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們被種種異像嚇得肝膽俱裂,再垂頭去看老婦,卻見她原本蒙著白霧的雙眼此時已變成兩個黑黝黝的望不見底的深洞,其間有紫色電流不斷閃現,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劈啪聲,隻匆匆一瞥就仿佛會被攝走魂魄。這,這還是人嗎?
“妖怪!她變成妖怪了!大家快跑啊!”尖銳的慘嚎聲衝天而起,緊接著手術室的門被人踹開,幾名學徒以最快的速度四散奔逃,把渾身發麻的周妙音和昏迷抽-搐中的老婦留在裡麵。
街上行人聞訊跑進來看熱鬨,隻瞟一眼就紛紛奔逃。那老婦的兒子是真孝順,即便母親沒了人樣也不肯離去,把周妙音扶到隔間休息,又把母親身上的醫療器械拆除,一塊兒抱過去。
他顫聲道,“周大夫,我母親究竟得了什麼病?看這樣子不像目障。”
周妙音終於緩過勁兒來,失魂落魄地搖頭,“我也不知道。這種病我從未見過,得好生想想才成。”但即便想破頭,即便把上輩子見過的所有疑難雜症都拿出來與之比對,她也沒能找到相吻合的症狀。
人的眼睛怎會變成兩個黑洞,怎會放電,還能召來旱天雷?這不科學,太不科學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裡本就不是科學的世界,而是妖魔鬼怪橫行的異位麵,連她本人都能擁有靈泉和空間,又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周大夫,要不我把我娘抱去給宋掌櫃看看?”男子小心翼翼地開口。
周妙音渾身一震,這才想起少年對她發出的警告。“小心遭雷霆”,此刻再來回憶這句話,味道已經完全變了。那不是仇恨心作祟而引發的詛咒,也不是為了擾亂病人心緒的胡言亂語,而是字字珠璣、句句箴言。他仿佛,仿佛早已料到會發生什麼事。
“走,我跟你一塊兒去。”為了尋求真-相,周妙音強撐著酸麻的身體朝周氏醫館走去。他們抱著老婦一路疾行,莫說圍觀者退避三舍,就連醫館的夥計也紛紛躲閃,表情駭然。
“妖怪!真的是妖怪!”
“周大夫治不了,八成是送去仁心堂。還真讓宋神仙算準了,這病唯他能治!”
“先看看,能召來旱天雷的大妖,宋神仙未必降得住。”
“他若是降不住,咱們就跑吧,先出了滄州府再說。”
流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傳揚開來,鬨得人心惶惶。不一會兒,連官府都驚動了,刻意派官差前來查看,見王爺也在此處,這才略微安定。郕王隻需往仁心堂門口一站,露出平靜淡然的表情,路人就都噤若寒蟬,不敢妄動。
此事如果處理不好,滄州府定會生亂,故而有姝並不敢怠慢,主動走出店門等候。
“慢著,與我無緣者,不得踏入仁心堂半步。”他攔住欲踏上台階的男子。所謂的無緣就是病人頭一個求醫的不是他,而是周妙音,若非為了滄州府乃至於兩江地區的穩定,這檔子閒事他大可不必管。
男子丟棄自尊,納頭便拜。有姝用腳尖墊住他額頭,徐徐開口,“雖是無緣,但我已與王爺立下契約,周妙音治不好的病人,我若是接連治好五個,王府首醫之責便由我來擔。”
周妙音本就沉浸在狼狽與焦慮之中,聽了這話心緒大為浮動,尖銳道,“王爺您要辭我,好歹也得知會我一聲,私下與人達成協議有些不厚道吧?”
“身體是本王的,診金也是本王的,難道本王沒有選擇的權利?”
郕王溫聲相詢,令周妙宜啞口無言。未戰先敗,她總也不甘心,咬牙道,“既然宋掌櫃要與我一較高下,我接著便是。五個病人太少,十個怎樣?三月之內,我們彼此把治不好的病人推介給對方,誰若是束手無策,誰就主動請辭。”
有姝語氣散漫,“你隻管給我推介便是,我就不用了,因為在這世上沒有我鬼醫治不好的病人。輸了主動請辭不夠,你還得給我寫一塊匾額,上書‘甘拜下風’四個大字。”嗯,終於借機把“鬼醫”兩個字宣揚出去,不錯。
這口氣簡直大破天了,表情更是倨傲到欠揍的程度,偏偏郕王並不覺得反感,還十分想笑。他以拳抵唇,假裝咳嗽,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湧上喉頭的笑意壓下去。
鬼醫?這名號聽來就覺如雷貫耳、氣勢驚人!圍觀者不約而同地暗忖,連周妙音都被唬了一下,直過兩息才僵硬點頭,“好,就依你所言。”她絕不相信世上有所謂的包治百病的大夫,宋有姝到底還是太年輕,口無遮攔慣了,日後有他吃虧的時候。
二人議定,有姝這才看向還跪在地上的壯年男子,問道,“你母親前一陣是否日日落淚、傷心欲絕?”
