?
然而在普通人眼裡,情況卻是這樣的:趙郎中又發病了,好好查著賬就開始狂搖腦袋,把官帽搖歪,頭發也搖散幾縷,看上去越發像個瘋子。一天三瘋,再這樣下去就該抽起來了吧?真的不需要看太醫?
這樣想著,便有一人試探道,“趙郎中,我觀你麵色不好,是不是找個太醫來看一看?”
“我沒事。”有姝狠狠瞪閻羅王一眼,這才衝同僚擺手,然後拿起一本賬冊繼續翻閱。他一麵勾畫一麵與閻羅王吐槽戶部已爛到根兒裡的貪腐情況,順便把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子誇得天花亂墜,直說他是人民的救星,正義的使者雲雲。
閻羅王忍笑道,“他再厲害,若是沒有本王對地府的整頓,同樣無法挽救大庸國祚。凡間之殤,究根結底還是源於六道輪回之亂。”
有姝也明白這個道理,認真點頭,“對,你也很厲害,你們兩個都厲害。”繼而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閻羅王整頓地府的手段,仿佛與主子整頓朝綱的手段如出一轍?
閻羅王見他麵露狐疑之色,立刻轉移話題,“貪墨庫銀的手段極多,但有一條是最匪夷所思的,你想知道嗎?”
有姝一麵查賬一麵點頭,閻羅王這才繼續,“庫銀由庫兵看守,而這種職位往往是世襲的。庫兵若是得了子嗣,在其五六歲的時候就會把抹了麻油的雞蛋塞入他後-庭,以擴充容量,日日夜夜勤練不輟,待到成年,那處足以容納八十兩左右的銀錠。每到輪班的時候,庫兵們會各自拿取足量的庫銀塞入體內帶出去,年深日久之下,這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規矩,大家都如此,也就毫不避諱,每到下職,往庫房裡一看,竟然全都是白花花的屁-股。每人每天拿八十兩,總共上千人的庫兵,積年累月下來會貪走多少兩?”
有姝略一估算,得出一個天文數字,不免露出駭然之色。
閻羅王摸-摸-他腦袋,喟歎道,“千裡之堤潰於蟻穴,所以說,能把一個國家蛀蝕一空的往往不是所謂的權貴,而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吏。玄光帝已修改律法,意欲將戶部上下斬儘殺絕,也是情有可原。”
他生怕有姝反感自己狠絕的做法,這才有現在這番話。
有姝哪裡會質疑主子的決定,自然連連說主子英明。一人一魂邊查賬邊聊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聞聽酉時的更鼓聲,歐泰拊掌道,“好了,該下值了,你們把查過的賬目彙總一下,交給趙郎中審核,若是沒有問題便各自散了吧。”
閻羅王留下一句地府有事,也跟著消失不見。有姝試圖挽留,卻隻抓到一團虛無,心裡正空落落的,就見主子緩步入了偏殿,神色頗為冷沉。
“查了多少?”他徑直走到主位坐定。
有姝立刻忘了之前那點小空虛,拱手道,“啟稟皇上,查了兩箱。圓光二十年之前的老賬或可在三天內查完。”
其餘官吏麵露愧色,低聲道,“啟稟皇上,吾等能力有限,隻看了二十二本。”
這是正常人的速度,但與趙郎中一比,實在是不夠看。有姝忍不住挺了挺胸脯,露出驕傲的神色。他對自己的智商向來極有信心,不怕輸給任何人。兩相比較之下,主子定然會更看重自己。
玄光帝以拳抵唇,輕輕咳了咳,這才衝小公雞一樣的趙郎中招手,“把有問題的賬冊拿過來讓朕看看。”
有姝指著自己桌邊的兩口大箱子,“啟稟皇上,已審過的賬冊全都存在問題,而且極為嚴重。”
玄光帝並不感到意外,命魏琛把兩口箱子搬到自己寢殿去,然後看向另外幾人。諸人心領神會,立刻說這二十二本賬冊沒有問題。有姝卻對這些凡人的能力表示懷疑,當他們半跪回話時,已嘩啦啦翻了五六本,眉頭皺得死緊。
“怎會沒有問題?你們究竟是怎麼查的,如此大的紕漏都沒發現?”也不是為了表現自己,純粹是覺得他們辜負了主子的信任,有姝上前幾步,指著其中一本賬冊說道,“這是圓光二十一年的購糧賬薄,分明被戶部貪墨掉四十八萬兩,怎麼沒有標注出來?”
