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話筒裡的沉默還在持續。
“學長,”程雁打破了沉默,沙啞地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秦渡又將那個紙袋踢到沙發下頭,說:“星洲不是和她阿奶關係好麼,我覺得讓老人來玩玩或是怎樣的都行,來陪陪她,她需要……”
“——我今天,”程雁打斷了他:“下午的時候把星洲托我送給她奶奶的粽子送了過去,順便看了她奶奶。”
秦渡:“嗯?”
程雁啞著嗓子道:“……順便,除了除草。”
秦渡一愣,不理解‘除草’是什麼意思。
“她奶奶的墳塋。”
程雁忍著眼淚道。
“——都快平了。”-
空調的風在秦渡的頭頂呼呼作響,許星洲安靜地睡在秦渡的床上,她大約退了燒,連呼吸都變得均勻而柔軟。
秦渡那一瞬間,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程雁的意思,程雁說話時其實稍微帶著一點湖北本地nl不分的意思,但是‘墳塋’哪個字都沒有能造成發音乾擾的可能。
墳塋?那不是埋死人的地方麼?
秦渡還沒開口,程雁就說:
“她奶奶走了很多年了。”
“——我以為你知道的,”程雁難過地道:“不過星洲確實從來都不提這件事,不會告訴彆人,她奶奶已經離開她很久很久了。”
秦渡無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應該是初中的事情吧,初二,”程雁說:“早在我認識她以前那個老人就去世了。我是因為她休學複學才認識星洲,而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自己住在奶奶的老房子裡了。”
“學長。”
“……許星洲就是因為奶奶去世才第二次抑鬱症複發,甚至休學的。”
秦渡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從來都隻提那些好的、那些金光閃閃的記憶——那些她奶奶寵她的,那些溫暖燦爛的。”
程雁道。
秦渡那一刹那,猶如被丟進了水裡,肺裡疼得像是連最後的空氣都被擠了出去一般。
那些許星洲眉眼彎彎的笑容——那些說‘都怪我是個山大王’時,她又有點委屈又有點甜的模樣。
那些秦渡發自內心地覺得‘她一定是個被世界所愛的人’的時間。
在那些他所讚歎的瞬間背後,是一個女孩從深淵中滿身是血地朝上爬的身軀,是不屈燃燒的火焰,是她在夏夜暴風雨中的大哭,是無數絕望和挫折都不曾澆滅的生命的火焰。
他隻聽見了許星洲如流銀般的笑聲,卻從未看見她背後的萬丈深淵,皚皚陽光,懸在頭頂的長劍,她的巴彆塔和方舟。
“學長。”
程雁啞著聲音道:“……你不知道吧,她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是一個孤家寡人。”
許星洲,真的沒有家-
晚上十點,秦渡洗完澡,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他生了個銳利又極具侵略性的相貌,鼻梁高挺筆直,剛洗完臉,鼻尖往下滴著水,眼周還有一絲生硬的紅色。
然後他將臉擦了,回了臥室,開門時穿堂的夜風吹過床上的那個小姑娘。
許星洲仍然縮在他被子裡,纖細手指拽著他的枕頭一角。秦渡一米八六的個子穿的衣服對於她來說實在是太大了,衣領下露出一片白皙有致的胸|乳,換個角度簡直就能看光……
秦渡尷尬至極,立刻把那衣服的衣領往上拽了拽……
……胸是挺小的,可是真的挺可愛,他想。
溫暖台燈映著她的眉眼,她細細的眉毛仍不安地皺著,像是在尋找一個安全的角落似的。
秦渡在床旁坐下,扯開一點被子,靠在床頭,突然想起許星洲問他‘那個藥盒怎麼樣了’。
……
——“七色花小藥盒。”
那現在想來,那實在是一個極度冷靜又令人心酸的自救方式。
許星洲清楚地知道那藥盒裡是安慰劑,隻是普通的糖片而已,可是她仍然在用那種方式自我挽救,像是在童話裡扯下花瓣的珍妮。
在《七色花》童話中,老婆婆給小珍妮的七色花有紅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的花瓣,她用紅色花瓣修補了打碎的花瓶,用黃色花瓣帶回了麵包圈,用橙色花瓣帶來了無數玩具,又用紫色花瓣送走了它們。其中,小珍妮用藍色花瓣去了北極——
——然後用綠色花瓣回了家。
所以許星洲的小藥盒裡,什麼顏色都有,唯獨沒有綠色的糖片。
…………
……
秦渡將這件事串起來的那一瞬間,眼裡都是血絲,疼得幾乎發起抖來。
那姑娘眼睫纖長,在微弱的燈光裡幾不可查地發著抖,是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模樣,秦渡小心翼翼地與她十指交握。
許星洲的手指破了皮,秦長洲作為一個見慣了院外感染的醫生,處理傷口時尤其龜毛——給她塗滿了紅藥水,碘伏將傷口染得斑斑點點,襯著皮下的淤血相當可怕,卻是一隻又小又薄的手。
秦渡的手則指甲修剪整齊,骨節分明的手指上還有紋的一圈梵文,真真正正的從小養尊處優——然而那雙手卻繭子硬皮一樣不少、屬於男人、有力而硬朗。
許星洲小小的、滿是傷痕的手被秦渡握著,像是捏住了一朵傷痕累累的花。
秦渡酸楚道:“……小師妹。”
他輕輕揉捏許星洲的指節,如同在碰觸什麼易碎的春天。許星洲舒服地喟歎出聲,不再難受得發抖,而是朝他的方向蹭了蹭。
秦渡將燈關了,令黑暗籠罩了他們兩個人,接著他想起什麼似的,一手與許星洲十指交握,另一手從床頭櫃裡摸出了許星洲那個貼滿星星月亮貼紙的kindle。
他還沒按開開關——就看到了黑暗中,許星洲睜開的眼睛。
許星洲那雙眼睛裡水濛濛的,眉眼柔軟得像初夏野百合,顯然不是個睡醒的模樣。
濃得化不開的夜裡,秦渡沙啞地問:“……怎麼了?”
許星洲手心潮潮的,大概是發汗的緣故,他想——是不是應該鬆開?她會不會反感與自己牽手?
許星洲細弱地道:“……師兄。”
秦渡心裡一涼。
——她認出來了,秦渡想。
然後秦渡難堪地嗯了一聲,不動聲色地將交握著的十指鬆了。
“……師兄。”
許星洲的聲音又沙又模糊,帶著一股半夢半醒和難言的發抖意味。
秦渡又嗯了一聲。
下一秒,那姑娘迷迷糊糊地、安心地鑽進了秦渡懷裡。
秦渡愣住了。
許星洲像個小孩子一樣,柔軟地在秦渡頸窩蹭了蹭。
——她的那動作帶著一種本能的依賴和癱軟,像是天性裡就知道,在這世界上,這角落是安全的一般。
秦渡幾乎能感受到這個女孩子身上異常的、燃燒的體溫,她仍然發著燒,可是那是她活著的證明。
“……師兄在,”秦渡低啞道:“……我在。”-
“……師兄,我難受……”
黑夜中,許星洲帶著綿軟的哭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