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病人,是在沉默中被放棄的。
漸漸地,他們的家人不再出現,隻是偶爾來探視,來探視也走得匆匆忙忙。
這些神誌時而清醒時而模糊的病人,他們病的不夠重——因為這些疾病絕不會直接要了他們的命,但他們又實實在在地病著,這種病折磨著他們,也磨滅著親情。
那個姑娘讓男朋友帶來看病,代表著家人多半與她疏遠。可是那個青年……
於主任越想越不舒服,索性不再想,進了門診室等著傳說中的太子爺的降臨。
……上次和這階層的人打交道,好像還是搞司法精神病學鑒定的時候……於主任想了想,又把這個念頭甩了出去。
門診室裡陽光明媚,他今年帶的研究生在桌上養了一盆水仙,此時活像一頭耷頭耷腦的蒜,正當於主任無聊到剛準備把那頭蒜拎起來拽幾根須須的時候,門診室的門砰一聲,被踹開了。
於主任:“……”
“抱歉啊於主任。”
一個頗為陽剛的聲音道。
“——路上有點堵,來晚了。”
於典海:“……”
然後那個聲音又說:“加上病號腳疼,前幾天不知怎麼崴了。”
於主任抬起頭,看到了從尾號888的奧迪上下來的,剛剛踹開了他的門診室的門的,一看就頗為驕橫的青年人——他把那個羸弱的、還有點搞不清狀況的姑娘抱在懷裡,將門頂開。
“所以隻能抱上來,諒解一下。”
那個傳說中的‘太子爺’——秦渡,將那個看上去還有點亂糟糟的姑娘,妥善地安置在了於典海的對麵。
“彆怕。”他對那個姑娘說:“師兄在外麵等你。”-
秦渡靠在二樓走廊之中,陽光灑在走廊的儘頭,窗外花鳥啁啾,可他所處的地方儘是陰影。
兩個小護士從他麵前飛快地跑了過去。
秦渡難受地摸出根煙,又看到對麵貼的的禁煙標誌,隻覺得心裡有種難言的發慌。
——這裡很正常,可是太正常了。
來來往往的人都是平凡的,看不出什麼大病,也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他們看上去隻是普通的上班族,或是學生,甚至還有一些看上去比較沉默的小孩。在這麼多人裡,秦渡隻看見了一個不正常的人——目光呆滯而充滿仇恨、滿臉通紅的癤子,針眼紮了一手,應該是個癮君子。
這裡有毒癮戒斷中心,秦渡想。
許星洲正在門診室和那個主任醫師談話,秦渡隻能隔著門板依稀聽到一點“是的”和“的確”。
“……治療方案……”於主任說。
許星洲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可是負擔……”
那些破碎的字句甚至都拚湊不到一起去。
秦渡無法打擾,隻能在外頭站著,過了許久,至少得有一個多小時——那個於典海於主任才從裡麵開了門,對秦渡說:
“您請進吧,秦先生。”
秦渡忍不住直接去看坐在沙發上的許星洲。
她還是呆呆地看著窗外,麵前的茶已經涼了,茶幾上散著數張A4打印的測評結果表格。
於典海頓了頓,對秦渡說:
“秦先生,我想和您溝通一下,許星洲患者的病情。”-
許星洲並沒有避開這個場合。
她似乎有些累了,腦袋一點一點的,趴在沙發上就半夢半醒地眯了過去——許星洲一向討人喜歡,長得也漂亮,連犯病時都透著一股惹人疼的味道。
秦渡半點都不奇怪地注意到,於典海都和她頗為投緣,甚至還給她開了一盒丹麥曲奇去安撫她。
於典海笑了笑道:“許星洲患者非常堅持,我也了解了一下她的大概情況。”
“她家裡沒有彆人能管她,所以認為自己得給自己的治療方案做主,所以我也和她商討了一個方案——儘管我不算認可,但應該也算有效。”
秦渡嗯了一聲,示意他說。
“她的情況,其實稍微有點嚴重了。”於典海中肯道:“從量表來看,目前抑鬱程度是重度,單向性,伴隨嚴重的焦慮、強迫和肢體症狀。——目前就能看到肉眼可見的嗜睡和頭痛。”
於典海又將那幾張表格拿給秦渡看,道:“……從量表評估的結果來看,她還有嚴重的自殺傾向,加上之前發病時也是住院的,所以我的建議是,患者應該住院治療。”
秦渡舔了舔嘴唇。
他望向許星洲躺臥的沙發。那個姑娘昏昏沉沉的,身上還穿著秦渡的外套——那外套裡簡直像是沒人似的,秦渡不禁想起他在晚上抱住許星洲時摸到的,女孩削薄的、凸起的肩胛骨。
他那一瞬間,酸澀地想——她實在是瘦得可憐。
秦渡啞著嗓子問:“……她想怎麼治療?”