負責審查這本賬薄的官吏臉色慘白,接過看了又看都沒發現任何問題。
有姝恨鐵不成鋼,從書架上翻出圓光二十一年的各縣邸報,言道,“我曾過麗水府曆年來的邸報,所以印象深刻。圓光二十一年,麗水及其附近州府並未發生任何災害,但戶部卻支出一筆二十萬兩的賑災款,後又支出二十八萬兩的購糧款。而我曾代為掌管麗水政務,知道府庫並未接收過這兩筆銀子。換一句話說,這是戶部為了貪腐而假造的條目。你們再看看,這一年,全大庸三十四個州府,竟有二十一個報了天災,這其中又含有多少水分?會不會存在地方官與戶部勾結起來虛報災情,共同貪墨賑災款的情況?查賬不僅僅是查看賬麵是否平衡,還得結合實際情況。”
他說得輕鬆,卻完全沒有想過,旁人哪裡具備與他一樣超常的記憶力,連某一年某一地發生了何事都還曆曆在目,且結合到賬目中去。他邊說邊把餘下的幾本賬冊看完,竟一連指出許多錯漏之處,尤其是餉俸類賬冊,簡直是胡編亂造、一塌糊塗。
“啟稟皇上,這本賬冊問題更大。微臣記得十年前威虎軍已死傷過半,然而戶部卻並未消除死亡將士的軍籍,而是照常給他們發放軍餉。威虎軍是您的親兵,這些軍餉您有無收到?若是沒收到,又入了誰的口袋?其中內情還需徹查。”
不過一刻鐘,他已連續指出幾樁足以顛覆戶部,撼動朝堂的特大貪腐案,叫一眾同僚冷汗淋漓,肝膽欲裂。趙郎中果然是個瘋子,嫌事兒還不夠大,非得把天給捅破嗎?
然而天塌了,自然有高個兒的給他頂著,尤其那人最愛的就是他這幅忠正耿直的模樣。玄光帝接了賬冊許久不言,正當大家以為他會雷霆震怒之時,他卻站起身,走到趙郎中跟前,用力呼擼對方腦袋,讚道,“好樣的,不愧為朕之賢臣,國之棟梁!”
我被主子表揚了?摸頭了?主子說我是他的賢臣?有姝被揉地東倒西歪,臉上卻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玄光帝還想揉他兩把,又礙於旁人在場,隻得罷手,“你們都跟趙郎中學著點,查賬之前先把相關資料搜集詳儘,免得被假賬糊弄過去。天色不早,各自還家吧。”
眾人麵紅耳赤地領命,跨出殿門後遙望天邊的火燒雲,忽然感到一陣心悸。這是腥風將起,血雨將至的征兆啊。
唯獨有姝心裡存著事,走了幾步又轉回去,衝台階上的玄光帝拱手,“皇上,您是不是準備徹夜翻查我等審過的賬冊?您白天日理萬機,晚上通宵達旦,身體怎麼受得了?微臣查過的賬冊均已記在腦海,您若是信得過微臣,微臣回去之後把所有問題彙總編撰,呈給您查看,那樣能省去許多時間,也不會累著您。”
他言辭懇切,表情真摯,可見並非溜須拍馬,而是實打實地把皇上的健康問題放在第一位,叫人聽了無比舒心。玄光帝目中隱隱泛出笑意,麵上卻沒什麼表情,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有姝隻要儘到心就好,並不需要多少回報,熱切而又貪婪地偷覷主子一眼,這才躬身告退。是夜,他正奮筆疾書,卻發現燭光暗淡了很多,抬頭一看才知是摯友來了,連忙把桌上的一遝宣紙攏到臂彎裡,用手掌蓋住。
閻羅王已在一旁看了許久,語氣略顯怪異,“若是本王沒記錯的話,這些條目與你白天查過的那些賬冊有出入。你記憶力絕佳,定然不會犯這種錯誤,難道你是故意的?”
因毛筆扔得太快,有姝指尖、衣袖、前襟沾了許多墨點,看上去十分狼狽,且手忙腳亂、滿臉心虛的模樣越發顯得可疑。閻羅王繞著他走了兩圈,見他不自覺縮了縮脖子,於是篤定道,“你果然是故意把賬目弄混了,你就不怕玄光帝責難?要知道,他行-事極為小心謹慎,即便你做好總賬,他還是會親自把老賬翻看一遍,以作校對,屆時定然能發現問題。”
他把腦袋越埋越低的人扯進懷裡,附耳道,“有姝,你不是那種糊塗人,你想乾什麼?討罵?”有時候,他真的搞不明白這顆聰明絕頂又單純無比的腦袋瓜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有姝做賊心虛地四下看看,又把窗戶關嚴實,這才低語,“我告訴你,但你不能告訴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