“沒錯!上個月我嫡親的妹子難產而亡,一屍兩命,我母親悲從中來不能自控,方日日以淚洗麵。”宋掌櫃一語中的,令男子心中稍安。
“忽有一天降雨或降雪,你母親猛然就看不見了?”
“對對對!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母親忽然變瞎那刻正下著好大的雪,害得她一腳沒踏穩,從高達幾丈的土坡上掉下來,所幸雪厚才沒傷到筋骨。”男子心緒大定。
有姝頷首,掌心一翻就變出一張符籙,貼在老婦黑黢黢的眼睛上。本還空無一字的符籙吸收了黑瞳中的雷光,竟慢慢顯出紫色字跡,更有隱隱流彩閃爍不定,看著頗為神異。即便陷入昏迷中也還在抽-搐的老婦終於安靜下來,扭曲的麵容一寸一寸舒展,可見符籙果真具有奇效。
“娘,娘,您快醒醒!”男子大喜過望。
“時辰到了她自然會醒。”有姝淡聲提點。
周妙音等人已經看呆了,連郕王都困惑地皺了皺眉,唯獨有姝老神在在,等符籙吸儘雷光才從寬大的衣袂中抖出幾張呼風喚雨符,用精神力一一觸發。黃符漫天飄散,又化作一團團紫火和白霧,被忽如其來的寒風卷上半空,形成一團三尺見方的淡色煙雲,煙雲滾動、摩擦,仿若活物,令下方的凡人看得目瞪口呆。
有姝這才掀掉老婦眼皮上的雷光符,往那煙雲中拋去。哢擦一聲脆響,一道細如靈蛇的閃電蜿蜒而下,正劈在老婦頭頂,卻又沒傷她分毫。反倒是圍觀者,一個二個嚇得抱頭鼠竄,卻又被這奇異的景象吸引,舍不得跑太遠,找到遮蔽物後紛紛伸長脖子踮起腳尖,看個不停。
“呼風喚雨,神仙之術!”
“完了,完了!這麼一尊真神,我當初竟也敢指著他的鼻子辱罵。”
“彆吵,快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好奇心戰勝了一切恐懼,現場人滿為患,卻隻喧鬨片刻就安靜下來,頭頂唯餘簌簌風聲與雷鳴陣陣。
那團煙雲與雷光符融合在一起,很快就形成雨雪降下,卻隻困於三尺見方的小格局內,並未波及旁人。有姝輕輕拊掌,催促道,“冬雷震震,雨雪漫天,還不趁此機會飛升?待到來年開春,隻管往南海去,切莫貪圖安逸誤了時辰!”
話音剛落,老婦黑黢黢的瞳孔中就飛出一條細長的紅線,比繡花針粗不了多少,卻因閃著微光而顯得格外打眼。它一頭紮入雲團,晃晃悠悠朝南方飄去,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男子抱緊老婦,愕然道,“那,那是什麼玩意兒?我娘之所以變瞎,就是它在作祟?”
“這是蟄龍,趕在冬季來臨之前本欲前往南海避寒,卻因懶怠誤了時辰,途中遇見你-娘,這才以她雙目寄居。你-娘日日流淚,目中自然潮-濕溫熱,乃絕佳的冬眠之所,故而不肯離去。若是你們不驚動它,來年開春它自會飛升,但若強行將它喚醒,它鬨了脾氣可不就擇人而噬?行了,回去吧,讓你-娘莫再啼哭,要知道,人一哭就會染上晦氣,晦氣重了容易招惹邪崇。蟄龍乃祥龍,一般不會害人,若遇見旁的東西可就說不定了。”有姝迎風而立,雙目湛然,乍一看還真是高深莫測。
男子已完全被他折服,連連磕了幾個響頭,又把身上的銀錢全部掏出來,這才準備告辭。哪料少年歎了一聲“俗物”,甩袖便走,兩扇朱漆大門在無人撼動的情況下自動關上,發出好大一聲響。
被關在門外的郕王扶額暗笑,心道裝得還真像,隻最後那一刻彆用賊亮的眼睛瞟我,順便揚起你那驕傲的小下巴,便更像了。
“回府。”既然有姝要裝出世外高人的模樣,郕王自然得配合,衝大門畢恭畢敬地作了個揖,這才離開。
他一走,街上就炸開了鍋,隻聽噗通聲連響,原是圍觀者一個接一個地跪下,重重給仁心堂磕頭,口裡喊著“活神仙、活菩薩、真神”等語。張貴被自家主子領著走了一截,這才堪堪回神,忙跑回去補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失魂落魄地離開。
唯獨周妙音沒跪,繞過匍匐一地的周氏醫館的學徒們,踉蹌走了回去,邊走邊拉扯自己頭發,口中念念有詞,“蟄龍?呼風喚雨?這不科學!這太他-媽-的不科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