於典海略一沉吟。
“患者考慮到自己的學業,”於主任道:“和自己的經濟承受能力,不打算住院。單純靠藥物去解決——其實我是不太認可的,畢竟她身邊沒有專門的陪護人員,容易出事兒,我們醫護人員畢竟經驗豐富。”
秦渡:“治療的錢不用她操心。”
於典海猶豫道:“……那也可以,藥單我也開好了。按著她以前吃過的帕羅西汀來。這都不是問題,問題就出在住不住院身上——秦先生。”
“至少我認為患者是需要住院的,我也無法保證時間。秦先生您怎麼看?”
——住院,住精神病院。
秦渡直覺不能令許星洲和一群與她同樣處境糟糕的人在一起,甚至還有更糟糕的,讓這些人日日夜夜地同處一室,情緒這種東西本就有感染的能力,而許星洲又是如此的脆弱。
而且住院的話有可能會需要休學,星洲的意思也是不願意的。
他照顧得來,秦渡想。
“——我不覺得需要。”秦渡拿出手機:“方便加個微信嗎,於主任?有什麼事我再問您。”
於典海失笑道:“好的。改變主意了隨時和我說就是,您的話床位還是隨時可以安排的。”
秦渡笑了笑,沒說話。
於是秦渡與於典海互相加了微信。
接著,秦渡上去輕輕搖醒了許星洲,低聲道:
“——洲洲。”
這個名字實在是太可愛了,秦渡想,就像一隻養不熟的小柯基。
許星洲的睫毛微微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回家睡。”
秦渡說話時,帶著一絲故意占她便宜的壞水兒。
那個‘家’字,其實是秦渡故意使壞。
——他蓄謀已久,既不希望許星洲發現自己被占便宜,又希望許星洲意識到那個‘家’字的存在,最好是默認。
可是當秦渡說出‘家’那個字時,還是覺得心頭咚地一聲被擊中,霎時酸軟難當-
那天下午,秦渡開著車,載許星洲回去。
沿途金黃燦爛的陽光落在駕駛座上,擋風玻璃後裝著一塑料袋的Rx藥物,窗外藤蔓月季姹紫嫣紅,沉甸甸墜著花骨朵,許星洲稍微提起了一點興致,眼神追逐著外頭的花兒。
秦渡開著車,漫不經心地開口:“喜歡?喜歡的話師兄去小區裡剪一點。”
許星洲點了點頭,嘀咕道:“……我想要白色的,大花。”
“那就剪白的,大花——”秦渡順口應了,過了會兒又不爽地道:“許星洲,你提的要求怎麼回事,師兄怎麼老給你摘花摘桃子的?”
許星洲聽到‘桃子’兩個字,微微怔了一下。
她迷茫地在溫暖的陽光中眯起了眼睛,道:“……對哦……”
什麼對哦?秦渡開著車,腦袋上飄出個問號。
“師兄,你知不知道,你那天晚上——就是……你表白被我甩了,然後說‘找到就算命運’的晚上……”
許星洲看著秦渡,迷迷糊糊地開口。
“——其實,那天晚上,你找到了我來著。”